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遥也不主动提起,只安静等待对方先沉不住气。
果然,不久后,谈廉明还是提起了谈俊。
“我知道,大部分老百姓都觉得,我们做公益、做好事是在装门面,是为了给自己树立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形象。”谈廉明转着手腕上的通讯手环,语气晦涩不明,“但,说实话,并不是这样,至少我不是。我做这些,只是为了求个心安。”
说完这段话,谈廉明沉默了许久。
沈海遥单手撑着额头,打量着对面的中年男人。
谈廉明这个人,看上去总是一副毫无生气、死气沉沉的样子,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触及他的内心。
像谈廉明这种出身富贵的人,怎么都不该是这种状态。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沈海遥索性挑明。
“求什么心安?”沈海遥语气温和,丝毫听不出半点咄咄逼人,但他说出的话听上去却有些骇人听闻,“求——一直对你的亲生儿子不管不顾,知道他在私底下做些什么破烂事也不去阻止,反而任凭甚至引导他在歧途上越走越远,等到他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再借别人的手收拾他,既能解决掉这个儿子,又不会脏了自己的手,还能让别人觉得你真是个铁面无私的好人——的心安吗?”
谈廉明看着他,目光无波无澜。
几秒钟之后他笑了,“我没看错,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你只可能欺骗大众一段时间,但你永远都不能将他们永远蒙在鼓里。”化用“你可以永远欺骗一部分人,也可以在一段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但你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的人”
第46章 46
沈海遥才不听这些奉承, 现在他终于能够确定,先前那些关于谈廉明的猜想应当都是真的。
“谈先生,恕我冒昧, 关于您为什么这样厌恶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有个大胆的猜想。先前我还觉得离谱, 但现在我基本能够确定我的猜测是对的了。”
原先一直在转动着手环的男人动作顿了一顿。
“我猜, 您也是这个所谓的Omega平权社会的受害者,对么?”沈海遥说,“网络上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您那位已逝Omega丈夫的资料, 外界又因为您始终没有再婚, 而猜测您对亡夫余情未了。但我想, 如果您真的爱那位Omega, 又怎么狠得下心, 看着你们唯一的孩子误入歧途呢?”
沈海遥弯腰捡起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随手丢入小溪中。石子啪嗒一声落入水面,发出清脆响声后沉入水底。
谈廉明的表情终于裂了。他的神色变得复杂,半是悲愤半是哀伤,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
沈海遥继续说:“据我猜测,您那位亡夫也是用了某种不太光彩的手段骗到了您的标记, 又因为现在这股无条件偏向Omega的风气导致您无法离婚。是这样吗?”
谈廉明向后靠着藤椅的靠背,半阖着眼睛沉默了许久,久到沈海遥几乎以为他就这样睡过去了时,他才缓缓开了口。
“差不多就是你说的那样吧。三十多年前,这股不正常的风气刚刚有点苗头。那时, 人们只是约定俗成, 一旦标记了某位Omega,就必须要同他结婚。比起我们这些Alpha, Omega确实更显弱势,倒也合理。”谈廉明自嘲地笑笑,“说起来也怪我,我那时候太年轻气盛了,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能难倒我,结果就栽了这个大跟头。”
简单来说,就是一起仙人跳。
年轻时的谈廉明还算洁身自好,交过的朋友是真心相爱,那些没放在心上的露水情缘也都是你情我愿。
那一晚遇到那个年轻貌美的Omega后,他一时没忍住。
没想到的是,当晚睡梦中他被人抓起,指责“强.奸犯”,而身旁的一夜情对象则哭闹着要跳楼自杀。
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设计了,想找人低调处理这件事,却没想到那个Omega真的有跳楼的魄力。
他真的跳了,宁愿摔成重伤,也要谈廉明把下半辈子赔给他。
不仅如此,Omega的腺体不知被谁咬破了——正常情况下的标记根本不会造成腺体的毁坏,只有极其恶劣的性暴力才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又过了一个月后,Omega怀孕了。
“因为我的放纵,伤害了一个无辜的Omega。我做错了事,我认。”谈廉明缓缓说,“之后我就跟他结了婚,为了弥补他,也愿意试着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但是,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这事说起来挺离奇的。那位Omega很是低调朴素——不然也不会真的骗到了谈廉明——事情的败露是因为Omega的奸夫,也就是谈俊真正的父亲。
换句话说,让那位Omega怀孕的、咬破了他的腺体的、还有孩子的生父,通通不是谈廉明。
“他隐藏得很好,但他那个婚外情对象很沉不住气,谈俊出生之后总是来我家附近转悠,这才被我发现。”
再之后,无非就是顺藤摸瓜,了解真相。
沈海遥:“我听说那位Omega是难产而死。”
“不是,”谈廉明否认说,“他知道我查到了真相,太害怕了,吓死的。”
轻飘飘一句话,听在沈海遥的心里却如有千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个男人,那人仍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没什么生机的脸,可在说过这些之后,那些淡定、那些冷静,都变成了残忍和冷酷。
沈海遥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淡定下来。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太轻敌了。
“褚鹤,听得见吗?”他叫褚鹤,“我这儿有点麻烦,谈廉明比想象得难对付。”
他大致描述了一下发生的情况,说:“你准备一下,如果情况有异,随时准备直接脱离。”
“没问题,但你要小心啊!”褚鹤万分焦急,“只要能离开会所就不用担心,阮总的人就在外面。”
沈海遥“嗯”了一声,回过神来专心听谈廉明说话。
他笑了笑,试着轻松地和谈廉明开玩笑,“想不到谈先生这样的身份地位,遇到这种事竟然也离不掉婚?人们对Omega的保护确实有些过分了。”
没想到谈廉明说:“我当然可以离婚,但我不想。他骗了我,当然也要付出代价。”
“……”沈海遥慢慢重复道,“代价?”
他明白了。
那个Omega想用自己的下半生捆住谈廉明,那谈廉明就让他如愿以偿,死也要死在他身边;至于谈俊,左右不是自己的儿子,干脆拿他开刀,让Omega知道,这个孩子会在自己的手里变成什么模样……
沈海遥无话可说,他点点头,说:“谈先生,你是个狠人。”
“这样就算狠了吗?”谈廉明摇摇头,说,“小伙子,你的见识太少了。”
谈廉明起身,走到小溪旁蹲下。溪水清澈见底,沈海遥这才注意到,原来角落里藏着一只小乌龟。
谈廉明敲敲乌龟壳,看小乌龟吓得收起四肢缩回壳里,之后再将它一把掀翻。
他说:“之后这十几年,Omega的权利越来越大,也是我一手推动的。”
沈海遥:“原本我还觉得奇怪,听你说完这些后,多少猜到了。你觉得你在这场婚姻里受了苦,所以别的Alpha也得像你一样受苦,是么?”
“小伙子,我没看错,你确实聪明。”谈廉明笑得温和,“像我这样的Alpha都要遭受这些,那些普通的Alpha也不能逃过。”
“你是个变态吧!”沈海遥毫不客气地骂道,“‘你这样的Alpha’?你是哪样的Alpha?是明明有自己的恋人还会和别的Omega一夜情的Alpha吗?”
这下轮到谈廉明惊讶了,“你连这个都知道?”
沈海遥:“猜的。你天天都是这张要死不活的脸,一点没有Alpha的朝气和力量。按理说骗婚的Omega被你弄死了,他和别的男人的儿子也被你养废了,这都是你想要的,你也都做到了,那你天天死气沉沉的给谁看啊?用脚想都知道肯定还有别的隐情。”
沈海遥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踢进水里让他清醒一下,“那个Omega骗你的婚,你自然可以打他骂他收拾他,悄咪咪把人弄死算什么本事?要不是你有谈家的背景,你都该被枪毙了!还有谈俊,我之前只觉得他可恶,现在想想,他可恶也是因为你!”
沈海遥话匣子打开之后就关不上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敢告诉别人吗?那个Omega手段不光彩,你的手段一样让人恶心!你们两个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恶心到一块儿去了!”
谈廉明哪里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他脸色铁青,但很快又调整过来。
他说:“我还以为有过同样的遭遇,你就会理解我,看来是我错了。”
“你错的何止是这一件事?”沈海遥说,“你大错特错!”
谈廉明没再说什么,他回到藤椅处,半躺在上面仰头看天空。
他们头顶有一大片茂密的树叶,太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照在地面,被层层叠叠的叶片割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光圈。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沈海遥不欲多说,起身准备离开。
他还在气愤谈廉明方才说的那些狗屁不通的话,连礼节性的道别都不想说。
谈廉明终于开口拦他:“今天叫你来,除了告诉你这些之外,还有另一件事,也是我今天真正的目的。”
明明只过了几分钟,这时的谈廉明声音听上去竟显得十分苍老,“我活不了多久了,大概也只剩下几年时间。我本想着,如果我们能聊得来,那谈家的基业,交给你也无妨。”
“得了吧你!”沈海遥果断拒绝,“你有权有势,我动不了你,谁都动不了你。但你迟早会遭报应的,就像霍普一样,你做过的事,早晚有一天会被公之于众的!”
他扔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
谈廉明仍躺在那个藤椅上。
他直直地盯着天上的太阳,看得眼睛干涩又疼痛。他眨眨眼睛,暂时缓解掉不适后,又继续盯着太阳看。
来回重复了多次,他终于被阳光刺得再也睁不开眼睛,只能合上眼皮,任由眼角留下一串水渍。
*
沈海遥刚走出谈家的会所,褚鹤就带着一群人迎了上来。
“海遥!”他小跑几步,用力抱住沈海遥,“吓死我了!你没事吧?”
“哎哎!”沈海遥把他从身上撕下来,“没事,没事。”
他凑近褚鹤,低声在他耳边说:“一会儿告诉阮总,查查谈廉明,他杀过人。”
*
之后的几天大家都很忙碌。
沈海遥和褚鹤一直在整理与霍普案件相关的证据,准备提交审判庭。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现在只需要等待审判庭最终的审判结果了。
这些事情他们无法控制,沈海遥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参与太多。造成项星雨悲剧的主因当然是霍普这个人渣,但大环境的的一边倒风向,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悲剧的进程。
就算是帮他报仇,沈海遥也不愿意再借助任何外力去干扰审判,这和他们一直厌恶的极端O权又有什么区别?
做完这些后,他们又得到了关于谈俊的消息。
上次的事情着实给他留下不少的心理阴影,他胆子小,刚被带进看守所,就把什么都交代了。
之后,他和莱伯特之间的种种交易也被翻了出来。莱伯特借着他的手贿赂了不少政府官员,现在大难临头各自飞,莱伯特根本不承认这是他指示的。
谈俊整日在看守所痛哭流涕,却无人能来搭救他。
事情看似结束了,但带来的影响仍然在继续。
几天后,谈廉明竟然去自首了,认下的罪状是故意杀人。
令人瞠目结舌的离奇事件还在接连发生,某天晚上,霍普越狱了。
“……”沈海遥无语至极,“我说,阮总,咱们这个看守所,守卫是不是稍微松懈了一点?”
阮和悦也很愤怒,这些日子以来他写过的检查、做过的检讨,比之前所有的加在一起都多。
但沈海遥在查看过霍普越狱的路径后,又改了主意,“阮总,我看,先不忙把他追回来吧。”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之前吧,有一阵我实在是被霍普气昏头了,想过一些不太好的办法报复他,但后来冷静下来想想,就算霍普再卑鄙,我也不能用同样卑鄙的手段对付他,不然,我和霍普又有什么区别?不过说来巧了,他逃跑的这个路线,刚好就是……”
沈海遥调出先前找到的资料,递给阮和悦,“刚好就是这一片不良Beta的聚集地。”
就如同Alpha里有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的士兵、Omega中有像霍普一样只想坐享其成的恶人一样,构成了最多人口数量的Beta群体,自然也有穷凶极恶之人。
*
几天后,霍普被抓了回来。
他被找到时已经陷入昏迷,最终还是警卫员把他抬回来的。
具体情况沈海遥没有打听,只是听说那一处是器官贩子的老窝,几天之后,地下黑市里便传出消息,有人在高价拍卖一双纯血统的碧绿色眼睛。
*
之后的事情,沈海遥没有再去过问,他在忙着另一件事。
“项博士,”研究所办公室的房门被敲响,门外挤进来一张小脸,“能进来吗?”
“进。”
过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的小姑娘。毕业之后就被家里弄进了研究所,美名曰这里工作省心赚钱又多,最适合你们这种Omega小女孩。小姑娘心思不在研究上,只喜欢鼓捣花花草草,来这儿之后论文没发表过多少,倒是把门口的空地开发成了菜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