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刚刚的称呼,如薄溪云所想,易钟深其实的确没怎么在意。
过去的半年时间里,薄溪云已经在T大校园里待了挺久了。
虽然之前他没有正式入学,和同一学院的人接触不多,不过他在学校里,零零散散也结识了不少前辈。
相近的称呼自然不可避免,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容易重叠。
对陌生一些的前辈,会连姓一起叫尊称。
对关系熟一点的人,便可以直接叫名字或者叫X姐和哥。
而就像易钟深会带薄溪云见自己同学一样,少年也常会和自己的新朋友聊到易钟深。
他那么多次向朋友提起过的“学长”,朋友们也都从未混淆,再清楚不过——这个代称指的从来都是一个人。
那位总和薄溪云形影不离的对象。
所以尽管小孩已经进入了崭新的学府,各处都满是前辈,两人也没有特意改过称谓。
即使用着这种最普遍的称呼。
易钟深也偏会烙刻上他专属独一的印痕。
*
新生入校后的第三天上午,便是T大的开学典礼。
综合体育馆里汇集了全校的新生,各大学院依次入场,偌大的场馆内座无虚席。
而易钟深这位不是新生的大二学长,也跟着进了场。
每年校学生会都会参与迎新典礼的组织流程,易钟深能进来并不奇怪。
他进的还是和主席台距离最近的内场,就连位置都正对着主席台中央。
典礼在上午九点正式开始,流程直接而简明,先由几位校领导依次致辞。
坐在内场位置的校会学术部部长陆仟刚刚给校长鼓完掌,就发觉自己身侧忽然多出了一台单反,不由愣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校电视台的摇臂摄像机,压低声音问:“那不是有摄像么?”
而坐在他身旁的易钟深没有一点要改主意的意思,甚至还伸手,更细致地调整了一下相机镜头的角度。
男生的声域原本就偏低:“留念。”
陆仟还是一头问号。
这有什么好留念的?
开学典礼的前期全是演讲环节,背墙大屏幕连点会动的光影都没有。
难道他是要给接下来致辞的书记录像?
陆仟多看了一眼,就瞥见易钟深不只拿出了相机,他甚至还带了一架手持云台。
架势格外隆重。
陆仟不由有些肃然起敬。
瞧瞧人家这觉悟。
对书记讲话这么重视。
不过没多久,陆仟就意识到了自己那离谱的错误。
因为易钟深录得并不是书记致辞。
而是下一位演讲的新生代表。
外侧的摇臂摄像机划过内场上空,一路追着那位新生代表登上了高台。
场馆内的两块大屏幕上投映出了新生清俊秀丽的面容,在布景板那大面积的紫色背衬下,少年更显得白到有些晃眼,让人不由得被他吸引住了视线。
少年启唇,嗓音清润。
“各位敬爱的老师、同学们,上午好。我是物理学院的大一新生,薄溪云。”
在这个略显严肃的场合,男孩并没有板着脸紧绷地照稿念,他的视线在某处停了一瞬,随即,那漂亮的眉梢眼廓便染上了轻浅的笑意。
像湖面起涟漪,白瓷透薄釉,一瞬间更显生动。
少年的神色连同声线一起,让听者不自觉便被感染着放松了心绪。
无声地驱散了这九月残余的暑气。
而坐在台下的易钟深,他提前选好的这个位置,正巧是主席台上人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安静录制着的单反早已调好了一切参数,易钟深没再去管它,视线反而一直落在演讲者的身上。
他在用相机和自己的眼睛一起留念。
台上的少年一身衬衫如雪,纤白的颈间系了一只T大标志色的薄紫领结。
他那颀长而挺拔的身形,莫名与多年前的某一日生出了重叠——
那一天,同样是学校主席台上的演讲。
只不过需要发言学生代表共有三个人,高三代表是易钟深,高二代表是薄溪云。
他们都拿到了半年内全年级第一的总分。
一中校长还在台上滔滔不绝地演讲,三位第一则在后台候场。
易钟深戴了入耳式的无线耳机,漫不经心的英文歌没能压过背景声,还能听见高一代表在小声地紧张地背稿。
倒是高二的第一,一直很安静。
易钟深随意地回眸扫了一眼。
就看见站在自己身侧的少年身型单薄,唇色微白,耳廓却生起了异样的红。
在略显昏暗的后台,那一抹薄红陷没入暗色的光影中,却未减半分惹眼。
后来易钟深才得知,那天这位高二代表发了高烧,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也没有耽搁当天的任何一项流程。
少年如常地上台、演讲,站完了持续整整两小时的大会,接受同学们的赞叹、老师兴奋的表扬。
他明明看起来如此脆弱纤细,单薄的外表似是经不住一点风雨的摧折。
可他却又是如此的坚强柔韧,风刀霜剑也无以撼动半分。
那天,少年唯一显露出的一点破绽,就是他演讲完下台的时候。
男孩走下高高的台阶,蓦地身形一晃,踩空了一下。
正好被擦肩而过要走上台的易钟深扶了一把。
薄薄的校服已经遮不住少年的体温,让他在别人怀中落下了一片滚烫。
以及无以描述的柔软触感。
少年很快就站稳了,很低地轻轻说了一声。
“谢谢。”
那一点低语轻飘而软。
似雪白的飞鸟略过无澜海面。
蓬软的流云拂过了冰封的雪川。
也是从那一日起,易钟深记住了这个名字。
薄溪云。
少年演讲时苍白的唇色一直留存在易钟深的心里。不知为何,他忽然想看另一幕。
看薄溪云健康、安稳,全然开心地站在众所瞩目的高台上。
后来,易钟深知晓了原因。
而在原以为漫长无期,实际却如此短暂的等待之后,易钟深终于如愿目睹了这一日。
日光澄澈,演讲台上的少年如斯耀眼。
万众瞩目之下,惊才绝艳的新生代表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在全场经久未歇的掌声之中,他举目望向了正前。
少年薄唇微弯,眉目欣然。
*
大一上的学期末,薄溪云迎来了他的生日。
尽管薄溪云自己向来都没有太多仪式感,但顾家对这个生日却是重视再重视,几乎提前小半年就在准备了。
不仅因为,这是薄溪云回家后的第一个生日。
更重要的,这还是他即将成年的一天。
单是为这次生日宴准备的方案,家里人就预设了小几十版,他们一度甚至还想去包场B城的环形影城或者S市的那所乐园。
直到薄溪云几次拒绝才最终作罢。
尽管没有大张旗鼓的包场,这场成年生日宴依旧被筹划得十足隆重。
以顾家的身份,这种宴会其实是非常好的社交机会。然而这一次的邀请名单上,却并没有任何一位无关的大人或是什么合作伙伴。
受邀到场的,全是薄溪云自己的朋友和同学。
宴会将在薄溪云生日这天的下午举行。生日宴的前一晚,顾家人一起聚在了医院的疗养楼里,来看顾老太太,宋女士和郭夫人这时还在核对明天的流程和清单。
顾老太太的情况比去年已经好了许多,半年前就已经出院了,连医生都说没想到她会恢复得这么好。
顾老爷子对此倒是很淡然,像是早有预料:“心情好,自然会身体好。”
只不过因为天气转冷,对老年人来说日益难熬。因此家里人商量之后,还是先让老太太来了这边疗养。
两位女士核对的这一遍,主要是念给老太太听。
明天小宝生日,一家人会先在中午聚餐,等下午生日宴的时候,大人们就不会都去了,主要也是方便孩子们能放开玩。
顾老太太虽然不去,但还是坚持要听一遍,听完才终于放下了心。
对明天宴会的安排,老太太显然很满意,她感觉乖崽也会喜欢。
宋女士听了,笑道:“那就没白费功夫。”
说着,她又感叹道:“要说费功夫,这回可没少麻烦钟深。”
这次虽说是薄溪云的生日宴,但家里并没有过多麻烦他本人。一是因为薄溪云最近在跟着院士导师做项目,直到前两天才刚刚忙完。
二则因为,这本来就是让薄溪云放松的日子,家里人也不想让他再多操心,而且还想多给他点惊喜。
但这么一来,因为薄溪云没怎么参与,就很难确认他到底喜不喜欢。
最后,还是易钟深帮了大忙。
所以宋女士才会这么说。
郭夫人也道:“是啊,钟深对云云的生日是真的上心。”
两人说话的时候,刚刚去拿药的薄溪云刚好走进来。
听见家长们这么说起易钟深,少年不由身形一顿。
对于要不要和家里人说自己和学长关系的事,薄溪云其实已经犹豫了许久。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和家里坦白。
明天就是生日宴,不少朋友都会过来。薄溪云觉得,与其被朋友们说漏嘴,还不如他自己告诉家里人。
家长们也都不是固执刻板的人,应该不会因为同性问题而反对他们。
只是这件事着实有些难以开口,薄溪云正想着,就听顾老爷子道。
“小宝,过来。”
顾老爷子一眼就看出了少年的反复纠结和欲言又止,抬手将人招呼了过来。
“怎么了?”
薄溪云走了过去,却还有些犹豫。
要不要……私下单独说?
主要是,房间里现在的确人员不少,除了顾兴朝和顾峥父子俩各自太忙,没能赶回来,其他人都在。
被这么多人看着,薄溪云难免有些忐忑。
他就只简单地提了一句:“就是,我和学长……”
没想到,薄溪云这句话还没说完,顾老爷子就接道:“你想说你们恋爱的事吗?”
薄溪云猛然一怔:“……?!”
他虽然早就知道外公的观察力有多么敏锐,但也没想到会厉害到这种程度。
其他大人也看了过来。
但大家脸上完全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宋女士还问了一句:“你们俩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没,没有。”薄溪云这时才回过神来,忙摇头,“只是我,没想到……”
郭夫人笑道:“小宝是担心我们不同意吗?”
薄溪云被说中了,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嗯。”
宋女士也失笑:“怎么会。”
连刚做完雾化不久,嘴里还在发苦不想说话的老太太都开了口。
“乖崽喜欢,就好了。”
“年轻人嘛,恋爱就大胆谈。”
顾老爷子用银勺搅了搅手中药碗,轻笑。
“你妈妈当初要和学弟在一起,我们也没拦着她。”
薄溪云一时失语。
自胸口无声溢出的,却是全然的暖意。
已近一年的时间,少年终于慢慢学会相信。
家是他的庇护。
是他永远可以停靠的港湾。
不过这边的温情一幕,却与刚进来听了个尾巴的顾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啊?”
顾笙比薄溪云愣得还厉害。
“妈你们都知道了?”
他还一直以为这是个天大的秘密,要替弟弟保守着。
宋女士温柔地朝儿子笑了笑:“要不是你在小宝刚回家的时候一直言之凿凿,觉得他俩一定是朋友。我们还能知道得更早一点。”
顾笙:“……”
顾笙:“??!”
那也太早了吧?!
那边顾笙还在不可置信的时候,顾老爷子却是单独把薄溪云叫了出来。
两人去了隔壁的一间休息室,薄溪云拉开了椅子,老爷子却没有坐,只是站在了窗边。
老人朝窗外凝望了一会儿,逆光之中,背影如一座沉默的山。
许久,他才开口:“小宝,有件事,你听了可能会很伤心。”
薄溪云有些意外:“怎么了?”
他罕少见外公用这种语气,老爷子总是笑眯眯的,又总会无形中透露出一种无比稳固的安全感。
但现在,老人在他面前第一次露出了如此复杂的神色。
“很抱歉,瞒你这么久。”
而薄溪云也听得出,老人是真的带了深浓的歉意。
顾老爷子回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下个星期,你愿意去见见你的妈妈吗?”
见妈妈?
薄溪云怔了一下:“您是说,去扫墓……”
但话才说到一半,薄溪云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终于猜到了外公语气如此复杂的原因:“您,您是说,我妈妈她……”
薄溪云说着,自己都不敢相信:“她还活着?”
顾老爷子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下点头的动作如最结实沉稳的长线,将如风筝般摇曳的薄溪云拉回了地面。
“很抱歉。”
顾老爷子又说了一遍。
尘封多年的绝密历史,终于在老人低缓的讲述中,再现于薄溪云面前。
“当年出事后,你妈妈受伤很重。对面下的是死命令,无法策反,就坚决要灭口。杀了她,至少能延后五年的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