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陆凤楼有些意兴阑珊,不欲和楚云声多言,便将外面一层棉衣解开些,想如楚云声一样脱了,但还没抬手,就被按住了。
“堂屋里冷。”
稍稍欺负了人一下也就算了,楚云声握了一下陆凤楼暖起来一些的手,又把灶里的火压下去,指派了个活计给他,“去兑些水把腊肉洗洗,等会儿做腊肉饭。”
既然是来忆苦的,陆凤楼便也没想端着什么皇帝架子。他兑了温水,选了两块腊肉清洗。
但他这一身实在臃肿,再加上他洗得笨拙,腊肉洗完袖子也全湿了。正好热炕烧好了,楚云声直接让陆凤楼缩到炕上去换衣裳,等着吃。
“狄言也会做饭?”陆凤楼进屋前看似随意地问了句。
楚云声洗了洗手,抄起菜刀:“我做,你洗碗。狄言这两日住在村长家。”
陆凤楼迈进里屋门槛的脚步顿时僵了下,但很快又恢复从容,踏了进去,身形被厚厚的棉门帘盖住。
楚云声没在意陆凤楼的反应。
上个世界混在农村,他也不是没做过饭。腊肉饭也简单,稍微调了下味,再煮几根玉米,烤两个番薯,放一碗热乎的酸菜汤,在农家也算得上是丰盛了。怕陆凤楼腻味,楚云声又切了些咸菜凉拌,满满当当占好了一张小炕桌。
炕上已经被烧得暖和极了,陆凤楼脱掉了累赘的外衣,只穿了层棉袄,围着一床被子懒洋洋地倚在炕头上,乍一看没有半点做皇帝的矜贵,倒像是村里闲懒的娇媳妇。
楚云声脱了靴子坐到炕上,娇媳妇就慢悠悠笑了声:“老师教过朕,君子远庖厨,却不想自己竟会烧柴煮饭。”
“又是医术,又是练兵——”
温凉的气息近了些,陆凤楼往前探了探身,眼睑遮着幽深的光:“如今还能洗手作羹汤,老师不为人知之处倒有些多。”
这话里的试探不加掩饰。
昨晚扯破了小皇帝那张虚伪的皮,这露出来的刺就忽然变多了不少。
“陛下喜欢便好。”楚云声平静应了声,剥开一块烤番薯放进陆凤楼碗里,“尝尝。”
陆凤楼垂眼看着楚云声的动作,掰下一小块番薯放进嘴里,笑了声:“朕确实喜欢。”
不想和小皇帝在度假放松时还打着机锋玩心眼,楚云声干脆用吃的堵上了陆凤楼的嘴。番薯吃完就喝汤,喝完汤就吃腊肉,吃完腊肉啃玉米。
边给陆凤楼拾掇着吃食,楚云声边就番薯玉米这两样作物给陆凤楼讲解了一番,却独独没说推广这两样作物的计划。
陆凤楼听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晚一年亲政,楚云声便愿意把这两样作物给他。是闲来无事的逗弄,不在乎养虎为患,抑或是想要逼迫他展露出更多隐藏的东西,好将来一网打尽,都暂且不重要。
造福万民的东西,却又能揽声望招能人,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陆凤楼从小便知道,天底下没有天降的幸运和白给的恩惠。
出神地看着桌上的玉米棒子,陆凤楼想着日后的筹谋,窝在被子里有些困倦。
但还没等养出一些睡意来,楚云声便放下了筷子:“吃完了,陛下收拾了桌子,洗碗去吧。”
话音落,楚云声就见陆凤楼半阖的眼一睁,难得褪去了那些风流奇诡的意味,有点错愕地望向他。
不过眨眼陆凤楼就醒过神来了。
他没抗拒,裹上外衣收了炕桌,出了屋。
楚云声坐到炕里,拉出个床头柜,里头有些民间小话本,是他前些日子让人私下印的。不是风流才子、妖魅精怪的故事,而是一些关于耕种的民间白话。
他翻着看了片刻,陆凤楼就洗完了碗,又钻了回来。
饭前烧的热水冷了,陆凤楼又没叫楚云声出去添柴,就用着冷水洗了碗,双手都被冻得红彤彤的。
“过来。”
头次觉着殷教授这世有些傻,楚云声叹气,把人拉过来,将那双冰冰凉凉如雪块般的手塞进了自己怀里。
把被子裹上来,楚云声靠着墙,即便隔着一层棉衣也能感觉到陆凤楼手上的凉意。
他两手将陆凤楼的手裹住,压在自己胸腹间慢慢搓暖:“陛下,许多农户家没有热水,是因舍不得烧柴。”
陆凤楼看着被捂着的双手,后腰抵在楚云声的腿上:“老师对这些百姓的日子倒是知之甚多。”
楚云声抬眼:“陛下可想知道更多?”
陆凤楼眉梢微挑,慢慢笑道:“那要看老师想不想教导。”
“砰砰砰!”
糊了两层蜡黄的纸的格窗外突然响起一连串爆竹声,紧跟着有小孩追逐吵闹的声响传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两人都未再说话。
楚云声边给陆凤楼暖着手,边翻看着那些话本,耳朵里灌着遥遥的爆竹声响。翻了阵儿,天便暗了。
山间天色暗得快,楚云声没有点灯,就着窗间透来的半昏半暗的光铺好干净床褥,又出去在灶里添了把火。
再进里屋时,陆凤楼已经穿着薄衣裳躺下了,身上压了两层厚被子,活似压了座小山。
农院里冷,又无事可干,不如早早歇息。
楚云声也洗漱躺下,火炕热乎,烤着腰背,说不出得舒爽放松。这是在那繁华压抑的京都所不曾拥有的。
入夜外头爆竹放得更是热火朝天,喧闹得厉害。
离村子不远还有几处大户人家的农庄,比之村里乏味的炮仗,那些农庄里或远或近的响动才更是花样百出。
昏暗的光沉落四野。
楚云声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逸,却忽然感觉到被子边缘漏进来了一线凉风。
他睁开眼,小腿上贴过来一片冰凉细滑的触感。侧躺过身,楚云声看不太清半尺之外陆凤楼的模样,但那只伸过来的脚却肆无忌惮地偎着他,汲取着温暖。
等到这只脚蹭热乎了,就又缩回去,换另一只脚进来。
然后陆凤楼便像是睡着了,这只脚留在了楚云声的被子里。
原本的冰凉僵冷被熨回温热细腻,贴着楚云声的腿无意地蹭动着,偶尔像是梦到什么,蜷一下脚趾,软软地踩在楚云声脚背上。
就像夜半钻了书生被窝的狐狸精的尾。
又软又滑地勾着心肝。
楚云声被这小尾巴骚扰了整整两夜。
待到第三日离开时,尾巴的主人还恬不知耻,压着两片纤长的睫羽轻声笑:“朕睡相不佳,可有扰到老师?”
不知是否是楚云声的错觉,除夕之后,陆凤楼对他于勾引之外,又多生出了一丝自然的亲昵,就如天生纯然的诱惑,让两人之间除却剑拔弩张的针对和试探外,添了层若即若离的雾,让人有些辨不清。
却好像更有趣了。
楚老畜生琢磨着,残忍无情地将人丢回了兵营。
朝野的局势在这个冬天暂时清了一清,楚云声也终于从这些权谋漩涡里抽出身来,能真正捡起他的老本行,搞搞科研事业——说实话,若不是狄言通报了火器营的最新进展,沉迷权术斗争的楚博士早就要忘了这回事儿。
火器营的事除了那几日为了让小皇帝起疑心,特意多去过几次,后来楚云声便没怎么关注了。
原因无他,只是枪支炮弹的图纸和火药改进都已经放下去了,剩下的便都是工匠和银钱的事,若想真造出来,绝非一时半会儿之功。他便是再多关注,也无法一个人就造枪造炮。还不如吃大户,除贪腐,多搞点钱。
狄言通报的消息也并非是造出了枪炮,而是新钢和水泥炼好了。
“这种新钢更为锋利柔韧,也轻便许多,同样数目的矿石能炼出的钢也更多,还有王爷您说的那些黑土块,没成想真能炼出新钢……”火器营的营长带着几名工匠将楚云声和狄言迎进来,满面难以遏制的激动。
火器营把守极其森严,就是楚云声来也都要验证身份,过至少三道关卡,对过口令才会放行。
这里选择的军士和工匠也大多非京城附近的,许多都没家累,一旦进了火器营,便几乎不会再外出,做到了最大程度上的保密。
时代限制,楚云声也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先进东西,只是暂时先用了炼焦技术,且改进了一下炼钢法。如今大晋的钢铁技术还停留在比较初期的百炼钢时期,可进步空间也比较大。
火器营的工匠炼出新钢之后,就连夜弄出了新盔甲和新刀剑。
校场上的雪都被扫干净了,营长叫人给木人穿上盔甲,让箭手射箭。
山谷里的风凛然冰寒,校场周围却围了不少工匠,俱都满面热忱。
这是他们不眠不休,连年节的饺子都顾不上吃才磨出来的东西,号称可以抵挡百步外的利箭,如今终于要在摄政王面前试验了,说不紧张激动是假的。而许多火器营的人也知道,无论外头怎样说摄政王通敌卖国,奴颜媚骨,他们也都相信,就凭这火器营里的东西,迟早有一日,大晋可以硬起腰背打回去。
眼下,便是能不能挺直这腰杆子的第一步。
“王爷,都备好了。”
狄言在旁道。
王府的事虽说大多是他在承办,但接到新钢和水泥的消息他却还是不怎么敢信。哪会真有能挡百步利箭的盔甲?除非沉重得普通军士都抬不动腿的重铠!又轻又薄还坚韧,岂能有这样的东西。
还有连刀斧都劈不动,攻城巨木都撞不碎的水泥墙,怎么听怎么是工匠媚功邀宠的天方夜谭。
狄言敛下目中的质疑。
楚云声抬了抬手,校场内的箭手开始弯弓搭箭。
嗖的一声箭鸣破空,箭矢若一道流星般飞出,准确地射在了木人身上。
木人身上的盔甲震动了一会儿,箭矢掉下来,并未射穿。
有士兵飞快解下盔甲送过来,却见盔甲上只留了一道浅浅的痕迹,甚至连坑洞都未射出。
“这……”
狄言平素沉稳的神情裂开了一线,愣愣地看着那盔甲上的白痕。纵使不会射穿,也不该连个坑洼都没有吧。
但还不等他说什么,楚云声便又道:“穿回去,再近十步。”
士兵麻利地把盔甲套回木人身上,箭手挪近,再度射箭——盔甲依旧完好,只是多了一道白痕。
“再近十步。”
“继续。”
“近十步……”
拉满的弓箭距离那孤零零站着的木人越来越近,几乎要冲到脸上。盔甲也从最初若有似无的白痕,慢慢被射凹了一些。但那足以将如今大晋所有的军士的铠甲都通通射穿的距离,那套轻薄的盔甲却仍是未被穿透。
直到四十步时,利箭终于穿过盔甲,钉在了木人身上。
“王爷,四十步……竟然是四十步!”
狄言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盔甲已经被卸下来送到了面前,这是真的。
这个结果也有些出乎楚云声的意料。
他看着坑坑洼洼的盔甲,道:“新钢成了。”
校场内一静。
下一刻场内的工匠军士便如煮沸的水般,彻底沸腾了。
狄言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压着嗓子道:“王、王爷,若是边军全部都能配上此类盔甲,那大周根本不足为惧啊!”
他又猛地看向火器营营长,“郝营长,这种盔甲一日能造多少,何时才能……”
“不能,没钱。”
郝营长斩钉截铁:“王爷近日就别来火器营了,多去搞点儿钱。”
狄言:“……”
第91章 暴君与帝师 16 那下颌,那双唇,……
原本对火器营这个只吃不吐的烧钱妖怪没甚好感的狄言,在参观完新钢之后又对水泥燃起了满满期待。而看完水泥之后,他的期待就升级成了焦虑。
“王爷,这水泥当真是个好东西!”
“试想若是那些在之前毁坏的边城都去重修,都能筑起一道道水泥墙,无坚不摧,刀剑不折……那守起城来可是要比从前强上太多,再不惧大周那些横冲直撞的蛮子!”
狄言边跟着楚云声走入帐内,边勉强压低了声音慷慨激昂道。
“只是这新钢和水泥,还有您要研制的那些火器,可真是吞钱。您养的那些大户也不够吃了……”
难得见到这位惯来沉稳自持的手下这么激动,一会儿又是忧心又是愤慨的,楚云声想了想,端起刚沏好的热茶:“从前的不够吃了,养新的便是。”
狄言一怔:“可京城北边……”
楚云声道:“广南富庶,也多为富不仁又非大奸大恶之人。”
狄言恍然大悟。
定了这件事,楚云声便又问了声:“田郎将送走了吗?”
提起这位在兵营中常给楚云声备膳的田郎将,狄言眼中掠过一丝冷意,答道:“王爷放心,已按照您的意思连同家眷一起送走了。属下亲自去的,下手得快,那些密函和剩余的药还未来得及处理。”
“找人鉴过了,是大周的药?”楚云声道。
“是。”
楚云声思索着,微微点头:“都留着吧,日后有用。”
狄言答应着,至于日后有什么用,他也不知道,也猜不透。
自从自家王爷冬初从边关战胜归来,便越来越让人瞧不透了。这并不令人胆战心惊,也不使人忐忑,反而目前看起来,或许是件越来越好的事情。
初三时候,子夜又落了场大雪。
重重深院之中,有一名小厮挑着灯立在廊下候着。
不多时,前边的书房门嘎吱一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