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传来,视野与身体疯狂旋转。
楚云声刹那间头昏脑涨,呕意几乎要压抑不住,要冲上喉咙。
模糊之中,他听到了驾驶员和他们这一小部分分散仓里的特勤小队的喊叫声,全部是提醒所有人稳住身体和精神状态,不要随意挪动或令自己丧失意识。
在这些喊声中,也有不少的呕吐声此起彼伏。
恶臭和奇怪的海腥味弥漫开来。
这个痛苦的下落过程大概花费了十分钟。
楚云声拉开座椅前的呕吐袋,还没有完全酝酿出这股难受的恶心感,分散仓就忽然停止了滚动。
他下意识转头向外望去,略显错愕地发现,此时的分散仓外竟然已经没有了海水和气泡,而是如同陆地一样,充盈着空气,遍地枯黄野草,掉尽了叶子的树上,还停留着梳理羽毛的乌鸦。
“天哪,奇迹!这是奇迹!”
“快看卫星图!这里已经不是东西伯利亚海了,这里是北冰洋深处!”
“数千米的北极深海,竟然有这样一个世界!”
特勤和专家们试探着走出分散仓,发现这里真的和地表一模一样,没有海水,氧气充足,也没有任何可以将人碾成薄纸的重压。
所有人都激动不已,亢奋不已。
“快快快,把东西都拿出来!”
“通讯器信号弱了点,但还能用!”
“开启摄像头!”
他们迅速拿出各种仪器来,测试这里的情况,采集各种样本。在做完这一切后,大家重新集结,带上大部分装备,谨慎小心地向前探索。
这是一片非常广阔的陆地,如果忽略它存在于数千米的深海海沟内的事实,楚云声都要以为他们现在身处于秋冬万物枯萎,却依然残留无数生机的大草原。
笼罩着草原的是一片深邃的蓝,不知道是头顶的海水,还是异空间特殊的天空。
特勤小队的十名特勤和四名专家以分散仓降落点为中心,向四周投放了十几条探测机器蛇,其中两条机器蛇带回了非常有用的信息,那是一些疑似路标的简单图案。
“分两队,分别沿着这两种路标前进探索,随时保持联络!”
小队长侯万国下了决定。
分队很快完成,楚云声和许海,以及另外五名特勤选择了其中一个有路标的方向前进探索。
一望无际的黄色草原,与稀少的树木,深蓝的穹顶。
楚云声七人边寻找着路标,边往前走着。
体力渐渐流失,信号更加微弱,长途跋涉带来的劳累感越来越重。
他们看着时间,分明只走了不到两个小时,却好像跑过了一场长途马拉松一样,身心俱疲。
没多久,他们遇到了一片森林,机器蛇先行,特勤们等在外面,关注着机器蛇传来的影像画面。
许海一直咬着牙,撑着一口气走到这里,终于不再强撑,坐下休息了。
他的手有些发抖,打开背包取出一盒药剂,招呼楚云声过来帮他注射。他是不愿意做拖后腿的那个人的。
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楚云声俯身,刚将针管里的药剂注射完毕,就听见紧盯着探测屏幕的侯万国突然大喊了一声:“等等!停下!快看……快看那是什么!对面!”
“什么?”
“桥!那是一座桥!桥的对面是星空!星空!”
“难道这就是新世界的通道,通往星空,通往新的星球,第二个地球!”
所有人都克制不住地狂喜大叫。
楚云声也怔了怔,犹有些难以置信,这就……找到了?
许海连棉签都顾不得压,一下子生龙活虎地窜了出去,挤到了屏幕前,等看清屏幕上的画面后,他拎起背包,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快跟过去!”
特勤小队立刻结束休整,狂奔着穿越森林。
十几分钟后,所有人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机器蛇匍匐的森林深处。
这是一片空地。
空地的土壤漆黑,中央耸立着一个数米高的巨大青铜祭坛,祭坛后,一道斜飞向上的桥不断地拉长延伸,跨过前方断裂的山崖,直通对面。
对面,有一块凭空悬浮的钢铁平台,平台上立着一扇漆黑的巨门,巨门后是一整片浩瀚深邃的星空宇宙,沉浮着无数明明灭灭的漩涡。
许海苍老的身影停在祭坛前,布满褶皱的面容一时浮现出满怀希望的欣喜,一时又全是苦涩酸楚的眼泪:“终于……终于,五六十年了,半个世纪了,我们终于……”
“一模一样,和星界之秘的描述一模一样……诡异事件,外神旧日,人类凭什么是祂们口中蠕虫都不如的低等生命!”
“现在好了……不和他们争了,我们去新世界,去新地球!”
许海的弟子走上前,拍了拍许海的后背:“老师。”
许海颤抖的脊背就慢慢平静下来,沉默了几秒,抖着手掏出手绢来,抹了抹脸,笑了下:“失态了,又让你小子看笑话。”
检测过祭坛周围,特勤小队的人带上装备,迫不及待地就要上桥探索。
然而就在这时,楚云声忽然伸手,拦住了一名非常年轻的特勤。
“楚教授?”
楚云声看向陆知闲,认真地询问这个世界原本的主角:“你昨晚做梦了吗?梦到我们的探索结果如何?”
陆知闲一愣,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明显没料到楚云声会忽然有此一问。
他与这位楚院长在指挥中心见过几次,也曾护送过这些专家们,但却基本上没有说过一句话,可以说是陌生人。
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知道我会做预知梦的事的?第七处都只以为他的异常是身体素质上的改变。
虽然心中升起了一种被人看穿看破的心虚感与紧张感,但陆知闲还是知道这次探索的重要性的,他不打算撒谎:“做了,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桥的尽头是断的,被毁了,但我们还是登上了那片钢铁平台,好像是利用沙漠古国遗迹的科技修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楚云声和陆知闲投来。
他们隐约意识到了楚云声拦下陆知闲询问的原因。
兴奋激昂的表情缓缓沉静下来,大家互相对视,默然片刻,最终许海叹了口气,笑着开口道:“先上去看看吧。别光听坏的,就算这桥真的断了,小伙子这梦做到最后,咱们不是也修好了吗?”
侯万国也道:“花点时间而已。我们等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还吝啬这点时间吗?一个个立马哭丧脸,回去指挥中心的一看,该以为咱们无功而返了。”
“走,上去看看!”
“大不了老子来这里修桥!”
“上去!”
听从许海的话,特勤小队不再纠结于陆知闲的梦,而是迈开了步子,走上了这座如彩虹一般,向上斜飞跨越的铁桥。
很快,他们走到了桥的尽头,近距离地望见了那扇漆黑巨门,和那片神秘幽远的星空。
同时他们也发现,确实就像陆知闲梦里所见的那样,这道飞桥通向钢铁平台的最后一段,大约十米,已经断裂消失,看断面的痕迹形状,好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咬去了一口,只留有齿痕。
“修,必须要修!”
潜艇返回了码头,影像和资料全部传回,郭耀和俄安全局局长,以及所有专家,所有领导,全都斩钉截铁地喊出了这句话。
他们耗费了几十年,在全球各地日夜不休地寻找,为一场探索,堆进去几百、几千、几万条人命,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是通往新世界的一线可能!
现在,这通道就在眼前,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们都要将它修好。只要修好,只要打开那扇门,只要进入星空的虫洞,他们就可以带着地球上的所有人类,一起抵达新的星球,拥有和平安宁如很久以前的平静生活。
这该是多么美好的未来。
他们没有理由放弃。
2026年1月1日,新年伊始,也似乎意味着新的纪元的开启。
多国联合安全组织在这一天成立,并全面封锁东西伯利亚海区域,开始集全球各国之力,来修补通道铁桥。
各大教派都注意到了这动静,先后得到消息,但再想秘密进入东西伯利亚海和北冰洋区域,已经再没有丝毫可能。
楚云声作为最先发现通道的小队的一员,在三天隔离观察,确定身体和精神皆无异常后,便开始在指挥中心和森林铁桥之间来回奔波。
修补的过程并不顺利。
瘟疫蠕虫斩之不绝,并未被完全消灭,经常会袭击潜艇和分散仓,造成伤亡。
隐藏在暗处的虫神出来过三次。
一次带来了海啸,直接淹没了指挥中心,华夏安全局局长郭耀死在了这场海啸里,没有葬礼,三个小时后,接替他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指挥中心的残骸上。
另外两次带来了无药可医的瘟疫和大规模的寄生虫感染,死亡人数超过十万人,北冰洋的沿岸,每走十步,就会有一具浮尸。
负责修桥的是专家和特勤们,他们必须每二十四小时一轮换,如果长时间盯着铁桥桥面的花纹没有醒神,就会被蛊惑,或是陷入疯狂,自杀杀人的,每天都会出现。
临时实验室里那些没日没夜研究沙漠古国遗迹的古文明科技的学者,也常常会被遗迹中的某些物品污染,实验室的墙壁上的血色糊了一层又一层,已经擦洗不掉。
无人收敛骸骨,无人悲伤自抑。
所有人都只在做一件事,修桥,修这座通往新世界的桥。
他们追赶着时间。
他们要在所有恐怖彻底苏醒前,将灰暗的穹顶凿穿,放出一缕希望的光来。
十个月,修补了十米。
春夏秋冬的轮换,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结果。
一艘又一艘的特勤小队分散仓落下,一双又一双期待而又忐忑的眼睛望向漆黑的巨门。
已经选定的数百名先行者抵达了桥面,等待着最后两厘米的铁桥补齐。
这其实是个完全可以抬脚迈过去的距离,但尝试过的人都受到了莫名的引力的拉扯,坠亡在了空中。
无数道视线,通过指挥中心和各国机要会议室的大屏幕,汇聚在这里。
楚云声站在先行者的队列里,以精神接触着背包里的金属箱。
“通道要修好了。”
他道。
仿佛是感应到了他的情绪,那颗沉睡了将近一年的大脑缓缓地浮现出迷离的色彩,一下又一下,渐起跳动。
一股奇异的精神力量连接到了楚云声的脑内,狂乱的嘶语在吊坠的压制下微弱不可闻,朦胧的幻象也模糊不清。
这一刻,最后一段桥修补完毕,周围爆发出无数撕心裂肺的激动大叫,喜极而泣的疯狂呼喊。
而容陈的声音也虚幻而又清晰地传入了楚云声的耳中。
“这是……在哪里……”
先行者迈动脚步,陆续踏上钢铁平台,楚云声跟在其中,站在了那扇漆黑的巨门前。
“通往新世界的通道,你口中的拉耶托亚思之城。”楚云声低声道。
容陈喃喃道:“拉耶托亚思之城……”
“不,不是……”
“这里不是拉耶托亚思之城,门上这个图腾不是……它,它属于混沌者!”
楚云声瞳孔骤然一缩。
几乎在容陈话音落地的瞬间,数百名先行者面前,矗立在钢铁平台上的漆黑巨门,突然混沌浮动,显露出一行扭曲的古怪文字。
所有人都不认识这种文字,但所有人却仿佛看懂了一般,不受控制地,低语着念出了口:
“腐烂的蠕虫诞下神明的巨卵,旧日的恩赐与死亡同临!”
“腐烂的蠕虫诞下神明的巨卵,旧日的……”
“腐烂的蠕虫诞下神明……”
无数的无知觉的诵念声汇聚成癫狂的嘶语,盘旋在巨门之上。
桥上桥下,所有看到这行文字的人类都无声地跪了下来,脸上涌现着自己都陌生的虔诚狂热的神色,他们以额头抵着地面,抬手抓挠自己的皮肤,头发,令鲜血顺着身躯淌下,令肉丝充盈起指甲。
这里像是在刹那间变成了邪恶的祭祀场所,又仿佛是出现了一场无法遏制的大范围的群体癔症。
只有三个人清醒着。
紧盯着那行文字,疯狂大笑大哭的陆知闲。
脸上闪烁着挣扎痛苦和狂热崇拜两种神色的许海。
还有已经打开了金属箱的楚云声。
“门要开了……没有人能拦得住。”
容陈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我也不行,除非我苏醒……但那时候的我,可能就不是我了……那会是,比现在更恐怖的……灾难。”
“我无法阻拦,但我可以……进去,帮你们拖延……拖延到你们撤离这里……二十分钟……”
楚云声犹豫了两秒,也只能有两秒。他没有多余的时间。
“好。”
他道。
他没有问容陈进去之后,还能否活着出来。因为容陈没有说,那就代表着不能。
金属箱内的血肉大脑缓缓融化成了一滩漆黑的水。
水流落在钢铁平台上,有着奇异花纹的藤蔓从中生长出来,簇拥缠绕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个轮廓里凸显出一张半合着眼的苍白面容,他飘忽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许海,又望向楚云声,低低地笑了声,仿佛一语双关般轻轻道:“我知道你会做这个决定,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