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澄望着眼前的「武殿」。那殿堂前的阶梯,隐隐透着点金光——正是三百年前,霞云被刺伤的位置。
“宁兄,这是武殿。宫主的栎阳殿,你不刚去过吗?”风舒见他神色怪异,也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太过惊讶,一时看错了,哈哈。”
三百年间,宫中殿面有所更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宁澄将此事含糊带过,然后发问:“风舒,这武殿的墙面,怎么都漆上黑色啊?瞧着怪压抑的。”
风舒道:“我入宫以前,武殿就一直是这样了。”
他顿了下,补充:“由于出入麻烦,加上地处偏僻,因此武使大多不留宿在武殿内。”
也是,谁想住在这阴森可怖的宅子里啊?不过武使常年在城外出任务,确实没必要入住望云宫吧。
不对,假若轶命真是宫主的暗卫,那他自是要待在望云宫的。难不成,他都直接在栎阳殿落脚,好贴身守护宫主?
风舒自不会知道宁澄在想什么。他执起宁澄的手,道:“走吧。”
宁澄眨眨眼,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他深吸一口气,做好进入阴宅的准备后,提步走向前方的墨黑宫殿。
62、第六十二章:武殿
进入武殿后,风舒擦亮了荧光,再一挥手,将两旁的烛台点燃。
“这里……是多久没人清理了啊?”
在烛火映照下,宁澄看见了满室的尘埃和蛛网。在他们脚下,有几道凌乱的足印,应是凌攸入殿时留下的。
好歹要在这里关禁闭,怎么不先清扫一番啊?
他思索着,不觉吸入了些飞尘,在喉头一痒后,便微微咳嗽起来。
“武殿隐蔽,里头不常有人在,久了便积灰了。”
风舒凝起一道咒法,瞬间将面前的尘土扫开。宁澄有心帮忙,也跟着施放扫尘术,不一会就将殿内积灰清得干干净净。
在清理完毕以后,宁澄看向前方,不意外地瞧见了张鎏金铜桌,还有铜桌边上的玉石银椅。
殿内两侧排满了几案,上边摆了一些玉璧、玛瑙串、镶金如意、翡翠双耳瓶等物,瞧着倒是富贵堂皇。
只是,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啊?
宁澄思索间,便见风舒走到一架几案前,往上边的貔貅像按去。
那貔貅像是石刻的,雕工不甚精致,四足连着身下的石块,在一众珠玉中显得格外突兀。
随着风舒的动作,那石像忽然一沉,没入了下方的石块中。
在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后,殿内两侧转开四道石门,各个石门上边,还隐约刻着些图腾。
“武使向来隐蔽,武殿内更是机关重重。宁兄且小心跟上,切勿随意碰触殿内各物。”
宁澄惊叹之际,还不忘回复:“也就是说,我脚下一个不好,随时可能踩到机关,被暗镞插成刺猬吗?”
风舒笑道:“没那么严重,只是身上会多几个窟窿而已。”
——这还不够严重啊?反正都会死,少那几箭,又有什么区别?
宁澄赶紧贴在风舒后头,道:“那,凌攸在哪一道门后啊?”
风舒道:“这四扇门刻着瑞兽图腾,分别为龙、凤、麟、龟。左边那道龙门后,是炽云的住处,而凤门至龟门,则依次通往轶命、凌攸和磬海的寝殿。”
……啥?
龙门就算了,龟门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魑魅魍魉」的居所上,居然刻着瑞兽……不是应该雕一些穷奇、饕餮什么的,才更应景吗?
宁澄忍住笑,问:“我们现在要走的,就是右手边的第二扇石门?”
风舒点头:“凌攸应是返回麒麟殿了。这石门过一炷香时间便会自动闭合,宁兄快随我来吧。”
他循着右面的几案走,宁澄则紧随其后,并在走到石门前时,轻身跃过面前的几案,落在麟门后。
“是风判吗?”
里头传来一声低喊,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风舒与宁澄对望一眼,往前方的甬道走去。
身后,那扇石门吱吱呀呀地响着,重新闭合了起来。
在进入麒麟殿后,两人点亮荧光,于狭小的甬道内穿梭。在拐了三个弯以后,眼前透出些光亮,却是已走到了尽头。
凌攸坐在一张方桌旁,脸上依旧戴着面罩,身侧的佩剑则被解下,摆在了桌面上。
他上身的衣物褪了大半,露出被麻布条缠绕的胸膛和臂膀。
在那张桌子上,还放着一柄短刀和几个瓷瓶,其中一个瓶口敞开,散着股淡淡的药味。
凌攸嘴里咬着一段麻布,含糊不清地道:“让二位见笑了,请随意落坐吧。”
宁澄看看四周,只见这石室内已被扫除干净,可周遭却只有一张简陋的床榻和几个矮几,实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他见风舒往桌边走去,连忙跟在后头,坐到了桌旁的绣墩上。
“需要帮忙治疗吗?”风舒率先开口发问。
凌攸摇摇头,将最后一段麻布缠好。“不妨事。这是几月前受的伤,原来已好了大半,赶回来的途中又裂开而已。”
“是在贰乙国受的伤?”
凌攸叹了口气,道:“是。对方擅用毒,我一时不察,遭贼人暗算,关进了水牢里。”
风舒神色凝重,道:“是贰乙国的势力吗?”
凌攸道:“不,是同样潜伏在贰乙国的探子。我听他们对话,像是壹甲国派来的。”
他将衣物披好,道:“被抓以后,我佯作一名普通散人,装出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他们将我身上的物件搜走,拷打了数日,见问不出话,便将我扔进水牢中。
我当时身受重伤,伤口又生炎化脓,好在他们还会送些吃食过来,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我带回壹甲国细审。”
宁澄打量了下凌攸,见他肤色白皙,身形还算纤细,比起武者,确实更像一名瘦弱书生。
“大人,您为何会被壹甲国暗探盯上?”
凌攸瞥了宁澄一眼,道:“说来惭愧。我当时走在街道上,见一马匹发疯疾冲,几乎要将一小儿踩在蹄下,便施了个结界术,挡在那小儿身前。夙阑以外,识得咒法之人极少,可不想,却被壹甲国探子认出了。”
风舒道:“那你,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凌攸道:“我在水牢里,一呆就是数月。通过那段时间的观察,我发觉自己身处之地,是在一座赌场下方。
那赌场是壹甲国暗探的地盘,里头的探子共有八人,个个身怀武艺,其中两位善使淬毒武器。”
他眯起眼,回忆着那段遭囚禁的日子:“身子较好以后,我挣断铁链,趁探子打开牢门送餐之际,一举杀出牢房,将他们击毙。之后,我收拾好现场,确认没留下对夙阑不利的证据,便趁夜离开了。”
风舒道:“那,你身上的伤……”
凌攸道:“逃出以后,我本欲赶回夙阑,可那赌场命案轰动全国,国主命人在各个城门设置关卡,意图拦截命案凶手。
我身上负伤,无奈之下,只能藏身于一座破落的土房子里,靠着猎捕野兽过活。”
风舒道:“那起命案,我略有耳闻。这一个月来,你为何不与我们联系?”
凌攸道:“身陷囹囫之时,传讯物就被壹甲探子毁掉了。我主修武艺,还未能习得千里传讯之法,因此没能与夙阑联系上。”
宁澄回想刚才看见的麻布条,几乎缠满了凌攸的上半身。他心中不忍,道:“凌攸大人,您重伤赶回,为何宫主还要将您禁足?”
凌攸眉头一蹙,道:“你不提,我差点忘了。风判,炽云和磬海,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宫主、轶命等人,都口口声声说他们背叛夙阑,叛逃出城?”
宁澄望了风舒一眼,道:“这……莫非,您不信宫主所言,出言顶撞,这才被勒令受罚?”
凌攸道:“自然不信了。磬海也就算了,炽云的为人,我可是很清楚的。我初入宫时,只是个小卫兵,就是靠着炽云大人的提拔,这才升作武使的。”
……什么叫磬海就算了啊?
之前轶命提起炽云,也是一副怀念的样子,所以炽云是宝,磬海就是草了?
宁澄在心里暗暗吐槽,而那边厢,凌攸还义愤填膺地说着:“轶命也是,明明受过炽云的恩惠,怎么忽然就翻脸不认人,咬定他有罪呢?”
风舒道:“凌攸,你冷静点。那日详细情况,除却宫主和轶命以外,只有赶到的雪判最清楚。你要想知道真相,不如去问他吧?”
闻言,凌攸沉默下来。他平复了下情绪,道:“所以,那二人确如宫主所言,行刺未果以后,自夙阑叛逃了?”
风舒道:“此话不假。”
凌攸垂下眼,须臾,又将目光扫向宁澄。
“那,这位……宁兄,又怎会有你赠与炽云的伞铃?”
风舒道:“你误会了。那银铃是我后来打造的,与炽云所有并非同一串。”
宁澄微怔:“风舒,这银铃竟出自你手?”
风舒点头,道:“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闲来做着玩的。”
——好嘛,你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还有,那炽云究竟何许人也,怎么人人都对他赞誉有加?
若他真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又怎会企图谋害宫主,而后叛逃夙阑城?
宁澄脑海里浮现炽云的画像。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很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也许真如自己当初所想,那炽云便是推他入红鸾阁的凶手,旨在转移文判注意,好争取时间逃出城外?
宁澄甩甩头,将关注点放回银铃上。
“大人,您为何将这铃串唤作「伞铃」?”
凌攸没有回话,倒是风舒笑着解释:“当初制好这串铃铛以后,我便挂在了丝帘伞上。花判见了,问起此物名讳,我随口答了句伞铃,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传出去了。”
什么不知怎么的,不就是花判那张大嘴巴,自个儿说出去的吗!
宁澄道:“既然这伞铃不是稀罕物,那你为何会将另一串赠予炽云?”
风舒道:“炽云乃武使之首,我常与他传讯联系,颇有些交情。”
宁澄「嗯」了声,不说话了。
凌攸在一旁听着,冷不丁冒了句:“宁兄,你当真是普通差役?”
宁澄微微点头:“自然了。我在风判大人手下工作,一直对他很是崇敬。”
凌攸道:“之前,是我误会宁兄了。凌攸在此,向你赔罪。”
他持剑起身,对宁澄行了个揖礼。
宁澄慌忙起身回揖,道:“大人客气了。在下也曾怀疑您的真实身份,还望大人勿怪。”
凌攸直起身,道:“如此,便相互抵消了吧。”
他转向风舒,道:“我离开这数月,夙阑可曾遭逢变故?宫内众人可都安好?”
风舒起身,道:“宫内一切安好。至于夙阑,如今壹甲国虎视眈眈,怕是……”
他顿了下,作摇头状。
凌攸道:“那,宫主可有应对之策?”
风舒道:“近来夙阑不太平,城内亦混入了些精怪。宫主令我等在城周布下防御结界,彻底隔绝与外围的联系。你身上带伤,又在禁足中,便好生在这儿养伤吧。”
凌攸摇摇头,道:“我这伤不碍事。风判,可否拜托你转告宫主,凌攸愿为设立结界出力,请求他暂时解禁?”
风舒道:“你腹间的伤还在冒血,就别逞强了吧。固城一事,虽迫在眉睫,可也不至劳烦一位重伤之人。”
宁澄一愣,果真见凌攸的灰衣之下,隐隐漫着些水痕。他身上缠了那么多布条,而血居然还能渗到衣服上,可见伤势必然十分严重。
只是,凌攸一直都蒙着面,宁澄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倒也不知他是否面色惨白,或是在咬牙忍耐。
“既如此,便劳烦各位了。”
凌攸微微点头,又坐回了绣墩上。
风舒道:“你这伤,当真无需风某治疗吗?”
凌攸摇头:“风判好意,凌攸心领了。既然伤了,便让它自行愈合吧。”
什么自行愈合啊?你那布条之下,就没抹点金创药吗?
能治好的伤,干嘛要放任不管啊?何苦让自己多痛几天呢?
宁澄心中暗谯,而风舒却没继续坚持,只是点点头,道:“如此,我与宁兄便先行告辞了。”
宁澄连忙朝凌攸一揖,后者则低头抱拳,算是回应。
两人退出石室,走到了麟门前。风舒伸出手,在门上的麒麟左角、腹侧一拍一点,然后示意宁澄后退几步。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那麟门旋转着开启了。宁澄不敢贸然走动,便紧跟在风舒身后,朝来路折返。
他俩走出武殿时,已经是亥时了。在风舒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办,让宁澄自行用晚膳后,宁澄便根据脑内新添的路线图,慢步走回风月殿。
风月殿内一片黑暗,只在左殿微微有些光亮。宁澄入殿以后,将厅堂的烛火点燃,然后坐到紫檀桌前,随意扒了几口饭菜。
——所以,现阶段需要处理的,是余府内作乱之物,和城内潜藏的无数精怪。其次,则是在城内布阵,设立防御结界。
至于华林血案……怕是要等这一切都过去以后,才有余裕彻查了吧。
吃完饭以后,宁澄施术将风舒的餐点保温,然后踱到书柜前,将《非人录》取下,翻到卷五的「山精篇」,默默地重读一遍。
在翻阅完精怪相关的篇章后,宁澄迟迟不见风舒返回,便自行宽衣解带,在塌边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