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了,这语言还不通。
乔稚欢心急,连比带划地用英语法语和他们说“医生”,俄芭演员中有个懂一点法语,刚要出门,叶辞柯却忽然摆手,用法语说“不用了”。
“我没什么问题。”他对那名演员说,“这个动作我们暂时不训练了,谢谢你们帮忙。”
几名俄芭演员确认他的确没有大碍,才离开练习室。
练习室门重新关上,乔稚欢坐在他身边,帮着揉按肩膀:“……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叶辞柯说,“练习过程中出现伤病都很正常——我几乎没见过完全没伤的舞蹈演员。”
乔稚欢小声说:“但如果可以,真希望疼的是我,而不是你。”
叶辞柯沉默片刻,这才低声说:“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肩上揉按的手顿了顿,乔稚欢这才明白过来:“你说不练了,是怕我疼?”
叶辞柯没说话。
过了片刻他才重新开口,这次他的语气柔缓很多:“换个动作吧,欢欢。”
两人沉默相对片刻,室内只有按摩时衣料摩挲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半晌,乔稚欢才开口,“但这件事,我真的不能听你的。”
叶辞柯偏过脸,目光落在地面。
“辞柯。”乔稚欢坐得更近一些,“舞蹈为什么美?因为它罕见稀有,它和人们通常的肢体语言不一样,舞蹈,其实是抗争的艺术。”
“我们和地心引力抗争,做出各种凌空动作;和闲散舒适的肢体习惯抗争,将力道控制到细枝末节;和根本不可能达到的极限抗争——这才是舞蹈的魅力所在。”
“……我以前和你说,也许我不喜欢舞蹈,现在我才觉得,其实当时我说的不对。仔细回忆一下,我还是很享受舞蹈的,尤其是突破极限之后那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辞柯。”乔稚欢主动覆住他的手腕,“这次,我能邀请你和我一起挑战么?”
叶辞柯默然半晌。
最终,他轻叹一声:“你知道我没办法拒绝你。”
乔稚欢眉眼渐弯,他明白叶辞柯这是答应了:“其实,刚刚两次失败也不是全无益处。第一次是接早了,但第二次其实也不全是时机的问题,而是抛高高度和反应速度不匹配。你看要不干脆这样。”
他凑至叶辞柯耳际,轻声说明一番,叶辞柯惊诧道:“这不是更危险么?”
乔稚欢笑了笑:“我相信你。”
“完全相信。”
*
国家大剧院前人潮汹涌,不同国家的参赛选手举着国旗排好方阵和大剧院合影,WCDG正式拉开帷幕。
首个进行的比赛项目是双人舞,和开幕式在同一天。
大剧院门口的办公室临时改成中国古典舞报到处,乔稚欢推门报道,工作人员先是随意瞥了二人一样,而后立即站起来热烈地打招呼:“辞柯!好久不见!”
行完贴面礼,她善意提醒:“团体报到四天后才开始。”
乔稚欢见她懂英语,接了一句:“不是,我和他都是选手,男子双人。”
工作人员惊异望了叶辞柯一眼,而后指向另一个方向:“芭蕾大双在那边登记。”
“不是芭蕾。”乔稚欢指了指她桌面的立牌,“就是中国古典舞,男子双人。”
今天上午来她这里报到的双人选手不少,但清一色都是男女搭配,她挑了挑眉:“你们确定?”
“确定。”
“好吧。”在电脑系统中确认后,她将打印出来的号牌交给乔稚欢:“祝你好运。”
乔稚欢盯着号牌,上面用中法俄三语写着WCDG的全称,以及他们的出场顺序,15号。
双人项目选送八组、预赛突围至决赛八组,合计十六组,抽到15号意味着他俩将在倒数第二个登场,不算是特别好的顺序。
时间还充足,乔稚欢和叶辞柯进入大厅,坐在很偏僻的位置,打算看完开幕仪式。
国家大剧院金碧辉煌,两侧墙壁全部镂空做成单独看台,比赛时,裁判会分为两组,分别坐在第一排及两侧看台上,借助回看系统进行实时打分。
所有人坐定,国际舞协代表上台致辞,宣布WCDG正式开始。
以俄芭《天鹅湖》选段打头,各个国家选送的展示节目接连登场。印度展示的是婆罗多祭祀群舞,乔稚欢还是第一次看印度古典舞,觉得非常新奇。
“中国舞入选舞种范围之前,这个环节我们也只能选送芭蕾,辽芭、广芭、上芭都送过节目。”叶辞柯偏头说,“今年既然有中国古典舞,应该不会再选送芭蕾了。”
话刚落音,沉重悠远的编钟声起,乔稚欢一阵激动:“我们的!我们的节目来了!”
十几位浅灰宽袍舞者上台,急促鼓声过后,古琴起,数十名舞者同时起舞,身如轻鸿,颓唐风流,这是大型舞剧《水月洛神》中的群舞选段《雅颂》。
背后屏幕上巨幅书法游动,台上舞者一派魏晋风骨,乐曲渐雄,数位名士长袖其甩,犹如流云飞天。
场内舞者估计很少见到中国舞,个个都看得入迷,乔稚欢前排还有位选手小声惊叹:“天啊我猜想他们全都会飞!”
“这简直太梦幻了。”
“看前排的灯,那是莲花!但为什么是莲花?”
叶辞柯用流利的英语小声解释:“这出舞剧出自1700年前的一首诗,割据政权的继承人之一梦见掌管河流的神明,写诗赞美。前排的莲花我们称之为‘宫灯’,采用莲花是因为诗人的另一首名诗《芙蓉池》,‘芙蓉’在汉语中就是莲。”
“这太美了。”前排选手回头,一见是叶辞柯,立即趴在椅背上,用夸张的语气极小声说:“叶辞柯!我非常喜欢你的作品,非常喜欢《Limbo》。”
她的声音还是因为周围的注意,又有两三个人凑过来赞美《Limbo》,叶辞柯不得不悄声比嘘,示意大家重新回到演出上。
《雅颂》刚止,窄袖短衣的匈奴和铁甲黑衣的中原将士立即登场,压着紧张的鼓点两相对峙。
这是舞剧《昭君出塞》选段,匈奴来访汉朝皇帝,宴会之上大汉将士剑舞,匈奴勇士拔刀,宴上暗流涌动,直到红衣昭君惊艳登场。
金帘遮面,长衣翩翩,步法圆融,气韵脱俗,她一登场,台下一片肃然。
即使语言不通、文化不同,但在场观众也能跨越一切阻隔,体会到最原始、最质朴的审美。
直到昭君退场,全场观众仿佛才从大汉梦境中醒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去后台候场的路上,乔稚欢还在和叶辞柯感慨说这是比赛,更是文化交流,他第一次知道印度的古典舞,而更多人也看到了中国古典舞。
开幕式后,购买了观赛票的观众入场,双人舞比赛立即开始。
和单人舞的两轮淘汰赛制不同,双人舞16组抽签决定顺序,按顺序依次表演,最后以分数排名决定名次。
比赛过程中,所有双人舞演员在后台候场,也可以通过屏幕观看比赛直播,了解其他人的状况。
乔稚欢推开后台大门,立即听到声明亮的“叶老师!”
玲珑轻盈的女舞者燕一样飞来:“你真的来参赛了!”
紧接着她注意到乔稚欢,羞涩朝后一躲,犹豫问:“乔稚欢?”
乔稚欢点头,就见她明朗笑了:“本人比电视上还好看!我们宿舍都超级喜欢你!”
不过,没寒暄几句她就和自己的舞伴上场了。
听叶辞柯说,这姑娘是京艺附中的学生,叶辞柯读硕士时带过她几节课,她第二个上场,倒是一点不紧张,难度不错,表现力稍微欠缺,难度分4.6、完成分4.4,总分9.0,暂时排第二。
乔稚欢注意到,这姑娘表演完毕之后,场下观众鼓掌寥寥。
“这姑娘表演的还不错,怎么反响一般啊?”
旁边一名英皇芭蕾舞团的人打趣道:“怎么说呢,欢迎来到俄罗斯。”
乔稚欢正不解,一位俄芭的演员接了一句:“俄罗斯的古典舞观众,是最挑剔的观众。征服俄罗斯,你就能征服全世界。”
乔稚欢又看了几组,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挥鞭转和大跳,俄罗斯观众一副见惯了的表情,挥鞭十几圈才能博得点吝啬的掌声。
乔稚欢想了想,倒也能理解,毕竟他们是见惯了俄芭首席演出的人。
出场顺序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紧张,到第十三组时,工作人员带着他们站在场边候场。
巨大的乐音轰得人身体都跟着震动,舞台边和后台可不一样,临场感特别强。他忽然摸了摸叶辞柯的心口,问:“你心慌么?”
叶辞柯浅浅一笑:“我现在开始心慌了。”
乔稚欢顾不上和他开玩笑,两名选手和他们擦肩而过,第十四组登场。
这两名选手和他们一样是男子大双人舞,跳的是《普鲁斯特》的选段。
俄芭的两位演员身段结实有力,第一个双人亮相动作,他们定格在斜向乞求天空的姿势,完美得像两具希腊雕塑。
表演结束后,苛刻挑剔的俄罗斯观众送上了比赛以来第一场全场掌声。这段选段拿到了4.6的难度分和令人惊讶的、高达4.9分的完成分,以9.5分暂列第一。
听到分数后,俄芭的两名选手奋力击掌。
现在的第二名整整落后他们0.2分,只要后面两组不爆冷,他们将会成为WCDG双人项目的冠军。
观众也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台下难得议论纷纷。
“第十五组,中国古典舞男子双人,《离惑》。”报幕员的声音有些疲惫,“基础难度分——”
报幕员明显卡住了。
台下观众也注意到他的失误,停下讨论,全场一片寂然。
“咳咳,抱歉,刚和工作人员确认了一下。这一组的基础难度分。”报幕员的声音忽然充满激情,“5.0!我们将迎来全场首个顶格难度分数!”
观众席低低惊呼。
5.0,顶格难度!这是什么概念?!
为了鼓励他们勇于挑战,乔稚欢、叶辞柯尚未登场,率先收获一波敬佩的掌声。
舞台上一片明光,乔稚欢站在台侧帷幕留下的阴影中,与光明一线之隔。
“叶老师。”他悄悄捏了捏叶辞柯的手,“能和你一起站在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
“所以,什么难度分数,得不得奖,暂时都抛一边去吧。”他把手递给叶辞柯,是个邀请姿势,“我们一起好好享受。”
报幕员拖长音念出他们的名字:“让我们欢迎,乔稚欢——叶辞柯——!”
微凉的手掌搭上,乔稚欢攥紧他的手,拉着叶辞柯踩着欢呼,跑进光明之中。
第七十四章 《离惑》
乔稚欢拉着叶辞柯,一路跑进舞台上的明光里,此时音乐还没响起,观众俱是一愣,有经验的立即查看比赛节目介绍。
乔稚欢和叶辞柯出演的是《离惑》。
选段出自舞剧《长歌万里定山河》,讲的是年少将军常歌拉着太子政,在长安太平宴上一路闯祸一路游玩的故事。
部分观众反应过来,两位演员这是上台就入戏,音乐还没起,就已经演上了。
乔稚欢窄袖劲装火红金纹,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玩意,拉着白衫宽袍的叶辞柯一阵狂奔,刚对上台下观众的视线,立即冲他眨眼,那观众又惊又喜,不敢相信地朝左右示意。
一阵急促的鼓声切入,轻快的调子和欢快的笛声响起,这音乐听着就欢腾又喜庆。
尤其前一个节目还是压抑深沉又意识流的《普鲁斯特》,对比之下更加鲜明,台下观众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
只见乔稚欢眼神蓦然一亮,忽然抢着夺着要去拿什么东西,叶辞柯一见则大惊失色,慌忙阻拦,乔稚欢慌忙旋身躲过,刚抢到手就仰脖喝完,就这还不够,意犹未尽地举着瓶子,拍着底部,倒个底儿朝天。
这姿势俄罗斯人可太有经验了,好几个大胡子,掏出自己的伏特加,哈哈大笑。
乔稚欢当然也察觉了这一幕,背着叶辞柯冲他们挤眼,像是在说:默契哦老弟。
叶辞柯端庄,见这一幕哪儿能不管,他越是在身后追,乔稚欢越是躲着撒欢,看似插科打诨好不正经,其实旋身、云里前桥、前后空翻数个动作流畅堆叠,让人目眩!
最可乐的是,乔稚欢偷闲还和台下观众模仿叶辞柯古板的表情,逗得大家伙前俯后仰。
玩到兴头上,叶辞柯竟突然拦住他的去路,音乐重重崩了一声,全场观众霎时一静,这下可完了。
叶辞柯威逼上前,乔稚欢诺诺后退,忽然!叶辞柯一个抢身,眼见就要抓住乔稚欢,千钧一发之际,乔稚欢竟猛然下腰躲过一击。
叶辞柯张弛有度,乔稚欢轻捷利落,竟激得台下高呼起来。
谁知乔稚欢躲开这一击便更来劲了,冲着观众笑过叶辞柯之后,立即连续后空翻满场绕圈钓着他玩。
他翻得爽快利落,金红的衣袂飘扬成回旋的圆,一个、两个、三个……这简直太惊人了,平常舞台上哪儿能看到这种动作!
连续翻上十几个后,台下观众又惊又喜,喊声震天,压着轻快的鼓点打节奏。
二十三、二十四……他竟然靠空翻绕场一周,停下来时,全场爆发出整天的呼喊。
而正此时,乔稚欢和叶辞柯的身形一凝,乐音随之一静。
观众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变,满场欢呼突然被卡住喉咙,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