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卧房后, 柳玉静下心来,不由得反思起自己刚刚的举动。
说起来,这并不是海遥第一次偷跑下山,他还年轻,玩心重是正常的,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陪着他下山,从未告诉过他外面的危险,他本就不知道这些,又何必同他生气呢?
思来想去,柳玉觉得自己确实反应过度了,正准备出门去寻沈海遥时,那人便敲开了他的房门。
“……别生气了吧。”他听到沈海遥这样说。
直到此时,柳玉才明白,方才那股心脏怦怦直跳的感觉,大概就是常人所说的“心悬在半空中”。
现在他看到了沈海遥的脸,听到了沈海遥的声音,这颗心才算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
柳玉抬起头,对躲在门后不敢进来的人招了招手,“过来。”
沈海遥低着头,神色沮丧地坐到他旁边,认错态度诚恳,“师叔,我以后再也不偷偷出去了,以后一定告诉你。”
柳玉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想,自己当初回到望尘山,原是因为褚星津救他一命后两人口头约定的君子之约,只是这十几年住下来,倒真的对沈海遥有了些牵肠挂肚。
他挥挥衣袖,让沈海遥像往常一样枕在他的膝盖上。他用衣袖遮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那衣袖凉凉的,很像柳玉此人给人的印象。
“海遥,你来得正好,我也正准备去找你。”柳玉说,“我刚刚对你说的话太严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沈海遥抓住眼前的袖口,可他哪里有柳玉力气大?拽了半天也没拽动,反倒像是自己拉着他的衣服在撒娇。
“师叔,我明白你是在担心我,是我太贪玩了。”沈海遥诚恳道。
柳玉:“山下的世界丰富多彩,比起山上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确实有趣得多。但山上生活简单,人也简单,你和褚鹤两人一直生活在这里,对外面的世界不甚了解,总归是不安全。我只是不放心你们单独出去。”
沈海遥有些羞愧,“都是我学艺不精,才总是让师叔担心。”
柳玉笑笑,说:“不会,只是我太在意你罢了。”
说完这句话,柳玉移开了一直罩在沈海遥眼前的袖子,眼中带着淡淡暖意看着他。
沈海遥耳根发热,他搓搓自己的手指,又问出了那个问题:“师叔,我还是奇怪,大家都不学剑,但大家都可以自己下山。为什么我……”
为什么他始终没和大家一起去修习丹药之术,师叔又独独管他管得这么严格?
柳玉说:“若你不想学剑也是可以的,我总归能保护你。”
沈海遥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叔,虽然我剑练得不好,但,但我也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
柳玉:“你不用担心这些,海遥。我来到望尘山,原本就是为了护你一生平安。”
沈海遥听得懵懵懂懂,虽不懂为什么师叔似乎认定山下就危险重重,却也听出了这话中的深意。
离开柳玉的卧房后,沈海遥忧心忡忡回到自己那里。
褚鹤紧张迎上来,问:“他骂你没有?!”
沈海遥说“没有”,又把刚刚两人说话的内容给褚鹤复述了一遍,说:“我们就老实待在山上吧,你先不要总想着出去玩了。”
褚鹤简直哽住,他很想跟沈海遥理论一番究竟是谁总想着出去玩,可一看到沈海遥凝重的表情,还是算了。
沈海遥又说:“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练剑了!不能总让别人保护我。”
之后,沈海遥当真收了心,认认真真在山上练剑。
他并非天资愚钝,相反,沈海遥根骨极佳,饶是柳玉这种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的人,也不得不感慨沈海遥进步之神速。
自从结了金丹后便迟迟没有提升的境界,在短短两年内大幅提升,沈海遥顺利爬到了元婴期,正儿八经是个剑修了。
只是,这样快的提升,也终究追赶不上意外发生的速度。
*
那日,温宜风照常下山看病,说是附近许多村民都感染了传染病,自己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于是拉着万雅风一同下山查看。
这一年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先是灾荒,再是洪水,样样都是要命的东西。朝廷赈灾的银子一层层克扣下来,真正分到百姓手里的根本没有多少,一时之间哀鸿遍野。
这病并不难治,凡人的病症再棘手,在他们看来也都只是小菜一碟,只是药材的需求量实在太大,连专心练剑的沈海遥都被抓来炼药。
平日里用来向山下送药的小傀儡自然也不够用。
这两只小傀儡的身体,用的是两只受伤的野兔,虽说被他注入了一抹神识,但到底肉.体凡胎,总是会累的。
小傀儡靠在沈海遥的怀里,表情呆滞。
沈海遥戳戳它俩,问:“累坏了?”
傀儡呆呆点头。
沈海遥被逗笑了。
他拎起小药篓,对柳玉说:“师叔,他们实在忙不过来了,我和褚鹤也去帮忙吧。”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沈海遥当真没有再下过山。
柳玉思索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需要药材的那几户农家他是认识的,确实只是普通凡人,住的地方就在望尘山脚下,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况且海遥闷了这么久,想必闷坏了。
“那你快去快回。”柳玉说。
沈海遥开心应下,回到房间拉着褚鹤出了门。
药材送的很顺利,而且沈海遥还发现,褚鹤神不知鬼不觉竟也掌握了不少药理知识。
沈海遥问道:“你从哪里偷学来的?”
褚鹤:“师尊教我的,怎么能叫偷学呢?”
“好吧,好吧。”沈海遥背着手走在前面,心里有点惆怅。
不知不觉,褚鹤都长大了……
他回过头去,比了比自己和褚鹤的身高,又仔细看了看后者的脸,试图从记忆中寻找到褚鹤刚刚化形时的样子。
“不知不觉,你都长这么大了啊。”沈海遥一副老父亲的口吻,他用手指比了比自己胸口的位置,说,“你刚化形时,个子只到我这里呢!”
“……师兄,你别骗我。”褚鹤才不承认,“我那时候哪有那么矮,至少都到你肩膀了吧!”
“才没有呢!”沈海遥摇摇手指,“别不承认啦,嘿嘿!”
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山上走。
虽说久不下山,但沈海遥也并没有太多留恋。先前总觉得山下什么都有,可是多跑两次也觉得,山下的世界也就是那样,无非就是人多一些,东西多一些,真要说起来,还是望尘山上更好。
这次难得下了山,沈海遥也没有想多逛逛的念头,药材一送到,两人便启程回山了。
望尘山地势不算高,但上山的这条路极为陡峭坎坷,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必每次都要御剑下山了。
如今沈海遥境界大涨,也不必次次都靠着褚鹤带他飞。
先前靠在褚鹤身后,现在褚鹤坐在他的剑上……
这一点点变化也让沈海遥心情大好,虽然他的境界距离柳玉师叔相差甚远,但现在的他,应该也算是个可靠的大人了吧!沈海遥美滋滋地想着。
没等他得意太久,只见下方几棵树木先后出现不甚明显的抖动。
要知道,他们这是在高空中,树枝的颤动穿过高高的天空映入他们眼帘,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颤动分毫,实际上要剧烈得多。
沈海遥急急停住,坐在前方的褚鹤一个不留神,险些又摔下去。
沈海遥换了个方向向下飞去,对褚鹤说:“下面不知道是不是有情况,我们去看看!”
他们穿过一大片树叶后稳稳落地。
两人都被叶子刺得吱哇乱叫,落地后互相给对方拍着衣服上沾染的泥土。
收拾好这些后,沈海遥四处张望着,寻找刚刚那片乱晃的树林。
才走出没几步,便看到不远处倒着一个男人。
“哦!我知道了!”沈海遥小跑着过去,对褚鹤说道,“他一定是摔伤了,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碰到了树!”
男人腿摔断了,小腿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弯折着。一袭青衣也被割得破破烂烂,被丝丝血迹染得肮脏。
沈海遥小心将他翻过来,只见男人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时不时从嘴里溢出两声呻.吟。
“你没事吧?”沈海遥拍拍他的脸。
男人依然昏迷着,没有给半点反应。
沈海遥挠挠头,对褚鹤说:“去帮我捡两根树枝,先帮他把腿固定一下吧。”
褚鹤:“好。”
固定骨头的过程很困难,男人一直挣扎,一再喊痛。
两人都不太擅长这些,手忙脚乱帮他固定好后,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别的地方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沈海遥温声说,“我担心你内脏伤到了,伤口不在表面,看不出来。”
男人支撑着从地上坐起来。
沈海遥稍稍打量了一番。
这人眉眼温和,年纪看上去不大,大约比自己年长一两岁;身上的衣袍是寻常人家最常见的棉麻布衣,想来不会是什么仙道中人。
沈海遥稍微放了心,又问:“你家在哪里?怎么会在这里受了伤呢?”
男人冲他微微颔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家住在远处的一个村落,家里有人生了重病,听说这里有几位道长医术高明,特来求医。只是……我不熟悉这里的路,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男人垂下头。他的头发也在刚刚弄散了,乱七八糟地搭在前额,遮住了他的脸。
“我叫叶檀。”
*
叶檀这番话说的倒是滴水不漏,可沈海遥总觉得有点奇怪。
他师弟温宜风确实在这片村民里小有名气,他人温柔、看诊又不收钱、每月前十天固定下山为大伙看病,时间长了,名气流传到外面,也属正常。
可不知怎的,沈海遥就是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奇奇怪怪的。
他手背到身后,冲褚鹤打了个手势,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家中何人生了病?把症状同我讲一讲。”
叶檀说:“我家的老母亲生了病,她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最近处处都是灾荒和疫情,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传染了……她一直腹泻,偶有便血。”
叶檀说了一些症状,倒是与近来的传染病颇为类似。
沈海遥点点头,说:“听上去有些像近来流行的传染病,只是没有面诊,我担心会有误判。这样吧,我先去拿几服药,你带回去,让老夫人一日三次按时服下,三日后若没有效果,你再来此找我就是了。”
沈海遥不想让他靠近望尘山,特意与他说了一个较远的地点,说:“你就到这里等我便是,我每日都会让书童前来送药,到时你让书童给我递个话就可以。”
叶檀感激地说:“谢谢你!”
说着他起身,本想行大礼感谢面前的恩人,未曾想碰到了伤腿,他痛得一吸气。
沈海遥按住他的肩膀,说:“你行动不便,在这里等我就是,我去取药给你。来回路程较远,让我师弟在此处暂时照顾你。”
他看向褚鹤,“师弟,你先在此处照看一下叶公子,我去去就回。”
叶檀拽住沈海遥的袖子,问:“恩人,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呢。”
沈海遥说:“我叫温宜风,之后你若找不到我,问问这附近的村民也可以,他们大多都认识我的。”
叶檀感激道:“好,多谢恩人!”
沈海遥给褚鹤递了一个“小心叶檀”的眼神,自己返回望尘山去拿药。为了避免暴露,他走了很远的距离才重新御剑回去。
柳玉师叔不知在干什么,平日里这时候他一般就坐在房间门口擦剑或者箫。
正巧邵灵风抱着一桶药草去炼丹房,沈海遥便抓住她,问道:“师叔不在啊?”
邵灵风:“去师尊房里了,找他有事吗?”
沈海遥:“算了,没事。”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疑,又觉得可能是被先前柳玉师叔说的话影响到,便风声鹤唳,看谁都像是坏人。
他摇摇头,甩掉脑海中的怀疑,去拿了几服药揣进怀里,又急匆匆下了山。
回到那处后,只见叶檀和褚鹤两人分坐,一副尴尴尬尬的样子。
叶檀见他回来,一副“终于活过来了”的表情,拖着一条断腿挪动几下,说:“温公子,你回来啦!”
沈海遥看了好笑。
他倒是忘了,大约是因为被自己捡回来,所以褚鹤也只跟自己比较亲近,平日里和其他几个师弟师妹相处时,常常语出惊人,把大家气得不行。
他把药放在叶檀手上,细细讲了用药方法,说:“方才我找了山下的农夫,让他们送你回去。”
叶檀连连摆手,“怎么好意思一直麻烦温公子。”
沈海遥说:“无事,看你平安到家我才能放心。”
说话间,那几个农夫便来了。他们将叶檀抬上木质的担架,送他下了山。
见人走远了,褚鹤才凑过来,低声说:“师兄,你是怀疑他吗?”
沈海遥皱了皱鼻子,苦恼地说:“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柳玉师叔说得对,咱们一直生活在山上,对山下生活的复杂和险恶根本不了解,多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他慢慢对褚鹤倾诉自己的烦恼,“你看,包括你在内,柳玉师叔对其他所有人都没有这么在意,偏偏管我管得很严,你说这是为什么?总不能是因为我调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