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极为清瘦,佝偻着身子盘坐在地上,低着头,不知是死是活。他披着一件满是灰尘的玄色斗篷,头发灰白灰白的,看上去少说也有□□十岁了,叶清衣定定地看了那人片刻,眼泪竟是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那么多泪,关不上闸似的往外淌着,流得他心底直发慌,叶清衣轻飘飘地走到那人身前,默默地跪在了地上。
“老人家。”他小声地问,“你还好吗?”
他趁机擦了擦眼泪,却见身前的老人家浑身剧烈一颤。
他一动,身上的沙尘便扑簌簌落了下来,飞得到处都是,叶清衣体弱,被沙土一呛,登时咳了个上气不接下气,他又急得不得了,因为,他发现这个老人家是活着的。
便急慌慌地挥走了沙尘,忍耐着发痒的咳意道:老、老人家,你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师叔……”他听到有人在唤他,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师叔,弟子又梦到你了,这一回,你陪着弟子多待一会儿吧,不要再走了……”
叶清衣一怔。
师叔?
师叔?!!
他感觉有什么重物一下子砸进了心里,补上了他心头的窟窿,他抬眼看向那个老人,却冷不丁看到了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那人头发都是灰白的了,人也是佝偻着,脸面却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他生着一双极为动人的瑞凤眼,眼头尖细,眼尾细长而上扬,眼珠极为乌黑,可惜的是眼底布满沧桑,悲怆凄凉的目光若冰刀子一样猛扎着叶清衣的心。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他认识!这双眼睛原本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是谁?”叶清衣颤抖地捧起那人瘦削的不像样的面庞,却被对方冰凉的肌肤激得打了个哆嗦,他将手贴上去又放开,愣了片刻后,鬼使神差地将那人抱紧了怀中。
饶是那人身上扑起的沙土再重,再呛人,叶清衣也不想将他放开,他难以自控地颤抖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莫大的哀伤包围了他,他感觉难过的快要死掉了。
“你是谁?你是谁?”叶清衣哭泣道,“你是不是就是我忘掉的那个人?是不是?”
“师叔,你,忘掉我了?”那人在他怀中道,“忘掉就忘掉吧,忘掉了也好,或许师叔下一次入梦而来的时候,便想起我来了呢?”
“入梦?不,我没有入你的梦,我是真的来到你身边了!你清楚些,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叶清衣松开对方,让对方望着自己的脸。
那双失去了光芒的乌黑眸子微微一顿。
“师叔……”他抬起手,颤抖地摸了摸叶清衣的脸,“真是好真实的梦境啊,箫儿真希望自己一直陷在这梦境里,永远不要醒来。”
叶清衣脑中嗡地一声巨响!
箫儿?
箫儿!!!
玄墨箫!!!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似被什么重物残暴地碾压了过去,剧痛呼啸而至,他“啊”地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师叔?师叔你怎么了?”玄墨箫只当自己犹在梦中,他扶起叶清衣,害怕地道,“师叔,你身子又不舒服了是不是?对不起,是弟子没用,弟子如今已是个废人了,没有办法救师叔了!”
“箫儿,箫儿……”叶清衣死死望着近在咫尺地那张俊脸,脑中飞闪过无数画面。
寒晶谷中,他与他初次相见。
玉姝峰上,他送他玉制玄箫。
他偷学了术法,对他使用了摄魂术,他屡次救他脱离险境,杀死了欲对他不轨的柳无恨。
他胆大包天地偷吻过他,他从早已是人间地狱的东郡十九州逃了出来,报仇雪恨,并将他带去了魔宫。
他们在魔宫寝殿中抵死纠缠。
他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箫儿!”叶清衣扑进玄墨箫怀里,捧着他冰凉的脸热切道,“箫儿你没有做梦!是我!真的是我!我是叶清衣,是你的师叔!我来到你身边了!我找到你了!想起你了!”
福仔山洞外适实地叫了一声。
玄墨箫死水一般的眸子终是一点点明亮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满面泪痕的叶清衣:“师叔?!”
叶清衣哭泣着直点头。
“师叔?师叔?!”玄墨箫用力将叶清衣抱在怀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一会儿才道,“师叔,真的是你?弟子不是在做梦?”
“不是……”叶清衣哭得浑身直发软,硬是撑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召出玉箫,放在了玄墨箫的手中。
玄墨箫望着玉箫,终是忍耐不住,抱着叶清衣一起哭了起来。
一片残垣断壁中,叶清衣与玄墨箫相拥一处,哭得肝肠寸断。
“箫、箫儿、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为何、为何不见我?”叶清衣委屈而绝望道。
玄墨箫闭着眼攥紧叶清衣的衣袍,鼻尖在叶清衣的颈间蹭来蹭去,不知足地嗅着叶清衣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师叔,别问了,此生能再次与师叔相见,弟子已经很满足了。”
叶清衣却不满足,他一定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再带着玄墨箫离开这里。
“我是在杜师弟死去后不久离去的,我为你穿了嫁衣,我跟着你去见了你父亲母亲。”叶清衣回忆着,“那时是春天,现在是冬天,箫儿,我们已经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你就不想我吗?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玉姝峰,终日像个傻子似的,望着窗外发楞。”
“师叔,弟子不忍心,弟子怎么可能忍心……”
“那你还将我丢下?”叶清衣气急了,“你就不怕你我之间有谁有个三张两短,此生再难相见吗?”
“弟子……确实没想再活下去。”
“你说什么?”叶清衣一把将玄墨箫推开,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不想再活下去?你想死?你想抛下我去死?”
玄墨箫唇角抖了又抖,他摸了摸叶清衣的脸,悲伤道:“弟子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师父说,我最多还有一年的寿命,弟子用余力毁掉了魔宫,想着与魔宫一起消弭无形,可当大殿坍塌下来的时候,弟子忽然后悔了,弟子想,万一……万一弟子还能见师叔一面呢?”
叶清衣恨得牙间打颤。
他怎么可以……怎么能!!!
玄墨箫闭了闭眼,带上一丝凄苦的笑意道:“弟子还是太软弱了,弟子就该痛痛快快的离开这个世界,师叔有师父和华掌门照拂,会生活的很好的。”
“你、你……你居然这么想?”叶清衣揪起玄墨箫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道,“玄墨箫!你当你是圣人吗?耗尽一身修为救回了我,拿走我脑海中所有关于你的记忆,然后便觉得自己可以安心的去死了?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做这一切之前,有没有问过我?”
玄墨箫被叶清衣骂懵了:“师叔,我……”
“你什么你!”叶清衣恨不得甩玄墨箫两巴掌,“你躲起来干什么?藏起来干什么?与这魔宫同归于尽干什么?你守在我身边不好吗?等着我醒来不好吗?既是确定我能活,你为何要死?还是你觉得我没有本事挣脱摄魂术,会心甘情愿地做个白痴,糊里糊涂地活下去。”
玄墨箫喉间滚了几滚,眼中坠下两滴硕大的眼珠:“师叔,弟子也想陪着师叔啊,可是……”
他吸了口气,垂眸看了看自己残败的身躯:“可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实在不想拖累师叔,让师叔跟着一个将死之人,再受分别之苦……”
叶清衣颓然。
他终是明白了玄墨箫的心。
他只有一年寿命,若待他身边,不过是两个人日日以泪洗面,在绝望之中等待玄墨箫死期的到来。
“以命换命……”叶清衣喃喃,“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只能活一个,不如,我们一起死了。”
“师叔!”玄墨箫干瘪如枯枝的手攥紧叶清衣,“弟子不要你死,不要!”
叶清衣抿唇浅笑,反握住了玄墨箫的双手。
“傻子……”他闭上眼睛,轻抵住玄墨箫的额头,“我都嫁给你了,你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去了阴司,找到你,我们又能在一起。”
玄墨箫狠狠地皱了下眉,用力将叶清衣抱在了怀里。
“师叔……”
二人久久相拥,再不说一句话。
山洞内的温度随着太阳落山而变得越来越低。
叶清衣依旧怕冷,可玄墨箫却无法再用内功帮叶清衣催热身体,他只能紧紧抱着叶清衣,道:“师叔,离开这里吧。”
叶清衣靠在玄墨箫不算太温暖的怀抱里,淡淡道:“走可以,你呢?你和我一起走吗?”
玄墨箫默了默,道:“弟子当然愿意和师叔一起走,只是,外面乱得很,弟子如今保护不了师叔,不敢带师叔冒险。”
“哦。”叶清衣无所谓道,“那就不出去,一直待在这里。”
玄墨箫宠溺地一笑:“那怎么不行。”
叶清衣轻哂,正要说话,福仔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兔子。
它放下兔子甩了甩头,用自己庞大且毛茸茸的身体将叶清衣和玄墨箫环抱在了一处。
叶清衣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张暖融融的毛毯里,那感觉真是舒服极了,他指了指地上的兔子,很是轻松地道:“瞧,福仔给咱们带吃的来了,它这么暖,简直就是个大暖炉,咱们在这里有东西吃,有地方住,还有一个大暖炉可以靠着,有什么不好的?”
玄墨箫隐约察觉出叶清衣不愿走出去,便道:“师叔,你在害怕吗?”
叶清衣沉默。
是的,他害怕。
他怕一出去便要面对纷争,面对危险,害怕再一次与玄墨箫分开。
“我只想在你身边,保护你。”叶清衣抚了抚玄墨箫灰白的头发,“哪怕只有一年,我也想安安生生地与你厮守,一年后,师生是死,但随天命。”
“随个狗屁天命!师父殚精竭虑地保下你一命,你没活几天便又要去死,你想将师父气醒过来还是怎样?”
叶清衣与玄墨箫齐齐一愣。
福仔更是蹦了起来,竖起浑身玄毛盯着洞口。
低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一张生着桃花眼,俊逸非凡的面庞出现在叶清衣与玄墨箫的面前。
“苏师兄?”叶清衣惊道,“你怎么来了?”
穿着一身土黄色破道袍的苏梦笙瞪圆了眼睛瞧了瞧他们两个,气冲冲道:“好啊,好啊,你们两个可真是好啊!一个自作主张毁了魔宫,害得我以为他小命不保,命已归西,一个打开结界从玉穹山跑了出来,哪里有危险,便往哪里去!怎么,你们完全没有把我姓苏的放在眼里是吧?”
玄墨箫盯着苏梦笙,眼圈微红。
“师父……”
苏梦笙闻言慌忙摆手:“别!别叫我师父!求你了!我没有你这样要人命的徒弟!”
说完,上上下下扫了玄墨箫几眼:“你怎么还是这样?掌门师兄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灵根还在,只要潜心修炼,是能回到巅峰的。”
叶清衣闻言大惊。
“苏师兄,你说的是真的?箫儿他还能重归巅峰?”
“是啊。”苏梦笙哼了一声,“可他一心求死,谁能帮得了他。”
叶清衣听罢亦是有些生气,正欲询问,玄墨箫主动道:“我重新巅峰又如何,一年的寿命在我眼中,与一日没有任何区别。”
苏梦笙暴躁:“你就不能试试!万一你得天独厚,重归巅峰后不用死了呢!”
这句话若一道骄阳之光般将叶清衣的心点亮,他握住玄墨箫的手哀求:“箫儿,师叔求你,求你试一试!你的寿命是因耗尽修为而减,若你的修为重登巅峰,或许便一切如常了!箫儿,你试试啊,就算为了多跟我厮守几日,你也要试试!”
“师叔……”玄墨箫如何还敢不答应,他用力点点头,“师叔,弟子听你的话,弟子试!弟子试!”
叶清衣欣慰一笑,忍不住又流下了几滴泪,苏梦笙亦是抹了下眼角,随即装出烦躁的样子催促他们:“别唧唧歪歪的了,这小子的姥爷只怕马上便找来了,咱们时间紧迫,赶紧练。”
说着,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册扔给了玄墨箫。
叶清衣与玄墨箫对视一眼,低头一瞧,愕然发现苏梦笙扔过来的,居然是紫玉丹功。
“苏师兄,你要让墨箫修炼紫玉丹功吗?”
“不错。”苏梦笙赌气一般道,“这本书大概只有溪家的子孙能炼成,溪暮海是个不争气的,所以,此事只能让他来办。小子,你撕掉的那几页的内容,可还记得?”
“记得。”玄墨箫将紫玉丹功放在地上,“事实上,这一整本秘籍的内容,我都记下来了。”
“哦?这样?”苏梦笙插着腰晃荡到玄墨箫身前,“那你还等什么?我为你护法,你赶紧练起来啊!”
玄墨箫转眸看向叶清衣。
叶清衣却盯着苏梦笙。
“苏师兄,你让箫儿练紫玉丹功,别有目的吧?”
苏梦笙“哈哈”一笑:“叶师弟还是聪明啊!不过这小子大概也猜着了!不错,我确实别有目的,不过我的目的对你们两个也有好处。我为玄墨箫护法,助他练得神功,而他,则要将乾坤墙重新立起来。
果然……
苏梦笙在叶清衣的沉默中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乾坤墙大师兄立起来的,后又被这小子打破,再由他立起来,合情合理。叶师弟,这世道乱了这么多年了,该回归正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