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离考试时间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此次的策问和会试不同,除了第一道问的是经史,其他两道都是问的时务。
第二题问为治国之本的农业,事关农耕,第三题就吏治弊病等问良方,事关吏治。
这两道题都很有针对性地就国家的政策弊端提出了问题,这样的策提倾向之前姜鸿已经预测过。
而这两道题谢舒也不陌生,老师这些日子以来,在时政这一块,让谢舒花费的功夫最多。
士农工商,是民众之本,而吏治国政,更是社稷的基础。时策的意义除了能够观朝政的得失,也要知道百姓的疾苦,这才是策论和时务结合的意义,而非单一以经义为题。
谢舒在草稿上将要写的几个点都琢磨了一下,再下笔的时候,几乎没有停顿过。
等将所有的试卷都答完,谢舒仔细检查一番,确认韵律都写对了,格式也都正确方才作罢。
从考棚出去的时候,已是黄昏了。
天边云雾蒸腾,金灿灿的霞光熊熊燃烧,点燃了一道明亮不息的火焰。
考试一结束,周围那些喧嚣沸腾的声音变得真实起来,但所生的欢喜和烦恼却模糊不清了。
这时早就等候着的洗墨一眼就在一片如雪的麻衣中看到谢舒,忙跑到谢舒跟前,紧张地接过主子手中的“文具箱”。
谢舒倒放松了一些,无论结果是什么,他此刻多想也无用。
谢舒快步走出人群,没有等任何人,他答应过郎君,考完便给郎君回信。
以他和郎君的距离,一封信往往要隔十多日才能收到,有时中途再耽搁几天,那就不知时日了。
谢舒只好每日都写上一封,这样,郎君就可以天天都能看到他的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论学绳尺》
第087章
江南烟雨蒙蒙, 听雨阁楼顶的天阶一片冰凉,一个人影伫立在这清冷的晚秋里。
即便是暮色里,仍然依稀可见他昳丽出尘的容颜, 他如皎月清辉的臂膀轻拢在栏杆上, 好像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
当风荷走来, 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恍惚回忆起那时冬去春来, 每日郎君和谢相公在这里对月手谈, 这样的场景历历在目,但已不知是今夕何夕了。
风荷在心头叹息一声,从前绝不会见郎君这般如此寂寥的样子......
好在谢相公知道时时惦念着郎君, 又极用心,也不枉......不枉郎君费了那样一番功夫准备去......
想到此,风荷不禁抿嘴一笑道:“郎君,快看看这是什么?”
听到风荷的声音, 虞楚息从神思中惊醒, 继而转过头来, 接着,他的目光很快落在风荷手中的信件上, 这一刻, 凤眼明艳生辉, 似流光溢彩。
“见字如晤, 展信佳......\"
*
会试一结束, 文人举子如同解禁一般。
离放榜之日还要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不少人相约着踏访京城郊外的名胜古迹, 或是出入瓦舍酒肆寻欢作乐, 也有的忙着拜见达官贵人, 纷纷展开繁忙的人事活动。
虽说这场考试的成绩决定了绝大部分人的去留,但只要还没有离开京城,就意味着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毕竟除了会试这条路以外,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不过也有一些有心人发现,今年的科举之试尤为隆重,许多世家公子都竞相参与,和往年大不相同。
也就说,今年的会试名单能够跻身而上的寒门子弟极有可能寥寥无几,别说高中会元了,一甲二甲的又有几人呢?
此时贡院里正进行着紧张的阅卷工作,这次出题者是翰林院,那么阅卷人自然也都来自翰林院的学士。他们从初秋以来便闭关进行出题的准备,直到阅卷完成方才能够出来。
翰林院作为整个的大庆的人才储备之地,近几年来,只有科举中前列者方可得入,虽然他们对实际的政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平日也没有需要负担的忙碌的职务,但翰林学士的文学素养却是无可挑剔的。
礼部尚书朱涵在廊下慢慢踱步,不免有些心神不宁。
自从那日陛下召见他之后,朱涵便一直思考该如何办成这场差事。
作弊自然是行不通的,所有的试卷在收卷之后便已经糊名,批阅试卷的翰林学士又不归他礼部管辖,何况,他们几乎个个都有真才实学,在这些人面前瞒天过海,是不可能的。
不过朱涵倒也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知道此次会试的名单,寒门子弟的数量必然是不大好看的,但数量不可更改,名次却可以。
若是会试第一名的解元是寒门子弟,也可令陛下舒心许多了。
只是此事何其之难,历届的会元很少出自寒门,毕竟会试可不比殿试,全看一人文章才学如何。
然而天下士子千千万万,京城独占八分,世家官宦子弟如同过江之鲫,又有哪个寒门之流能够力压读书簪缨之族,让众人心服口服呢?
几日过去,批阅试卷的进展也加快了不少。
此次担任科考出题和阅卷人的翰林院学士都有些资历,像是王静等近年才入翰林院的新人当然不在其列。
在专注沉静的氛围中,整个屋子里,只能听得到翻动纸张和笔墨砚台碰撞的响声,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赞叹响起,不禁惹人注目。
众人望过去,看到是罗青的时候,更觉惊奇。
原来这位负责点评试论的学士罗青乃是泰安一年的状元,素来颇有才名,虽然比不上吕朔这样天纵奇才,但在一并文人之间也是声名不小。
他在试论上,眼光向来毒辣,极少有让他耳目一新的文章,更遑论发出“璧坐玑驰,沉博绝丽”这样的感叹。
实在让人想象不出,这到底是怎样的文章。
几位考官纷纷凑过去来看,也赞叹有加,这篇文章果真义理充沛,全篇无一丝赘言。
开篇直言“向使文帝无此仁,则为欲而不为道,为伪而不为得.......”,这是从反面的角度,从假如文帝无此仁来说文帝的道德仁义,让人实在是眼前一亮。
一位考官爱不释手又读了几遍之后,不禁笑道:“此子若是其他并无错处,必能在前列了,只是不知是哪位高才,在座的各位可要猜上一猜?”
这是每次漫长的科考中,多日苦闷的闭关生活唯一的乐趣了。
虽然翰林院学士们大多都过着悠闲的岁月,平日里要么研讨诗文,要么编纂书籍,但他们也并非对朝野上下的消息一无所知。
每年汇聚京城的试子有很多人会提前赶过来,想方设法地拜见他们,当然不是为了打听今年科举的题目,而是为了求得他们的青睐。
毕竟会试的斗争何其残酷,英才汇聚,谁又能保证自己在考场上一定能够发挥出色,入考官的眼,不如先呈上自己最为得意的文章诗作,若能让考官眼熟几分,也有不少保障了。
所以翰林院朝中最清贵之处绝非虚言,每次考试之前“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然而众位考官此时看着眼前的试卷,实在是想不起来呈递到自己府上的哪篇文章可以和眼前的字体对得上号。
倒是有一人猜测道:“此人莫不是前段时间在京城大出风头的孔修?听说他文章有独步天下的美誉,想来便是他了。”
另一人却道:“我看不然,孔修的文章我见过,他行文也喜欢剑走偏锋,但文辞上波澜老成,颇有大家之风,不像此篇辞气还有几分清丽之感。”
众人又猜测了几个名字,可还是不能确定此人来历。
罗青也毫无头绪,这时他注意到一旁的张胜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过,不过看他神情,似乎已有定论了一般。
见罗青看过来,张胜笑而不语,回到了座位上,他刚才翻阅卷子的时候,看这考生的笔触虽然陌生,但处处透露出一点影子。
多年前,张胜有幸被当时的主考官姜鸿赏识,试卷从一干被罢黜的试卷中提了出来,还摘得榜首,后来张胜入了翰林院后,开始研习姜鸿曾经写下的关于科举的论作,这些论作随着姜鸿的离开国子监后,早已被人遗忘了,好在他还记得。
去年他听说姜鸿在江南收下一名学生叫做谢舒,今年年初江南的乡试名单中,解元的名字赫然是谢舒。
但之后谢舒便一直默默无闻,直到前些日子,谢舒和孔修在望川楼比试的事情传了出来。
如今看了这文章,张胜更确定,老先生后继有人了。
直到会试所有的试卷批阅结束,前后的试卷的名次也安排地差不多了,才去掉糊名,由礼部尚书朱涵向庆帝呈榜,庆帝许可,便会在后日公布今年的会试录取名单。
朱涵紧张万分地拿起蓝笔,慢慢地打开会试名单,看是否需要重新抄录,等看到榜首的位置时,朱涵心中狂跳,又重重落了回去。
谢舒,谢舒,此人正好在他为数不多的选择中!
对了,此人不就是姜鸿的弟子吗?还是江南省的解元,此次中了会元,那么等到殿试那日若是.......
看来到了后日会试名单公布的那天,注定整个朝野都将为之震动。
第088章
天气已迈入深秋, 整个紫禁城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下,等候多时的举人们早就望眼欲穿。
钟鼓终于响起第一声轰鸣,地色初分夜色红, 声声鼓动人心, 如同辟开通往紫禁城大道的金扉。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放榜日, 这整整一年的焚膏继晷, 奔波劳累, 终于将在此刻尘埃落定。
张榜之前,会在尚书省都堂举行唱第仪式,被唱到名字的便是进士及第。一旦新科及第, 金榜题名,想必即便是多年之后,都不会忘记今日的场景,又不知有多少失意者黯然萧索, 梦落成空?
熹微半亮, 尚书省外, 车马暄暄。
今天并非休沐日,文武百官到了上朝的时候, 一架紫绸轿子从旁经过, 一只修长的手不耐地探出, 掀起一角轿帘。
吕朔眉心微皱, 视线扫过前方, 只见他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尚书省门邸。原来今日新科放榜,不止有举子守候, 城中还有好事者成群结队敲锣打鼓, 喜气洋洋地等着迎接新进士, 争相分享他们的荣光。
难怪如此吵闹。
见吕朔神情不悦,旁边的小厮心中一颤,吕朔如今炙手可热,人人皆知他手段通天,威势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忙低头开口道:“大人,这群人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地如此夸张猖狂,小的立刻让他们回避。”
忽然吕朔想起什么,玩味一笑道:“不必。”
接着他放下轿帘,手靠檀几,闭目养神,脑海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他以为已经褪色的过去。
那年,他仅十八岁便蟾宫折桂,前无古例,也曾是何等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
上朝之前,已有诸多大臣聚集在一起谈论此次科举之事。
虽说榜文还未流传,但对于消息灵通的人来说,要想知道一点内幕,并非是什么难事。
众人除了关心科举名单的人员以外,聚焦点都在会元身上。
若不是从五年前开始,庆帝又加了一场殿试,从此进士不再称呼当时的主考官为座主,而是直接引为天子门生,那么这会试的第一名便已可用状元来称呼了。
而这几年里,会元并不一定能够取得殿试的第一名,但其文才学识至少也是出类拔萃,才能够力压众多才子摘得头名,因此每届会元怎么不让人好奇?
尤其今年和往年还有所不同。
当谢舒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众人不免议论纷纷。
“谢舒,难道是谢家的人?”
此话一出,立刻被一人否定:“陈郡谢氏今年参加会试的子弟乃是谢老太傅之孙,名叫谢恒,这谢舒只是一介寒门。”
“寒门?竟有此事?”这不怪旁人惊诧,往年会试第一名几乎不曾出现寒门,除了像吕朔这样,从小便天赋绝佳,后来跟随在姜鸿身边一直负有声名的特殊情况。
因此听说今年会元的身份后,即便是不怎么关心此事的大臣们都要咂舌一下。
此时,尚书令崔瀚身边围绕了几位六部重臣。
“我看其中有些蹊跷,这谢舒之前在江南名声不显,好巧不巧,去年被告退回家的姜鸿收为弟子,才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他就能在这会试一举夺冠?”
说话的人是兵部尚书王奎,他这般笃定,是因为吕朔毕竟年少成名,可谢舒却并非如此,何况会试榜单公布前还有呈榜这一道工序,礼部尚书朱涵又是皇帝的人。而谢舒恰巧有几分来历,选中他,也说得过去。
可即便心知肚明这是庆帝授意,他们难道能直接质问吗?但如果就这样任其由之,那么以后岂不是还要一让再让?
因此王奎一早得知此事后,便等着崔瀚来了一同商讨。
然而崔瀚闻言似乎陷入某种思虑之中,一时不曾言语。
倒是一旁的户部尚书顾谦拖长语调道:“这么说来,此人和中书令吕大人还是同一个师门,可看样子,不过是欺世盗名之流。”
户部尚书顾谦是朝中元老,也是顾贵妃的父亲。旁人都知道顾谦素来处事小心,从不以皇亲国戚自居,反而不偏不倚,因此在朝中地位特殊。
能在吕朔当面说出这种毫不客气的话语的人已经不多了。
周围人闻言不禁都有些发笑,偷偷看向吕朔漠然的脸色,这话想必膈应到吕朔心里去了,同时对谢舒也印象不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