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盛乐可爱地笑起来:“娘亲放心,小七一定早些休息。”
商皇后摆摆手:“去吧去吧。”
从小就没了父母的殷盛乐其实并不是很懂得该怎么去跟如此亲近的长辈相处,他本能地感觉到商皇后的情绪突然变得低落,却又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满脸懵懂的担忧,被姐姐一把抱了出去,那个长相格外阴柔美丽的大太监依旧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也只有孟启一个人跟了出来,其余的宫人都被吩咐了留在原地。
今夜的明月格外湛亮。
“娘亲是不是生气了?”殷盛乐小心地问道。
殷凤音揉揉弟弟的脑瓜:“当然没有啦,只不过能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会是一种,欣喜里也不会缺少寂寞的体验吧。”
她唯一的孩子夭折了。
殷盛乐只觉得自己又问了一个情商极低的问题,正抓肝挠心地想找补两句,就听见孟启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臣记得前头是一片新移栽过来的丹桂,丹桂园中置了桌椅,正是个赏月的好去处,二位殿下不妨到那里去等人来?”
“也行。”殷凤音像是完全遗忘了自己先前的慨叹一样,她点点头道,“那就再叫人送些果子露来,支一个小烤架,割些鸡白肉与鹿肉,咱们烤了吃。”
在家宴上已经被父母姐姐给投喂饱了的殷盛乐摸摸肚子:“还要吃这么多呀?”
“你只能吃一点点,不然消化不了,要闹肚子的。”殷凤音牵着弟弟一拐就拐进了丹桂园里,这地方果然极其静谧,新栽的丹桂香气清浅,疏落有致,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圆月。
在枝与叶的间隙里,还点缀了许多桂花模样的小灯,里头燃的并不是蜡烛,而是散发荧光的小虫。
殷盛乐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一只大瓦的灯泡,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着姐姐过来的。
再看看修长挺拔面若好女的孟启,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安国长公主殷凤音,在与蔡光达和离之后,受到民间儒子不少的议论。
前朝对女子的制约极为苛刻,官宦贵族家的女孩儿,一生所能见到的异性,就只有父亲与自己的兄弟,以及未来的夫君和她的孩子。
她们哪怕是公主,是贵女,是王妃夫人,也不被允许踏出她们夫君所允许的范围之外半步,否则便会被视为不贞。
她们完全被视为夫家的财产,深深地藏在宅院里不许示人。
她们看似是拥有管理家务的权利,但实际上拥有的也就只那么一亩三分地。
更为荒诞可笑的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除了打理家事照顾孩子以外就再无其他用处,但妾室娼女们却可以大摇大摆地与男人们一同作乐,就连在前朝皇室的宫宴上,也不见那些身有诰命的贵族夫人,全部充斥着放浪形骸的男男女女,哪怕尊贵如皇后,也不被允许出席。
在他们看来,妻子与可以随意交换赠送的妾室娼女是不一样的,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全是必须受到男人完全支配的——财产。
殷凤音是前朝今朝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头一个把和离闹得如此沸沸扬扬的女子。
她大概是那些墨守成规的迂腐老儒最恨的女人,讨伐安国长公主的折子和文章纷乱如同舞春的群蝶,但殷凤音依旧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极为畅快,不但在后院里养了几个年轻貌美的面首,身边还有孟启这般形貌昳丽,仿佛也十分有情谊的......太监。
殷盛乐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猜想噎到了。
殷凤音......姐姐她如果是因为什么事情,病了,或者,没了,这才没有在剧情里继续出现,那作为她最倚重的太监,孟启如果足够忠诚的话,那当然会为了皇帝与男主敌对。
孩童圆润稚嫩的手指捏紧了衣角。
眼前的女子依旧一身红衣,鲜活亮丽,吩咐着宫人支起烤炉,摆放碗碟:“小七,发什么呆呢?”
殷盛乐朝她跑过去:“没什么,就是,就是觉得今年的月亮比去年好像还要圆许多。”
“说什么傻话?别是困了吧?”殷凤音把弟弟抱到椅子上,“呶,你自己夹肉吃。”
烤炉里的炭火不停明灭着鲜红的暖光。
炙烤过的肉食流淌浅褐的汁水,浓郁的鲜香伴随蒸腾的雾气袅袅上升。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这是家人团聚之日的热闹。
沈徽总是坐在离那热闹的人群远远的地方,而那些自顾热闹的亲人们也总是忽视这个格外不合群的孩子。
“阿徽,怎么不去和他们一起炙肉吃?”临川侯满脸皱纹,头发枯白。
他是最早追随皇帝的一批老臣。
原只是一个书生小吏,却理得一手好内务,在那些不断征战的年月里,殷朝的军粮调动总是离不开临川侯的。
但他太老了。
还曾经受过伤。
临川侯拄着拐杖,双眼眯着,显得没什么精神,连同他长满了老人斑的瘦弱的手掌,也毫无温度。
沈徽牵住祖父过分寒凉的手:“孙儿不喜欢油烟气,在这里陪着祖父就行了。”
临川侯没有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然后他放开孙子的手,说:“方才,有宫中的大人来,给你赐了些东西,那位大人说是不好打扰临川侯府的家宴,所以没进来,祖父让人将那些东西都放进你的院子里了,你要是这里实在待得无聊,不如就回去清点清点。”
“好,劳烦祖父了,孙儿这就告退。”沈徽站起来,一举一动皆不与俗世的理解偏离毫寸。
临川侯看着自从当了七皇子伴读之后愈发出众的孙子,正想提醒他要与临川侯世子也道一声别,却犹疑地没能出口,再回过神,沈徽已经走远。
天青色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在辉月底下散发着非人的柔美光晕。
只是与另一头那些欢度团圆的人们比起来,不免寂寞许多。
临川侯又在叹气。
孙子与儿子的不合由来久矣,以前在侯府里,儿子还能压制住沈徽,但如今,沈徽,已经从侯府这个囹圄跳离出去,早已不是那些后宅手段能轻易对付的了,可偏偏......总有那么些人,不愿死心。
第18章 他的手被人伤了
虽临川侯口上说那宫里来的内官并未入内,但他也没有还没能见到人就离开,而是被侯府的下人领着去了沈徽的小院。
这院子十分清幽安静,与临川侯的正院也隔得不远,摆设也算精致,粗粗看来,怕是临川侯府所有孙子辈中最好的那一等了。
但沈徽原先是不住在这里的。
他原来住的地方在侯府后街的边上,隔壁就是家生子的院落,挨着下人们进出的角门。
新的院子他也没能住上太久,就被送进国子监读书,后来又到了宫里做伴读,严格来说,这个名义上是属于他的地方,他待的时间还没有重华宫久。
沈徽身边没带什么人,他自己提着一盏小灯,走到院门口,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前:“合乐公公?”
“沈公子。”合乐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他这个级别的小太监的服侍统一都是石青色与灰绿色,头上带着一顶乌黑的小帽,帽子边缘用灰色的丝线绣着石砖一样的纹路。
他冲着沈徽躬下身子:“殿下他惦记着您呐,说什么也不肯放心,就派奴婢出来瞧上一瞧,今儿见了沈公子的精气神都还好,奴婢也能放心地回去复命了。”
合乐清秀的脸上堆满了笑,那双本就细小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偏偏这院子里的灯火并不明旺,幽幽地,竟叫沈徽不由自主地想起志怪故事里在暗处偷偷窥视着人类的精怪来,但他却感觉不到半分的害怕,或许是那位小殿下远在宫中,也要遥遥地递出他的挂念,让沈徽心中除了暖融融的感动,就再无他物。
清瘦的小少年拱手:“殿下关怀,徽亦十分感念,劳烦公公跑这一趟了。”
“不劳烦,不麻烦。”合乐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些,他一转身,不知是惊了昏暗处哪里的脚步,只听见一阵慌乱的步子,还有盘碟打落在地上的刺耳声音。
合乐咋舌道:“沈公子好脾气,好肚量,难怪在宫里,也就您说的话,能叫七殿下听进去呢。”
沈徽脑筋一转,觉得有些好笑。
他被祖父亲口发话要养在身边这件事不知碍了府中多少人的眼,而祖父历来是把侯府的内务都交给几个儿媳一起打理......可以说,从院子的摆设,到满园的下人,都是别人一件一件精心挑选,都冲着给沈徽添堵来的。
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全身心去信任依靠的存在。
幸好他也从未将临川侯府看做是自己终身的归宿。
“佳节佳日,他们稍微松懈了些也是有的。”沈徽不咸不淡地给合乐搭了一句话。
合乐眯着眼睛,从后头跑来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厮,两三个婆子,还有两个长相妖娆的婢女。
那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合身扑跪在地上,而年纪略大些的,也只是对着沈徽微微屈了一下膝盖。
“公公怎地还没有走......啊不是,公公怎么也没说您要进来坐坐,跟大少爷聊聊天的,咱们这儿也没个准备,怠慢了您了。”为首一个穿着酱色衣裳的婆子赔着笑脸。
刚刚就是她从合乐手里接的赏,还琢磨着趁沈徽没回来,自己悄悄昧下一些呢,谁能想到,这位公公竟然还没有走,而是在院门口站着!
合乐却连理也不理她,只回头对沈徽说:“临川侯府的下人真是不像样,若叫秋容姑姑见了,还不知要怎么发火呢,主家不在院子里,竟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他的细眼缓缓暼过,眼神森森:“奴婢是宫中之人,卑贱之身,也不好插手临川侯府的规矩,但咱们殿下可不会眼睁睁看着公子你受了慢待,沈公子,若是他们实在不好用,奴婢这便回去禀了殿下,也好尽快为您换上些得用的人来。”
合乐待在殷盛乐的身边久了,也十分清楚自家那霸王似的小殿下对沈徽是有多么地看重,而在七殿下闹脾气的时候,也只有沈徽能从旁劝说一二,大大降低了重华宫宫人的淘汰率,他冷眼看着几人的相处,愈发想给沈徽留个好印象——倘若哪日七殿下看自己不顺眼了,也好能有个人救自己一救不是?
“谢过公公好意。”沈徽当然也很清楚合乐向自己示好的意图。
只是。
本就有人在暗中算计七殿下的名声,倘若自己真的不知分寸,求他插手临川侯府内务,那岂不是凭白给那幕后之人递上一把可以针对七殿下的尖刀吗?
沈徽把其中的利害看得很清楚:“他们原都是长辈身边得用的人,到我一个小辈院中伺候,心里落差大了,就变得有些散漫罢了,横竖我多半时间都在宫中,也用不到他们,明日我将他们送回去便是,就不用再麻烦公公了。”
合乐无法,只得再问了沈徽在侯府的日常起居,便告辞回宫,临走了,还不忘嘱咐沈徽,说是此番赐下的东西里,有一身礼服是叫他在中秋的宫宴上穿的,上头已经知会过临川侯,必要将沈徽带入宫中赴宴。
“殿下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地惦念着公子呢。”
殷盛乐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仅限于沈徽这个男主角所经历过的一系列剧情,不挂念他,又能挂念谁呢?
父母姐姐都在身边,只有沈徽孤孤单单地待在他那群豺狼虎豹一样的亲人堆里,八、九岁的孩子,身上一点儿肉都没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挨着都觉得他实在瘦得过分,伸手随便一摸,就是一把骨头。
好不容易才将可怜兮兮的小男主身上养出了些肉来,殷盛乐怎么能放心沈徽再回到那个将他苛待至此的所谓的“家”里呢?
至于今后的前途不明的李武毅......说出来有些惭愧,殷盛乐总是下意识地忽略了他,这小子天天生龙活虎的,父亲又是皇帝的心腹重臣,虽然天天提着家法要揍李武毅的屁股,但后者挨得打多了,皮也变得很厚,前一个时辰才挨了打,后一个时辰就能继续跳起来把李国公又一次气得火冒三丈。
实在是让人很难担心得起来。
殷盛乐吃了两块烤肉,愈发感觉自己坐在大姐姐身边像个千瓦的灯泡。
孟启站在殷凤音身侧,捋了袖子给姐弟二人烤肉,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含糊,殷盛乐终于是耐不住了,他跳下来:“姐姐,我吃饱了,我去那边看看灯,叫,叫莲实跟着我就成。”
虽然这俩人表现地并不明显,但那暗暗涌动的情愫对于一个单身十八年的家伙来说,实在是太......难受了。
殷盛乐揣着双手慢悠悠地走开,心里算算时间,合乐差不多也是时候该回来了吧?
他七拐八拐地,出了丹桂园,这片丹桂紧紧挨着栖凰宫,离重华宫反倒有些远了,殷盛乐记得自家皇帝爹吩咐过,叫合乐从宫外回来之后,直接到栖凰宫来汇报的。
晃悠着晃悠着,殷盛乐已经不知不觉从栖凰宫宫门口来回走了三遍,也没能见到合乐回来,就在他打算转第四遍的时候,终于见到合乐的影子。
远远的,从宫道那头过来的合乐,背上趴着一个人。
合乐几乎是飞跑着过来的。
殷盛乐的脚步顿在原地。
合乐石青色的衣衫肩头沁出好大一滩深色的痕迹。
他抬头看见殷盛乐站在门口,脸“唰”地一下就变得更加惨白,双脚打着趔趄,但还是顽强地站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