不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可知此事并不简单,绝非是一场单纯的河神祭祀。
谢乘云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但却没有再继续询问村长,这位村长显然也并不知道更多。
“谢某与好友将往金陵城,可将这神婆带去,替你们告那县令一状,金陵城郡守公正廉洁,必能还你们公道。我二人也有武艺在身,不惧威吓,你们若信得过,谢某可手书诉状一份,陈明缘由。”
谢乘云道:“老人家也不必担心县令为难,来的路上我已听闻,山白县县令出了些意外,这两日便要换人,想必是没有功夫来查探乡下的。”
这一番话说得周全妥帖,算是勉强将白坨村村民们的心踢回了肚子里。
村长也露出一丝将信将疑的喜色。
他未听说县令换人之事,但白坨村去山白县城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脚程,这事真假易辨,实在没必要用来欺骗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于是他心中也放松了一大半,再看神婆和衙役等人,也没了畏惧,满是怨恨愤怒。
村民们不怕了,便也不再畏手畏脚,冲上去对着神婆和衙役们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谢乘云阻拦,才被村长劝着离开,各自回了家中。
不多时,河岸便恢复空荡冷清,除谢乘云和楚云声外,就只剩下一地东倒西歪的恶人。
岸边的戏台坍塌被砸,两面血红的大鼓跌进泥里,再不复神秘诡异之感。
清了人,楚云声和谢乘云为防串供,便分作两边,一一敲醒了神婆和衙役们,审问祭河神一事。
神婆与衙役都不是什么硬骨头,稍稍威逼利诱一番,便把来龙去脉吐了个干净。
只是这神婆与衙役所知也并不算多,仅是知道山白县县令操纵这祭河神一事,是为了搜刮钱财。
按照神婆所说,她依县令指示,在这数个村子里选祭品时,首先选的是那些地主富户。
但选好后,她却并不把这消息公布,而是送一封帖子过去,提点这家人。这家人惊骇欲绝之下,必然愿意掏出大笔的银钱消灾免祸。
这钱落进县令的口袋后,消灾免祸的说法便会在富户乡绅间流传起来,如此,每到三个月一选祭品的时候,便不用再送什么帖子,这些富户就会默契地送来大笔银钱,只求这祭品名额落不到自己身上。
而这县令和神婆也极精明,选人时都调查得清清楚楚,绝不会碰那些和江湖势力或是名门望族有联系的,而除却那些惹不起的之外,其余富户可以说是每三个月都要脱一层皮。
祭河神以来的这两年,县令赚了个盆满钵满,满肚子的民脂民膏。
“害人性命,只为银钱?”
谢乘云问。
神婆胆怯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小声喏喏道:“不为银钱,还能为什么?死几个贱民,换几万两雪花银,就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被选中了,到河里喂了鱼,可不能怪我们,谁让他们掏不出银子来,买不了自个儿的命……”
“这位大爷,您可不该给他们出头,就这草根子一样的玩意儿,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就是天天祭河神,可还死不完呢,您替他们操什么心呐。”
神婆的话虽如此说,但楚云声却不认为只为财帛,山白县县令便敢在诸方势力眼皮子底下闹出这样的动静。
其中必然另有隐情,但却不是神婆与衙役们所能知晓的了。
不过,无论这内里有着何种隐情,也都无法掩盖,盛世太平之中,视平民百姓如草芥、如猪猡的可恨可憎。
若在平时或其他世界里,楚云声定会寻一个计策,将这贪官绳之以法,但在此时,却不必如此——自古侠以武犯禁,谢乘云方才已对白坨村的村民说过,县令这两日便会换人来坐,此言出,楚云声便知道,他要杀人。
他并不打算去等一个可能并不会到来的朝廷的公道。
杀该杀之人,护该护之事,行该行之义,方是谢乘云心中的侠。
“天色将晚,该去赏月散步,方不辜负此江州美景。”
茅屋内,谢乘云点起一根蜡烛,轻声说道。
楚云声凝视着谢乘云烛光下的眉眼,淡淡道:“不怕暴露行踪?”
谢乘云倾身,倚到楚云声肩头,手掌抚过那道深青色的腰带,落在刀鞘上,屈指一震,敲动了楚云声的短刀。
随着这声低低的清鸣,谢乘云笑了起来,低声叹道:“怕,怎么不怕?但比起可能暴露行踪的危险,我更怕为世故丧意气,为私利轻公道,江湖走得越久,越失本心。而且,怕的是我,可不是我的剑。”
“只要小心行事,你我行踪不一定会暴露。”
楚云声低声道:“且今夜的月色,必然极美,该赏。”
谢乘云微怔,片刻后摇摇头,轻笑出声。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怒见不平事,当问心中剑。
今夜这月,确实该赏。
于屋内休息了小半个时辰,这天色便彻底黑了下来。
李家人热情地来请楚云声和谢乘云,好一番杀鸡宰鸭的款待,唯恐怠慢分毫,显不出报恩之心。
酒足饭饱后,李家人都各自安歇,白坨村也渐渐静了下来,家家户户熄灭灯火,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夜色渐深,细雨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楚云声与谢乘云换了身夜行衣,蒙面,没有骑马,一路身法全开,运足轻功,悄然赶往山白县县城。
夜幕下的山白县已然入眠,除偶尔的犬吠与打更声外,四处空荡冷寂,安静至极。
楚云声二人潜在阴影之中,如两道轻飘飘的树叶,落在了山白县县衙内。
来时两人已从衙役口中审问出了县令的住处和相貌,环视县衙,很快便找到了县令居住的院子。
但刚一翻过院墙进入小院,两人便发现,院中其余房间尽皆昏暗一片,唯有书房竟还亮着灯火,这山白县县令似乎还未入睡,仍在书房之中。
只是不知是否是两人的错觉,书房那扇虚掩着的窗子里,好像飘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第198章 闭关十年后我天下第一了 12 那前……
桌案上燃了一豆烛火,外笼剔透的琉璃罩子,驱去房内一丈见方的小半漆黑。
这是间书房,但一应摆设却不见什么高雅意趣,反倒很有些富贵豪奢的感觉。
挂满墙面的名人字画,紫檀架上垒成堆的一方方宝砚,并着各色金银瓷器,珠串古玩,座椅镶了金边,铺一层白玉凉席,旁边又置了两个红漆木盆,放满了冰块,便是夏夜闷热,仍有清凉沁骨。
山白县的县令正靠坐在这凉沁沁的椅子里,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按在桌边,似是正要伏案忙于公务。
然而烛火摇动出的光芒,却隐约映亮了县令惨白如纸的脸色和肥肉层叠的脖颈间那一道殷红锋利的伤口。
大片的鲜血淌下来,洇湿白色的中衣和外披的浅青色官服,一双手在这染血的衣裳里灵巧地摸索着,似是在寻找什么。
手的主人身穿夜行衣,头脸俱用面罩裹住,只露出一双阴鸷狭长的眼睛。
“果然带在身上……”
翻找的动作一停,这人目露喜色,手指一夹,从县令的衣襟里取出一封信函来,拆开简单扫了两眼,眼神便是一变:“这韩博当真是奸猾无比,竟还私自留了账本,真让郑先生说中了!”
将信函塞到身上,这人警惕地侧耳听了听窗外的动静,便转而翻起书案与紫檀架来。
翻找的过程中,他还不忘搜刮一些便于携带的金银玉石揣进怀里,眨眼便将书房内翻得一团凌乱。
最终,他从桌案底下的一个暗格内找出了一本册子,欣喜无比地借着烛光翻看确认。
就在这时,一缕阴冷无比的凉风突然轻轻扫过他的后颈,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窜起鸡皮疙瘩。
“谁?”
他心惊戒备之余,刹那便反手出剑,挥向身后。
然而此剑却砍了个空。
他迅速回头环视,书房内空荡依旧,并无除他之外的第二道人影。
不对,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人,或者说,还有一具尸体。
下意识地,他低头看向被杀死在椅子里的县令,却见之前垂头坐着的尸体,竟不知何时扬起了头颅,一双惊恐圆睁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这人一僵,全身汗毛耸起,悚然惊惧,心神一瞬失守。
而就在这一瞬,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霍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漆黑沉冷,暗藏玄秘的眼睛。
顷刻间,他的眼神变得混沌起来,神思昏昏沉沉,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空洞状态。
在这种茫然虚无的状态下,他听到有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询问:“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他思绪空空,没有过多的想法,声音微弱飘忽地老实回答道:“我叫吴桥,是江州江陵郡郡守的客卿,专门负责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务。此次前来山白县,是奉郡守之命,来杀山白县县令灭口。”
那道声音顿了顿,继续问道:“郡守为何要杀山白县县令灭口?”
“山白县不是富县,虽有各方势力存在,但却都不关注县内诸事,县令韩博又贪婪成性,有意攀附郡守,所以郡守便将搜刮钱财贿赂一事主要安排在了山白县。数日前,郡守命我送来一封密信,告知韩博,郑家家主暴毙,新上任的家主不欲与郡守同流合污,还要引入朝廷查账。”
吴桥似睡似醒,慢吞吞道:“郡守为补亏空,令韩博加紧搜罗银钱,并抹干净手脚。”
“但不想,韩博反过来以此要挟郡守,还想要送出投名状,攀上郑家。可韩博绝不会想到,郡守与郑家本就没有闹翻,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早就演好的戏,只为查出那些怀有二心之人,尽快解决。”
那道声音道:“有二心之人定然不少,若是都杀,不怕动静太大?”
吴桥道:“郡守下令,只杀三人,其余都有另处置。”
“除韩博外,另外两人是谁?此三人为何特殊?”那声音问道。
“另外两人一是平安县县令赵谷生,一是百里水帮第三舵主江大眼。”吴桥道,“这三人都从头到尾参与了祭河神一事,不能留下活口。”
“祭河神?”
那道声音静了片刻,道:“你对此事知道多少?”
吴桥昏沉道:“两年前汶河决堤后,郡守选中汶河两岸的山白县与平安县,下密令让这两县开始祭祀河神。被选中的祭品一定要是一家人,不能有遗漏,除了郡守指定的名单上的人外,其余可由县令自己决定。”
“选中的祭品要活着送到汶河河心,百里水帮的人会潜伏在附近,等祭祀结束后,将名单上的祭品运走,名单外的可杀死,也可买卖,皆由江大眼决定。我曾听郡守无意间提起过,这运走的祭品好像是由郑家接手的。”
“我……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这时,又有一道声音似远似近地轻轻响起,叹道:“那看来,就没有再留你的必要了。”
闻听此言,吴桥心中莫名一个激灵,神智回笼,就要挣扎清醒。
但不等他真的清醒过来,他的护体罡气便被刺穿,喉间传来了一抹凉意。
“呃——!”
他瞪大眼睛,嗓子里未曾出口的惨叫被硬生生截断,恢复知觉的手麻木抬起,捂上喉咙,却只摸到了黏潮的鲜血。
谢乘云收剑,单手扶住栽倒的吴桥,无声地将他的尸体放到了地上,然后转而看向楚云声,一边搜出账本和密信,一边传音入密道:“楚楚自创的这秘法,倒与西域邪道玉鼎洞的摄心术有些相似。”
楚云声闭了闭眼,收拢周身逸散的真气,算是暂松了口气。
赶路来江南的这小半个月,虽说日夜兼程,颇为辛苦,但楚云声却一点都没懈怠,浪费时间,时时都在钻研秘法。
生生易道经中只有一式绝招,融为刀法,也显得手段单一,略有不足。
所以他在赶路的同时,便钻研功法,创了这么一道秘法,于某些环境和气氛中,调动真气,营造虚虚实实的幻觉,创造出一个令敌人心神失守的机会,并趁此机会,变化真气流动轨迹,短暂迷惑敌人。
这秘法自创出来,还是头一次真正使用,效果不错,只是限制颇多,若是遇到环境不合适或是敌人心神坚定强大,境界较高的,那便没什么作用了。
但有一个辅助手段,总比没有强。
把账本和密信都拆开看了一遍,确认与吴桥所说并无出入,楚云声才道:“今日我去河心救李家人时,并未发现有百里水帮的人在旁窥测。江大眼极可能已经被灭口,或是已预感不对,及时收手。”
“前者可能性最大。”
“江大眼不像两县县令,他是江湖人,百里水帮又掌握着这附近动向,若是这两县县令率先身死,他必然会发现,心有警惕。所以在在这三人之间,他应当会是第一个被灭口的。”
谢乘云微微颔首,道:“看来真正的幕后之人是江州郑家,郡守八成只是被推到前面来的一个靶子。但这郡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运走的祭品是被郑家带走了,这应当是个秘密,他却‘无意间’吐露给了心腹客卿,显然是另有心思,并不信任郑家。”
“与郑家有关,看来这祭河神一事牵扯不小,阴谋甚大。”
楚云声道:“且这吴桥说,郑家老家主暴毙,新家主刚刚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