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玚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道:“明日……明日我去找皇兄,是为了交还兵权。我不想耽搁了,所以决定明日一早就去。”
听到这话后,尹修瑾立刻清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陛下……陛下猜疑你?”
毓玚同尹侯爷一样,不愿让尹修瑾参与朝堂纷争,亦不想破坏童年玩伴在他心中的形象。
毓玚只能含糊地说:“没有……”
但尹修瑾不依不饶道:“那这是为什么?先前那么多年你没有回云南也没有交还兵权,不是都好好的吗?”
毓玚向来不会说谎,更何况面对着的是尹修瑾,只是这其中是非曲折实在无法用简单的一两句话说清,他说:“阿瑾,天下是皇兄的天下,总有些东西要让他自己握在手里。云南的十万兵马我管了太久,现在我不想管了,交给皇兄定夺才是最好的。”
尹修瑾不参与朝中之事,但不代表他对这些一无所知。毓玚说得轻巧,可若不是被逼至绝境,又怎么会在凯旋而归的第二天就提起解兵权这种事。
毓玚看他皱着一张小脸,又好笑又窝心。他牵起尹修瑾的手,在他耳边低声说:“等我处理好这些事,我们离开京城,到处去走走吧。”
上辈子,离开京城、离开这里所有恩怨是非是尹修瑾最大的愿望;这一世重活后,悲剧的结局重写了,他的爱人、家人、朋友都好好地活着,他仍然想离开这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可身边的牵绊让他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在尹修瑾发呆的间隙,毓玚又说:“往后我什么都不管了,不再参与朝堂的事,也不再握着让人忌惮的权利,从今以后,我就只做一个闲散王爷。我们可以去江南、去荆州,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做一介寻常布衣。阿瑾,你觉得可好?”
尹修瑾慢慢红了眼眶,他点点头,落下了一滴眼泪。
“好……”
*
穿戴整齐离开尹侯府时,天色已经亮了。
“我说——”毓玚刚一出大门,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懒懒的男声。
“我记得你们古人上朝的时间不是凌晨三四点吗?”那人有双微微下垂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样式颇为新奇,此刻他抬起右手盖在额头,眯着眼睛看看天上的太阳,说,“这都有□□点了吧?你才去上朝吗?”
毓玚皱紧眉头,手先一步抚上了剑鞘,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笑嘻嘻说:“怎么,又想打架啊?可是——你打不过我呀!”
“……是你?!”
*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沈海遥跟褚鹤坐在尹侯府门前的台阶上,吊儿郎当的,坐没个坐相,说,“虽然毓宏没有明说,但他在暗示你功高盖主,是吗?”
毓玚抱胸站在一旁,低声提醒道:“你还是不要直呼陛下的名字。”
沈海遥啧了一声,又说:“好吧,你终于聪明了一回。现在知道了吧,你这个皇兄,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能早点明白,是好事。”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行吧,看来你和阿瑾过得不错。”
提到尹修瑾的名字,毓玚的表情缓和了不少。他拢了拢衣袖,堂堂淮王殿下竟躬身冲沈海遥行了一个礼。
他说:“公子大恩,毓玚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沈海遥却说:“不是谁都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你们是幸运的,往后好好生活,别再为了不值得的人伤害自己。至于感谢的话……就不必多说啦!”
说罢他摆摆手,拉着褚鹤离开。
毓玚扬声叫住他:“沈公子!你不见见阿瑾吗?”
沈海遥懒洋洋地说:“我知道他过得好就行啦!不见了。”
他走得快,没几步就不见踪影了。
毓玚赶紧回到尹侯府,把还在睡觉的尹修瑾叫起来。
“什么?!”尹修瑾一听说沈海遥回来了,外衣都顾不上穿,趿拉着靴子匆匆忙忙跑出府外。
可沈海遥早已不见踪影。
“沈公子,沈公子!”尹修瑾焦急呼唤着,他寻了几步,却是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毓玚跟在身后,给他披了一件斗篷。
尹修瑾急急地问:“他说什么了?”
毓玚:“他说,你过得好他就放心了。”
尹修瑾揪紧斗篷的毛领,望着沈海遥离去的方向,垂着眼睛,低落地哦了一声。
几日后,宫中传来消息,淮王自请解了云南兵马的军权,也拒绝了其他的官职,只愿做个闲散王爷,到处游山玩水。
皇帝没有多拦,准了。
尹修瑾提着几个小包裹,在尹侯府门口同萧氏依依不舍地告别。
萧氏点点他的鼻子,笑道:“这么大的人了,出个门还要哭鼻子?”
尹修瑾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说:“孩儿舍不得母亲和父亲。”
说话间,毓玚的马车已经到了府外。
尹侯爷向外望了望,对着门口的淮王微微颔首示意,又对尹修瑾说:“去吧,阿瑾。你娘有我照顾,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尹修瑾咬着嘴唇,道:“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却……”
尹侯爷打断道:“又不是一去不回,爹娘都是身强体壮的年纪,不必担心。等过个一年半载,你想家时回来便是。”
尹修瑾红着眼睛看向历来严厉的父亲。父子间表达感情的方式一向含蓄,鲜少有激烈外溢的情感,可重生回来后的每一天,尹修瑾都能感受到父亲压在心底沉甸甸的爱。
他放下自己的行李,对着双亲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道:“孩儿暂时离开几日,很快便回来。”
萧氏帮他拭去眼泪,笑着挥手道:“去吧,好孩子。”
见他们父子三人道过别后,毓玚才下了马,帮尹修瑾提起行李放到马车上。
尹侯爷道:“殿下,小儿不懂事,劳烦殿下费心了。”
曾经一段时间,自己家儿子和淮王的关系传得沸沸扬扬,后来皇帝一句“管好你们自己”,传言便真的被按下了。
也曾有过不解,但过了这么久,夫妻俩渐渐也看开了。
如今淮王解了兵权,他们更是没有了后顾之忧。
毓玚将尹修瑾托上了马车,才回过神对尹侯爷说:“此行不会太久,中秋节前我定会带阿瑾回来,侯爷和夫人请放心。”
*
平稳驶出京城后,城外的地面颠簸不平。
尹修瑾坐在马车厢内,声音颤抖地说:“毓玚、毓玚……你能不能、能不能慢一点……”
毓玚坐在马上闷头笑了几声,随后停了马,钻进车厢内。
“害怕?”
尹修瑾不肯承认,只是抱他抱得紧紧的。
毓玚的笑意更加明显,他在尹修瑾的脸上亲了亲,安慰道:“别怕,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第83章 番外-沈海遥篇
床头裹成茧的被子抖动几下, 沈海遥从里面钻出来。
脸颊有点泛红,鼻尖也满是汗水。
褚鹤紧跟着坐起来,吻不够似的, 又凑过去亲他的耳朵。
沈海遥侧过头, 嘴唇碰了碰他的脸。
上一波的余韵还没结束, 甜蜜的亲吻又掀起了下一波的浪潮。
*
回来这里已经快一年了。
沈海遥至今都不知道, 为什么生花毁灭之后,自己会被送来这个世界。思来想去,只能推测“生花自毁”这样的指令在执行期间出现了bug。
养好了腿上的伤, 缺失的那部分回忆也一点一点找回来了, 很快, 沈海遥就重新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有钱赚, 有房子住, 生活还算平稳。
沈海遥痊愈后, 褚鹤不需要继续每日照顾他,为了减轻沈海遥的压力,也为了尽快融入现代社会,褚鹤也出去找工作了。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
“我们这里只招收本科或研究生哦!”
褚鹤挠头, “哦……”
等到晚上沈海遥下班回家时,褚鹤对他说了自己今天的遭遇。
沈海遥二话没说,立刻下单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全套书籍,语重心长地说:“那你就从小学开始念吧,再过12年你就可以去考大学了。”
还拍拍褚鹤的肩膀。
这么下去可不行, 褚鹤烦恼地想, 得想个办法快点找到工作。
思来想去,他决定重拾老本行。
别的不会做, 看病他可太会了!
褚鹤兴冲冲跑去本地的某家三甲医院,表示自己有丰富的医疗经验,想要应聘临床医生。
当然,结果肯定是被人赶出去了。
褚鹤忿忿不平:“学历就那么重要吗!我的实操经验比他们多多了!”
沈海遥打了个哈欠,说:“就是很重要啊,都让你从小学开始念了,你不听。”
褚鹤:“……”
他还是不死心,决定再出去试试看。
结果这一试,还真让他试成了。
家门口有一家小小的诊所,里面只有一位医生负责看病、一位员工负责抓药。治不了疑难杂症,但看个头痛脑热还是没问题的。
这位医生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女性,慈祥又和蔼,听到面前这个年轻人说什么“我没有学历但我很会看病”,也没有太过惊讶或斥责,而是问了几个颇为专业的问题。
褚鹤对答如流。
于是就这么简单地进入诊所工作了。
原先只有两人的小诊所现在加入了第三人,也可以拓展些新业务了。医生将褚鹤安排去给病人打针或输液,见他做得很好,之后又让他去做一些简单的问诊。
以前在望尘山的经历不能同别人说起,褚鹤也无法解释,但这样的事情对自己来说绝对是驾轻就熟。
扎针的时候动作温柔,问诊时细心又耐心。一段时间过去,诊所在附近小区越来越有名气。
几个月后,褚鹤拿到了第一笔奖金,赶紧献宝似地拿给沈海遥。
年底工作忙碌,沈海遥最近没太关注着褚鹤在做些什么,看到银行发来的动账短信时才惊讶说道:“可以啊你!”
褚鹤蹭蹭他的脖子,大方地说:“走走走,请你吃饭!”
“是该庆祝一下,不过——”沈海遥摆摆手,说,“还是在家吃吧。”
褚鹤闻言,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
哦,快到平安夜了。
*
当年沈海遥把褚鹤捡回望尘山的日子,如果按照现世的日期计算方法,刚好就是平安夜这一天。
还在望尘山时,即便只有他们二人,这一天也是要正经对待的。
每年这一天,他们都会认真再多摆上五副碗筷,沉默地吃完这一顿饭。
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沈海遥不是会追忆过去的人,但望尘山和那里的人,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回忆。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要求,只允许用这一天的时间伤感逝去的人,其余的时间要带着他们的爱往前看。
沈海遥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屋内本就安静,这下连碗筷的声音都没有了。
褚鹤也放下了碗,伸手握住沈海遥的手背,轻声叫他的名字。
沈海遥看看他,笑了笑,托着下巴说:“你说,那几个小豆丁长大之后是什么样呢?还有柳玉,他到底……他现在又是什么样呢?”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有些惆怅,“有时……真的很想念他们呀。”
褚鹤紧了紧手上的力气,把沈海遥握得更紧。他说:“你觉不觉得,师尊他们几人和甄臻他们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我总觉得,他们也像是获得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大家都是那么善良又优秀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一定都能成为很厉害的人。”
沈海遥歪头看他。
“就像海遥你一样,成为特别厉害的人!”褚鹤又说。
沈海遥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身旁的人,面上还很正经,心里又因为他的夸奖笑开了花。
人不能总是留恋过去,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短暂地怀念过故人后,沈海遥又重新投入到如今的生活中。
他和褚鹤的生活逐步步入了正轨,也结识了新的朋友。
生活有条不紊,爱情如糖如蜜。
最近换季,褚鹤工作的诊所里接待了好几个感冒的小朋友。为了照顾他们,褚鹤买了一些童话故事讲给他们听。
白天哄小朋友,晚上则用来哄男朋友。
沈海遥闭着眼睛躺在一旁,手里勾着褚鹤的手指,听他讲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童话故事。
只是,这个故事怎么听怎么奇怪。
“……从那以后,王子就和他的骑士过上了幸福又快乐的生活。”
沈海遥睁开眼睛,疑惑地说:“这是你乱改的,王子为什么会和骑士幸福生活啊?”
说着,他撑起身子去抢褚鹤手里的书。
褚鹤眼疾手快把书藏到身后,无辜地反问:“王子为什么不能跟骑士幸福生活?”
沈海遥:“王子都跟公主一起生活吧!”
褚鹤嬉皮笑脸地说:“可是王子不喜欢公主啊,王子喜欢男的。”
“你少来!我就知道你在乱讲,我早就听出来了!”沈海遥戳他的腰。
褚鹤笑嘻嘻躲开,反手握住他的手放进掌心,又啪地一声按灭灯光。
“睡觉睡觉!”
沈海遥哼了一声,也不再闹他。
寂静的夜里,两人的呼吸声逐渐均匀。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漂亮的小王子捧着脸看着他懵懵懂懂的小骑士。从此他们携手并肩,分享着快乐,承受着痛苦,手牵着手走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