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片刻,突然有大臣醒悟,猝然疾呼:“陛下!臣被逆贼胁迫,逼不得已,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这一道呼喊惊醒了其余大臣。
但陆凤楼没耐心去听他们的迫不得已,在更多的求饶声响起前,便略一抬手,冰冷道:“都拖出去。”
兵将们纷纷行动,有大臣惊慌大喊:“陛下——陛下!今日半数朝堂官员在此,陛下不管不顾大开杀戒,可曾想过朝堂动荡,如何治国,暴虐名声,如何服众!”
陆凤楼使了个眼色,立刻有灰衣太监快步过去,用布头堵住那大臣的嘴。
其余太监如法炮制,将殿内所有大臣的嘴全堵了,一一拖出太极殿,拉到午门外,手起刀落。
同时,其他被禁在家中没能上朝的大臣全部被挨家叫来,惴惴不安地一入太极殿,便看到血流成河,登时惊惧起来。
再一定睛,便发现那位连亲政之力都没有的小皇帝竟然持剑立在大殿中央,剑上带血,一身杀伐之气裹着赫赫君威,如在世阎罗一般,完全不似往日软弱无能。
事已至此,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些未曾参与逼宫的大臣站在血泊中,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投靠世家的大臣被堵着嘴拖去午门。他们咬紧牙关看着,个个冷汗涔涔,却无一人敢朝着殿中央的皇帝求情。
在十数名官员被拖走后,有一名摄政王麾下的大臣终于忍不住,双腿微颤地站出来,跪伏在地:“陛下……陛下圣明君主,何必如此……便是终身羁押,或流放赤地,也是重刑……”
陆凤楼目光一转,落在这大臣弯曲的脊背上。
殿内寂静,只有不断拖人的挣扎声响,群臣惊悸屏息,在这沉默之中越发恐慌,几乎要站立不稳。
谁也未曾想过,昔日这不被人放在眼中的小皇帝,竟有这等气势与狠辣心肠。
忽然,陆凤楼的视线转开,问一旁一名灰衣小太监:“史官何在?”
灰衣小太监一低头,迅速出了大殿,不一会儿便将一名瘦弱大臣带进来:“回陛下,现任太史令已被叛军斩杀,此乃书阁内唯一未逃的史官。”
陆凤楼嗤笑了声,将之前写诏书的笔扔给那史官。
毛笔啪地一下摔进史官面前的一滩新鲜血水里,那史官愣愣地低头看着那笔,就听面前提剑的帝王淡淡笑道:“去。拿着笔,蘸着他们的血,一字一句将今日之事写清楚。”
“朕今日要斩多少头颅,要灭几家门庭,不必有半点虚言遮掩。朕之功过,后世安能置评!”
这一日雨后大晴,骄阳璀璨,风声鹤唳的京城解禁,万象更新。
但也同样是这一日,午门血染成红,刀刃卷了一把又一把,滚滚人头落地。浓重的血气覆压京畿,如盘亘不去的阴霾,充斥朝堂内外。
之后半月,四大世家倾覆,嫡系满门抄斩。江南贪腐全部落马,原本早该赴边的京郊大营派兵接管京城,恩科按时重开,各地官员以年后审查为标准,纷纷拔升入京。
再半月,烈帝及冠,亲政,传闻暴虐不仁。
消息千里迢迢传到北地时,楚云声刚为左肩上一处贯穿箭伤换好药。
狄言在旁说书一样声情并茂演了遍朝堂宫变,末了忍不住道:“未成想陛下真是蛰伏日久,京中没了半数官员,没几日便有几乎同样数目的官员进了京,就好似陛下早就料到有多少人会反一样。后续手段,一环扣着一环,真是厉害。”
他嘴里这样说着,本是想暗示自家王爷这样冷酷狠辣的皇帝大多无情,得小心鸟尽弓藏,要赶紧提起戒备,想好招数。
但话音落,一抬眼,就瞧见自家王爷那张冰冷的俊颜上竟勾出了一丝笑。
然后便听到语气冷淡,却又含着几分纵容亲昵的一句:“小崽子当真心狠。”
狄言:“……”
怎么听着还有点小骄傲?
第97章 暴君与帝师 22 不欺负你。老师疼……
楚云声没看出狄言的满腔纠结。
披上外衣略遮住伤口,他便拿过密信翻看,一目十行。
这些时日,京城巨变,各方势力的情报网都被砍了不少,摄政王府自然也不例外。但比起几乎被连根拔起的世家和一落千丈的将门与酸儒,陆凤楼针对摄政王府的这些手段,也只能说是做做样子,未曾真的伤筋动骨。
这也昭示着,陆凤楼这位亲政的皇帝已然把控京师,大权在握,不再是任人窥探的鱼肉了。
如今若还有人敢往他身边安钉子,只怕隔日便会以窥探帝踪之罪被推出午门。
整个五月,京城上空血气弥漫,还至今未散,没人敢再以项上头颅去试探这位不拿名声当回事儿的帝王。
陆凤楼的做法,楚云声之前也没料到。
他没有干涉小皇帝任何一环计划,但他觉着以小皇帝的能忍之功,城府之深,选的肯定是一条让人哑口无言的阳谋路——比如以宫变之事逼世家自断羽翼,再慢慢打压,又或者以此胁迫世家调转炮口,与摄政王府继续两败俱伤,而他坐收渔利。
这些都称得上是上策。
但陆凤楼却一样都没选。
他走了最简单粗暴的一条路,硬生生杀光了逆贼奸臣,杀出了暴君之名。
楚云声看着密信上近来有关京城的变动。
外地官员补入、新科士子下放、压了多年的世家子弟腌臜事一一闹出、叠州流言扭转、江南新粮种推行、京郊兵营被彻底改成京军……如此种种,可见陆凤楼这粗暴选择并非一时意气,想要杀赵家主出口恶气,而是深谋远虑,早有盘算。
还真有了帝王模样。
点蜡烧了密信,楚云声吩咐道:“京中暗桩,除如意钱庄外,全撤了。”
“是,王爷。”狄言一愣,应了声领命,眼里的疑惑又多一层,满得都快要冲破眼眶钻出来了。
这一脑袋问号楚云声实在无法视而不见了。
他看着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决定敲一敲那颗榆木脑袋,便道:“去年冬日,本王定下了此计,压将门,动世家,乃至和谈、练兵、建城诸事,一直都到今时,都未曾出过半分纰漏。这计划任谁瞧来都是篡位之兆,但本王既然不想要那个位置,以你看来,又为何要做这些?”
狄言一呆,差点脱口来一句霸道王爷恋上纯情小皇帝呗。
话到嘴边及时住口,悻悻地咬住牙关思索了片刻,脑海里将楚云声一次次的吩咐与命令过了一遍。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点震惊又略显迟疑道:“王爷从去年遣散后宫起,种种所为,是为了……此次宫变?”
“确切来说,本王是想让世家主动逼宫。”
下属并非憨得不可救药,楚云声略有欣慰,淡淡道:“本王做下此间种种事,一步步引着各方势力与陛下入计,要的就是今时今日,世家自寻死路,陛下大势已成。”
狄言回顾此前诸多事宜,发现果如楚云声所说,无论是世家还是皇帝,一举一动的背后竟都有被细微牵引的痕迹。
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与其说是大势所趋,不如说是妙计天成。
狄言心惊肉跳,豁然开朗,脱口道:“王爷和陛下……早有默契?”
“无论是世家还是陛下,都清楚本王的引导。”楚云声道,“世家是避无可避,只能顺其而为,将计就计,试图真的借力一举破局。而陛下,他既料到了今日,又岂能不清楚本王的目的?”
狄言的脑子被这勾心斗角、错杂交锋搅得混乱,表情略微呆滞。
呆过之后又是一怔,有些疑惑自家王爷为何突然对他解释这些,姿态之郑重竟好像交待临终遗言一般。
这个念头一出,狄言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心里忙呸呸两声。
“不必多思,去歇息吧。”楚云声受伤未愈,看狄言已开了窍,便懒得再费口舌了,随手把人打发了。
营中夜已深,楚云声不再看桌上公务,和衣熄灯,稍作休息。
他回边关已有将近一个月。边城北地,盛夏酷热,广袤土地干燥龟裂,之前新修的水利几乎是立刻派上了用场。他在京城待了并没多久,但这段时日归来,却发现这一座座边城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正是这种变化带来了信心与希望,使得周军压境的消息传来之时,北地百姓的第一反应不再是仓皇逃遁,而是挑选趁手的刀剑,守城抵抗。
也正是这种抵抗,为援军的到来提供了时间。
大周的此次侵扰算得上早有预谋,即便楚云声早有防范,也还是生出了些时间差。所以在洞悉陆凤楼那夜的计划后,楚云声没再云雨体贴,多做停留,而是当即离京赴边。
他明面上带走的京郊大营的兵力脱离世家眼线后便秘密折返,以陆凤楼手中令牌为主,应对宫变。而楚云声身边就只留了十几名轻骑,一路护送。
没有大军相随,楚云声披星戴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边关,世家的陷阱尚未布置成功,便功亏一篑。
但人算不如天算,楚云声哪怕再谨慎多虑,也没想到刚到边关,还未入城,就遭遇了周军。
那一小波周军仗着大军在后,肆无忌惮,侵扰北地村镇,意图屠村。楚云声带领轻骑与其狭路相逢,爆发了一场遭遇战。
出乎意料地,这波周军中竟潜伏了大周二皇子。二皇子认得楚云声,暗中一箭,若非楚云声躲闪及时,只怕要殒命当场。
楚云声抓了二皇子做俘虏,周军投鼠忌器,开始派使臣来谈判,这也便给了楚云声养好伤势和缜密布局的机会。
所以身在边关的这大半个月,楚云声除了养伤、同使臣和稀泥这两件事,明面上便再没操心其他。
北地十二城之前的周军压境,也似乎只是一场小小风波,已然归于无形,恢复平静。
但平原山隘狂风已起,又怎会真得安宁?
楚云声一夜无梦,精神难得的好。
之后两日,箭伤痊愈,恢复迅速。
等到第三日时,他便拆了肩上绷带,叫来了在营中白吃白喝的大周使臣。
“你说周军压境,意图入侵我大晋,是边境百姓捕风捉影的谣传?”
营帐内,楚云声看着底下的中年男子,面上辨不出喜怒。
中年男子一副大周少见的文质彬彬模样,闻言颔首笑道:“确是如此。不然王爷已到边关数日,可曾看见周军攻城?不过是来边境演练一番罢了,绝不会背弃盟约,做那不仁不义之事。之前在张家村,更是误会一场,二殿下不过是闲来无事,想去狩猎散心,怎料迷了路,入了大晋境内,又遇穷山恶水的刁民,杀人也只是为自保而已。”
这一番话可谓恬不知耻,颠倒黑白,听得帐内诸将皆是怒火勃发,恨不能直接出刀,取了这使臣首级。
但军中军纪严明,楚云声未发话,无人敢轻易喝骂动作,便都忿忿地咬紧了牙关。
若搁之前几日,楚云声还要同这大周使臣诡辩闲扯一阵,换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但今日他却没这个打算。
听完这一番瞎话,他又问:“那本王肩上之伤,大周又作何解释?”
大周使臣笑容一收,情真意切道:“当时场景,乱民朝王爷扑去,二殿下深恐乱民无状,伤了王爷,情急之下,便一箭射出,欲救王爷。但二殿下实在是关心则乱,箭术不精,手那么一抖,便不小心伤了王爷,实在是大大的误会啊!”
此话实在厚颜无耻,但大周使臣惯来就是善于此道,不然也不会被派来谈判。
他边说边觑着上首楚云声的神情,试图从中分辨些情绪。
但哪怕是面对他如此指鹿为马的说辞,这位大晋的摄政王也是神情不动,波澜不惊,就仿佛听得并非无耻之言,而是过耳清风。
楚云声道:“如此说来,本王还当谢二皇子救命之恩?”
不知为何,大周使臣心下忽然有些惴惴,但面上仍是谦逊道:“大周与大晋乃是盟友,二殿下相救王爷,亦为应有之义,当不得恩情。”
“盟、友。”
楚云声沉沉重复了遍这两字,然后起身,将手中所执的一封帛书抛到了大周使臣面前。
大周使臣若有所感,忙低头去看,正在这帛书之上看到了条条约定与两国玺印。
他登时心神一震,脱口便喊:“摄政王此举,莫不是要食言而肥,撕毁盟约,迫大晋与大周开战?百姓怨愤,生灵涂炭,王爷可担得起!”
楚云声不答。
营帐外却忽然进来两名兵将,押着一个形容狼狈的高壮男子。
男子脏污的脸一抬起来,帐内便有人惊疑不定:“田郎将?”
“除夕宴之变被查出毒害王爷,田郎将不是已被当众斩首了吗?”
“这……”
押着人的一名兵将取下堵着田郎将口舌的布头。
田郎将苦笑一声,无地自容地埋下头,声音嘶哑道:“去年冬日,世家寻到我,恩威并施,我屈从于胁迫与诱惑,背叛王爷,身投世家。大周议和团入京后,世家与其勾连,得了大周特有的难解之毒,令我放入王爷膳食之中,日复一日,积少成多,待得王爷心绪翻涌,喜怒不定之时,便会毒发身亡。”
“大周打着议和幌子,勾结逆贼世家,谋划毒害王爷之事,篡夺大晋九五皇权,如今再提盟友二字,实在假仁假义……”
另一名兵将丢出一个纸包,纸包划开道口子,露出白色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