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川食居”酒楼生意兴隆,谢巨有了自己的事业,意气风发,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休息都在县城谢宅,偶尔才会回来书院山上,“远香近臭”倒也有些道理,这种适当的距离倒是让谢家父子俩人都舒适安逸。然而唯有韩伋,相识相知到相护的从头到尾都是他谢时——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多年才回归原生世界,即便露出很多怪异之处依旧被保护得妥妥帖帖的谢时。
“此事我只同你说过,未曾对他人言,我爹也没有,不用担心。”谢时伸手,握住他的手,另一双大掌的主人顺势张开手心,将小了一号的手包在掌心,又放在大腿上。
“此事不可对外人说,人心易变,流言可造神,亦可毁神。世人如今敬你仰你,因你对他们有恩,有利,倘若有朝一日,你不再重要,而又让他们知晓了你的神异之处,无知则生无端猜疑和无限恐惧,届时阿时你的奇特能力便会成为有罪之论……”
谢时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我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世人皆如此,而我只看你,所以不必担心我受到伤害。
“可是你身上的血影何解?”谢时方才被韩伋不知不觉转移了话中重点,待用完了夕食才反应过来。
两人此时正在月下散步消食,因月亮躲入了云层中,倒是没见韩伋身上那诡异的光影,气氛倒也安宁静谧。
韩伋牵着他的手,淡淡道:“阿时可愿听听褚家的事情?”
谢时点头,两人心意相通后,韩伋同他说过一些秘辛,几年前立冬,更是带着他和韩宁一同去龙峰山深处的帝陵祭拜过。褚氏是前朝皇族,一个前后延续了三百多年的鼎盛王朝“梁朝”,可惜最终被蒙族人的铁骑踏在脚下,成了过去的历史。褚姓才是韩伋真正的姓氏,当年,前朝的末代幼帝被一帮忠心耿耿的老臣护着,被蒙军追杀至福州沿海,最后被逼无奈,假装跳海殉国,实则被忠臣之一韩家人暗中救下,改名换姓,好生抚养,谋求复国。
“当年,末帝同韩家女子通婚,留下数位前朝血脉,此乃吾之家祖。但家祖们长成后,眼看新朝势大,战火停止,那时他们并未个个都想复国,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韩伋口中所说的事情是一桩皇家丑闻,蒙人宰相为求前朝财富和泄愤,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派兵毁掉了前朝皇室帝陵,不仅盗掘陵墓,且将尸骨抛荒,任其遭野兽啃食,哪怕后来齐俟的先祖因感念前朝恩泽,暗中组织义士们寻找凑齐帝皇遗骸,又以乱葬岗的骸骨代之,瞒天过海,也有两位先祖的遗骸未找全,在龙山峰上另外修建的皇陵那里,这两位先祖的陵墓只是衣冠冢。此乃挖人祖坟、毁灭人伦、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据说,当年先祖悲愤泣血,一夜白发,不惜以褚氏上千条血脉为媒,设下血脉诅咒,不仅是换褚氏国运,也是为了督促后人不忘初心,早日复国。”
韩伋看向谢时,“从前我在家族记载中看到这一处,只以为是无稽之谈,后来,我大兄英年早逝,我才开始怀疑这所谓的诅咒,但一直并未完全确信,没想到,今日借由阿时给为兄解了惑……”韩伋垂眸望着脚下的影子,眼神悠远,似想透过那血影同当年的先祖对话,“阿时看到的血影应当便是血咒显形罢。”
谢时慌了,“你们先祖设立的血咒怎么还坑自己家的孩子呢?既然有记载,应当也有写如何解咒的法子吧!”搁从前,有人跟谢时说什么血咒,谢时只会一笑而过,完全不信,然而待他亲身穿越一遭,他便知道这世上多的是不知名的存在,也有凡人无法触及的世界,所以韩伋说的血咒在这古代,是完全可能真实存在的!
倒是当事人韩伋比较淡定,“阿时不急,我不是大兄那般自幼体弱,还不至于被所谓的血咒拖累。”
谢时却并未如他那般轻松,依那如山如海般的血光冲天,他的伋兄身上背负着的,何止那上千条亲人的血债,还有前朝被外族马蹄践踏下的数万万黎民的血债,然而这一切其实本不该由他来承担……
韩伋哄他,“不必担心,这血咒对我暂时没影响,且我知晓解决之法。”
谢时一听,也顾不得心疼,追问道:“如何解决?”
韩伋遥望苍穹之上,话语虽淡淡,话中暗藏的杀气却犹如实质,“不过血债血偿一法,唯有以蒙朝皇室全族人的鲜血,行祭天之法,方能安抚被抛尸荒野,又屠尽血脉的先祖魂魄中的悲鸣与怒火。”
谢时上前一步,同样仰头,夜幕之上明月浩瀚,群星失色,他轻声许下诺言:“好,我帮你。”
那是至正十八年夏,彼时皓月之下,两道颀长的身影并肩而立,一高一低,渐渐靠近,直至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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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十九年,韩伋率大军从饶州出发,耗时三月攻克蕲水,宰相彭玉带着幼主自杀而亡,其余各部争权夺利,尽数被俘,徐寿真建立的“大梁”王朝至此崩塌,正式被灭。
同年,刘福通部下将领毛桂率香军北伐,先是克青州、沧州,又进攻济南路,三月,克蓟州,前锋大军兵临大都,到达京城郊外通县,朝廷大震,组织大军攻之,香军随即受挫而退,罗福通随后在汴梁建都立国,国号为新梁。于此同时,长江以北,有一支朱姓的黑马势力悄然崛起,建都应天。
至正二十年,在谢时的游说下,韩伋派出时任都元帅的齐俟率兵十万,顺长江水下,进攻应天,彼时羽翼未丰的朱重八率部迎战,不敌,受炮火轰鸣而亡。同年,远渡重洋的韩氏海船归来,带回了发现东边新大陆的消息,以及谢时心心念念数年的土豆、番薯、玉米和辣椒等海外种子。
此后数年,长江以南,韩伋治下,土豆、番薯和玉米等海外粮种在官府的大力推行下,很快在大江南北落地,播种开来,其产量之高,使得南地短短几年成为无数北民艳羡的富饶之国,稻米流脂番粮满,公私仓廪俱丰实,即便是小邑之家,也藏粮富足,“南地熟,天下足”的谚语流传天下。
在绝对的实力和军火压制之下,兵强粮足的韩伋渐渐以大军往北推进,蚕食各地起义势力。至正二十二年,韩伋称帝于汴京,取《易经》中的“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一意,立国号为大明,与之同时,其座下幕僚大儒宋寿起草了《北伐宣言》,向全天下人宣告韩伋“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建国主张,此宣言一出,声震华夏,天下响应。
至正二十四年,京师大都,盛夏炎炎。皇宫深处,晚年时期沉湎享乐的老皇帝初夏之时,因用冰过度,虚不受寒,后又得知明军高歌勇进,连连攻克中原各地州府,直逼大都的消息,惊惧之下,忧怖攻心,生了一场大病。此时他奄奄一息躺在龙榻之上,已是回光返照之相,周围只余下一个年幼的小太监伺候,其余人都在听闻明军即将入京的消息时,均收拾家什准备趁乱逃出宫去,如今哪怕是底层的宫女太监都知道,旧朝要亡了。
“来人!去把谢相给寡人叫来!”浑浊无力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老皇帝以为自己说得十分孔武有力,实则外人听来却是如同蚊蝇,小太监低下头去,听了两遍才听清,赶紧碎步出了殿门,低声吩咐门外的禁卫军。然而平日里闻召必来的谢相并未很快应召而来,而是传信太监三催四请了几番才姗姗来迟。
“拜见陛下,陛下对臣有何吩咐?”堂下,谢雍神色不明,就连叩拜的礼节都显得敷衍得很。
老皇帝此时已经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此刻他连喘息都费力得很,自然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他睁开浑浊的眼睛,盯着台下的多年老臣,眼如鹰隼,沉沉道:“谢相,听闻那叛军头子座下有一宠臣,是你大哥的遗腹子,可有此事?”
谢雍皱眉,似是无法忍受,语气高昂,“回陛下,此子出身不明,并未入我谢氏族谱,又在乡野间长大,未得管教,粗鄙不堪,以至于与贼同谋,大逆不道,丢尽我谢氏几百年诗书世家的脸,不配为我谢氏门人,还请陛下明鉴,此等小人与我陈郡谢氏毫无干系。”
老皇帝见他说了一通废话,浑然不上道,直接打断道:“寡人并非追究谢相之罪,你们中原人最重血脉,他虽犯下谋逆大罪,但到底是未经谢相教育,才遭韩贼诱骗,你身为长辈,若是能出面,劝导其迷途知返,戴罪立功,想必你大哥在天之灵,也会含笑九泉。谢相以为如何?嗯?”
老皇帝果然不愧是当了数十年皇帝的老狐狸,即便此刻浑身无力,通身气势依旧不减,谢雍对上其视线,能感受到不断袭来的压迫之感,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谢雍算是明白皇帝找他来做什么了,但他心中讥讽一笑,若是能以血脉和谢家劝得谢时听他的话,他的嫡长子谢璞如今便不会全然废了。
他与那谢时,如今不仅他对自己怀有杀父之仇,他亦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寝其皮,他的璞儿,谢府的天之骄子,大都年轻一代领头的第一郎君,被折磨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颓废样子,甚至被断了一条腿,余生只能在轮椅中度过,都是拜他所赐!
“恐要让陛下失望了,此子因从小长在民间,对我谢家心中有怨,此前他大哥想要劝其迷途知返,派人将他接回谢家管教,登入族谱,却被拒绝,甚至惨遭折磨。陛下,此子乃薄情寡义之人,未将人伦亲故放在眼里,恐怕此计不通!”
闻言,老皇帝力挽狂澜的计谋落空,无能狂怒:“废物!堂堂一个谢相,竟连一个黄口小儿都收拾不了,寡人养你们这些汉人有何用?!滚!”
谢雍面色阴沉从内殿退了出来,看了一眼禁卫军,拂袖而去。事到如今,他得为谢家早做打算,万一韩伋大军压城,按照谢时那遗腹子在叛军首领面前所受的信重和宠幸,恐怕届时谢家没有好下场。
然而谢雍心中盘算的大战前举家撤退陈郡祖地低调发展的计划终究是无法实现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居庸关外,朝廷大军败得如此之快,而韩伋的大军压城来得如此之急。
战场上,旌旗猎猎,战鼓雷鸣,震耳欲聋的炮弹轰鸣声如影随形,如同夺命的幽灵轻松收割官兵的性命,无数朝廷士兵惊恐地看着敌军前方缓缓推进不断口吐火焰炸药的玄甲巨兽,无不闻风丧胆,无论将军如何呼喝“不准撤退,前进进攻”的口号,都无法阻挡他们不断恐惧后退的脚步,士气如此,也难怪朝廷大军战败的速度令人始料未及。
至正二十四年八月,韩伋率大军攻破京师大都,建立大明,年号为开平,意在“开太平之世”之意。三日后,新帝于郊外行祭天之礼,蒙族皇室直系血脉作为祭品,尽数被杀,血流成河,以告慰褚氏先祖在天之灵。
开平初年,新帝对外平定关中,一统山河,对内励精图治,推广番粮和高产稻,同时轻徭薄赋,鼓励工商,修生养息,经受十数年战乱肆虐的天下渐渐恢复了元气,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史称“开平盛世”,由此开启了大明王朝绵延二百余年后,转型步入近现代国家的传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