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景微颔首,比起卢庚的激动陈词,他更客观予以评价,“你很会演戏。”
这话语气诚恳,的的确确是夸奖,但在文斯听来难免歧义,因为他现在其实就是天天都在拼演技,季明景也是被他忽悠的对象之一。
文斯垂了下眼,“我也就随便演的,而且……”
他想说,而且就算他自己愿意,也不一定能成功。
但他没说,只是复杂地笑了一下。
卢庚没听到文斯那“而且”后的话,等了两秒见他不欲再说,但却愈加证实自己的猜想,所谓的“不适合”并不是出于真心,他鼓励道,“所以这才是你有天赋的地方啊。”
卢庚说,“多少科班出身的演员演几年戏可能都没你那几分钟戏感好,再加上你的长相优势,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文斯沉默,心里道,他的确不是正儿八经科班出身,但却演了好多年的戏。
“总不能,老天爷追着你喂饭,你都不吃吧。”卢庚最后都说得委屈,一副无限怅惘的样子。
季明景摇头只笑,又看看文斯,“你别听他的,有什么顾虑或想法,都可以直说。”
“我现在……时间上不允许。”
文斯说了,这的确是顾虑之一,他还有系统任务,虽说中间会有空闲,但他每天还得回家,不在家要和爸爸请假,不是一个人那时候,到底麻烦。
而且,他也不便在公众眼前露面。
“你是还在上学?”卢庚问。
“倒没有。”文斯都一把年纪了,在巴黎装嫩一次是迫不得已,第二次也就实话实说。
看卢庚还要再问,他有预感便又道,“我也不是上班族,但我有自己的事,空余时间比较有限。”
“那没关系,”卢庚还以为是什么情况,他松了口气,“可以按你的时间给你接工作,很多艺人最初也是从兼职做起的,并不要求你上来就全职,只要不是天天打卡,就完全有定制的工作方案。”
兼职?这个文斯真没考虑过,他上辈子从毕业就正经全职入了行。
见他没立即反驳,卢庚忙趁热打铁,“这样说吧,举个例子,艺人都有专攻方向的,你的话我觉得靠演戏最容易出彩,但演戏不同于其他选秀出道,是个慢热的事,打个比方,你刚进来肯定不可能给你和明景相同的工作量,开始也就演些小角色,戏约也不会多,占用不了你太多时间。”
文斯皱眉,认为卢庚忽悠他,“没那么简单吧?这方面我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和公司签合同,就相当于……失去自主权,我指在工作安排这方面。”
本来他想说难听点叫“卖身”了,但考虑到季明景还在,换了一种说法,但这意思表示也很明显。
一旦签约公司,到时候如何包装、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都将是公司说了算。
如果不能随叫随到听话乖巧,公司凭什么给资源呢,那么多人等着分羹,除非后台够硬,否则谁都不是最尊贵的那一个。
届时待不下去了想走,还得算违约。
文斯深谙其中道理。
他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想演,也演不了了,谢谢你们的好意,抱歉。”
第四十六章
卢庚见过很多人,主动找他的或者他主动找的,各式各样的情况都有,这会儿见文斯眼神,那股犀利和冷静的劲儿,理性地质疑着他的话,决绝地说着他的不肯,卢庚知道才是谈到点子上了。
让这年轻人最抗拒和最排斥的根本原因——什么时间不够都是借口,真正的痛点在这里。
而当文斯说话的时候,季明景也一直在认真地注视他,他见他始终低垂着眼,唯有在最后那句里抬起头,眸子里有些压抑的情绪正止不住外露。
明明男生的外表看来正当韶华,可他的眼神却像历尽许多沧桑,还暗含芒刺。
季明景抿紧了唇,心中万千无以表露,只能默默地尽数压下去。
卢庚已经说话了,“你刚讲的那的确是一种常见的签约形式,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盛汇绝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公司,在我们这里,艺人有最大的被尊重的权利,我们不搞流量爱豆那一套,而是欢迎真正的演员、歌手、与制作人。
“不瞒你说,盛汇的董事长曾经也是一位知名演员,她已经息影很多年了,但她对圈中那些所谓的潜规则最是不屑,无论是签约艺人还是工作人员,一经发现直接开除处理,公司内部上行下效,我们的艺人从来不用担心被那些东西所影响。
文斯听了这话,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又没说。
卢庚却道,“我明白你想问什么,没有潜规则,艺人怎么往上走、公司怎么赚钱?是不是?当然这个潜规则是广义的,不仅限于所谓的权色交易,其实之所以大家都诟病潜规则又拿它没办法,是因为圈子里很多人靠不公平手段挤占了别人的资源,别人要么选择同样不要脸,要么就只能被压一头,对吧?”
“是啊,这是大环境。”文斯的语气带着凉意,他不认为凭谁不喜欢就能改变什么。
卢庚不知他是受谁影响,但文斯在圈中是生面孔,他觉得他应该不会是亲身经历下的感悟,他道,“大环境下可以有小环境,有时候不能光等着大环境去改变,从小环境开始的改变也是很重要的。”
文斯没说话,卢庚又向他介绍,“我们公司在圈中的确不是最强的,但绝对是小环境最优质的,进我们公司的艺人,但凡有才华、肯上进,我们都会尽最大力量用正当渠道来捧,而所谓的‘捧’也就是公平公开地给予合适的资源,能不能打开知名度全靠艺人自己,只要是正当途径不违背公司宗旨,想怎样发展公司都不会干涉,只会提建议,当然好坏结果也由艺人自己承担。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明景的微博,我们甚至不搞控制明星私人言论的那套,否则明景上次哪能那么随随便便地就出柜?那是因为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公司之后依然会为他出面处理公关舆论,因为他的确没错,所以我们是有是非判断的,不是随意跟风和趋利避害的。”
这话让文斯不由地向季明景投去一眼,季明景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对他轻轻点一点头。
卢庚又说,“当然我不避讳和你摊牌,比起一些顶流所在的公司,我们可能挣得不会如他们多,但我们出品的电视电影都是口碑保证,我们也有自己的受众群体。我们董事长对我们提的要求就是,不求为她赚钱,让她倒贴都无所谓,但一定要正大光明地做事,否则无论你是明星摇钱树也罢,金牌经纪人也好,她都不会留,所以到我们公司的人,事先也是要达成这个共识的,追名逐利可以,往上走也不丢人,但如果想走歪路子,那就是自断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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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庚将名片给了文斯,让他这次不要急着答复,多考虑他的话,等真的想好了无论接受或拒绝都给他回电。
他还说:“我能表达的意思都表达清楚了,能尽的力也尽了,这是我分内的工作,你不用觉得拒绝会对我有什么歉意,因为首先是我要对你表达歉意,不得已干涉了你的私人生活。关于后续是否要考虑也看你自己,如果你思考过仍然不接受,我也无话可说,以后更不会再打扰你。”
文斯明白,卢庚都没要他的联系方式,只是单方面给了他自己的联系方式,这诚意很明显。
他没法在这样的诚意面前直截了当和卢庚说:我不可能接受的,你死心吧。
所以他还是先收下名片,说声,“谢谢,我会好好考虑。”
卢庚大约是不想给他压力,话说完也就走了,他离开时外面走廊恰好有几个人,季明景便没同他一道。
当房门关上,只剩他们两人时,文斯以为季明景也会适当劝劝他,但他倒是没说,但那安静的两分钟,他能感觉到季明景在看他。
这种目光,如同一直以来的季明景,既没有攻击力也不会让人不适,就那么轻柔地落在身上,竟让文斯有种他就这样看了他好久好久的感觉。
难道被认出身份了?
可是……眼神又不像。
文斯刚想说点什么,没料季明景却先开了口,但内容却是道歉。
“对不起,我和你其实不住一层,”他说,“我住在四层,但我还是跟着你出来了。”
文斯这才记起,他进电梯后刷了房卡,季明景没刷卡,他以为季明景恰好和他住一层,并没往别的方面想。
所以是因为这样,他才知道他住哪一间房的?
文斯很郁闷,还生气,刚看见他俩过来就已经在生气,但无奈对方却是季明景,他难道还能揪住他领子破骂一通再把他甩出去不成?
而且说实话,季明景想带着卢庚来见他的目的达到,其实也没必要现在再来告知实情。
而他却坦白说了。
季明景见文斯不肯说话,接着道,“我知道我这样做的确冒犯你,但情况特殊只能出此下策,卢哥想找你谈谈,我若是直接告诉你,恐怕就没有能坐下来好好谈的机会了。”
这招先斩后奏是有效的,毕竟就算上门来谈,文斯都拒绝得那么干脆,若是开始说明,势必吃个闭门羹。
明明是让人很不愉快的事,可由季明景说来,这和善又谦逊的的认错态度,却是让文斯有气也发不出来,只能闷着。
他点了点头,算作理解,但还是不想对此说什么。
季明景仿佛读懂了文斯这隐含的情绪,也为缓和气氛,他温声道,“以后你再跟可疑的陌生人单独进电梯,最好不要先按楼层号或者刷房卡,今天这算是……我以身试法,给你演示一个小教训?可以被原谅吗?”
文斯哑然失笑,这个道理他当然也明白,但关键问题是,季明景在他这边真的不是“可疑的陌生人”,而算是很熟悉的朋友了,他对他哪还能有所防备?
当然季明景是不知道的。
“谢谢季老师提醒,以后我会注意。”文斯道,语气还有点小别扭。
季明景唇角的笑意加深,他主动起身,提出准备告辞了,文斯自然要送他到门口。
就那几步路,他以为季明景不会再谈签约这件事,但他又隐隐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当他们到门口的时候,外面传来保洁大声和人说话的声音,季明景由此停了下来,现在不能立即开门离去,他侧身低头看向文斯。
“本来我担心再说什么会让你感到压力,但好像现在不说什么光在这儿站着也不是办法。”
“嗯,季老师你说。”
季明景却是默默地又看了他一会儿,仿佛在考虑怎么说。
房间是普通的标间,走廊窄窄的,灯光下季明景的头发耷拉下来,眼底也显得有些昏暗。
夕阳从窗外一直延展到两个人的脚底,拖出狭长的影子,映在木门上,似两条倾斜的平行线一样。
季明景开口了,却不是说盛汇或者签约的事,他只是问文斯,“你觉得为什么要当演员?”
这问题着实超出文斯的预料,而这问题的答案又其实很明显,为赚钱嘛,但文斯心里却真不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季明景问的时候,他才怔住了。
季明景静静地看着文斯,两人一时谁也没说话。
在这长久的沉寂里,季明景到底先低笑了声,“好像也不是有意思的问题呵,算了。”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季明景打开门,却在即将迈出的时候,又顿住脚步。
他半侧身子在门外,回过脸看向文斯,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递给他。
“这是一位影界前辈的话,我也不知出处,但偶然看到了很喜欢,上次与你对戏,觉得和你有缘,无论以后能否有机会共事,这句话还是想送给你。”
文斯接过来,卡片犹有余温,上面写着两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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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到开发区来玩儿的,结果文斯坐在酒店的床上,买来的零食动也没动,咖啡撕口就那么敞开放着。
他一直发呆,从傍晚坐到了后半夜不知几点。
他手里拿着那张卡片,上面被硬笔书法拓印下的字迹不知被摩挲了千百回。
刚才在手机上搜索,这话出自一位已经故去的电影界前辈,但姓名不是他记忆中的。
或许这书中世界就是本来世界的一个映射,不停有相同或不同的事发生,却没有一个文斯所熟识的人。
这一瞬间,仿佛都已经被遗忘了的、初来这世界的陌生感再次席卷了他,却又因为这句无比亲切而熟悉的话,让他感到浑身战栗难言的激动。
在他的世界里,说出那话的老者,是他每每偷偷去隔壁电影学院旁听公开课的那位名导师,也是他演艺启蒙的授业恩师。
而那句话正是他让每位学生写在课本扉页上的。
除了那句,他还说过许许多多,文斯从没一刻忘怀。
比如,为什么要演戏?
他的老师说:[镜头表达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艺术,当你真正演好某个角色,你能进入他所在的情境,与镜头外的人产生共鸣,这是种很神奇又玄幻的纽带,当它震动起来时,你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与专注,好像是你又不是你,一个全新的你,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而当季明景问起,文斯心里真正想到的其实是这个。
可惜……
文斯伏在膝头,默默地克制了一会儿,若此时对面有面镜子,他会能看见自己,眼睛红得吓人,可他看不见,也拼命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