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小和尚一席话,让陛下踌躇了,或者说心里受伤难过了。
殊不知,阮雪宗面上冷静,实则心中艰涩也同样如汪洋大海。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父亲身边,他会这样做,而不是隔着好几层身份去拥抱,如一场虚无缥缈的水中月镜中花。
大渊皇室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
景帝心情怅惘,正欲掀开帘子进入马车时,他忽然感受到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下意识朝山上望去。
大雄宝殿穹顶之上,一道年轻卓绝的影子站在那里,白衣在风中猎猎舞动。
景帝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心窗倏然破开了一个口子。
这一瞬间的感受就是心里好受多了,他朝远山展开平生最为儒雅的一笑,不失一代帝王风流倜傥的风采,微笑着进了马车。
这万法寺他明年还会来。
每一年,每一次,这世界上便没有所谓最遥远的距离。
同一年,天逸大师不顾众僧反对,辞去掌门之位,传位于弟子如宗。
如宗是嫡传弟子,本就继承了天逸大师的衣钵,万法寺是半个皇家佛寺,如今如宗又与皇室交好,众僧早就默认了对方会是下一任掌门,本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们之所以提出异议,原因很简单:如宗还太年轻了,他怎么能扶起一个门派。天逸大师要为刺杀一事引咎辞去掌门之位,这更是一把痛彻心扉的刀子,扎在每一位弟子心口。
面对这些沸沸扬扬的声音,天逸大师道:“阿弥陀佛,诸位师弟还是着相了,佛门从不以年龄论高低。如今老衲年岁渐长,唯有年轻优秀的弟子才是少林的未来。如宗年纪虽轻,但有老衲和众僧庇佑,相信他很快会稳住局面……”
江湖总有俊才出,一代后浪推前浪。
在天逸大师的保驾护航之下,这场掌门传位仪式毫无波澜。
毫无波澜的原因还有一个,同是天逸大师的嫡传弟子,杜如兰没有表现出争抢之心。
他还微微一笑道:“恭喜师弟了。”
阮雪宗手里握着一根铜黄禅杖,禅杖上挂着一串串白环,说实话这玩意儿还挺沉。他眯起一双眼睛,对杜如兰道:“你可知禅杖作用?是坐禅警睡之具,亦可用它降妖除魔。”
原剧情里,如宗在剃发仪式后被逐出师门,杜如兰不知道为何,身为天逸大师唯一的嫡传弟子,竟也不是最后的获胜者。在十年后目睹一个处处不如他的巡山师弟妙心成了掌门后,他遵循母亲杜青娥的意愿,以下山游历为由,叛出万法寺,下山祸害众生去了。
这便是清风渔场满门皆灭、孔雀山庄寿宴风波的由来。
无视了阮雪宗杀气四溢的目光,杜如兰面不改色,优美的薄唇微微上扬,温声提醒道:“掌门师弟,今日可是你的大喜日子,佛门不喜杀生。”
他嘴角是一抹清风朗月的微笑,心中倒是很自觉地把自己代入了那个要被“降妖除魔”的对象。
阮雪宗冷冷哼了一声。
他也知道,杜如兰把自己伪装得太完美了,那风光霁月的壳子此时还牢牢粘在身上,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等闲无法把这个妖僧逐出佛门。
远远的地方,还有一番对话。
“掌门师兄,你这样做竟有多番考量。”
天逸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是自然。当下江湖风云变幻,魔门四处杀戮肆虐,众生在苦痛中沉沦,为了维护江山社稷、天下太平,少林弟子救世应大于避世,然佛门弟子避世已久,胸怀慈悲宽容有余,却少了一份果敢刚烈,选择如宗担任掌门,因他脾性正好契合。”
焚天宫已灭,但其他势力尚存,常年搅动风雨意在不轨。
从西域沙门达摩教上山挑衅,万法寺弟子淡然以对,如宗为了维护万法寺声名,一人技惊四座就能看出。
“再者……”远远注视着两位年轻的弟子,天逸大师沧桑眉目流露一份宽容慈祥,“那孩子惊才绝艳,却戾气过重,本有杀孽众生之象,如今有如宗镇压,竟化去了许多。阿弥陀佛,这也许便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吧。”
在这浮生幻境里,阮雪宗当了掌门后,不止一次带领弟子下山,清缴江湖邪派余孽。诸多十恶不赦之人,少林众僧皆已身渡之,一时间万法寺民间声望大涨,香火更加鼎盛。
“掌门师兄,后山塔林快关不下了那么多恶人啦!”这一日,妙心跑过来道。
小沙弥妙心如今已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巡山弟子,而是掌门的亲近师弟,钦定的下一任掌门,寺内地位水涨船高。
阮雪宗颔首,表示他听见了:“无事,咱万法寺有钱,喊匠人多修几座悔过塔吧。”
他一贯的主张是十恶不赦之人,杀了便是,何必留着让他们浪费粮食,但佛门慈悲肯定不允许他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将人一一带回来,镇压悔过塔。
悔过塔即教人悔过,宗旨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弃恶扬善、终成自我。”让那些十恶不赦的魔头,终日在暮鼓晨钟、佛门礼法涤荡中净化心灵。
阮雪宗却认为这不够杀人诛心。
他想了想,对妙心道:“你每隔一月,给那些被魔门祸害的家属施主们去信,引他们来参观魔头的下场,也许那些受害者家属心中会大为感怀。”
阮雪宗头脑在线,他认为一个月一次还不够,平时也可以给万法寺香客们安排一个游玩路线,比如从“大雄宝殿——焚烧藏经阁旧址——少林悔过塔”,让众人知道,佛门弟子是如何守护众生、惩恶扬善的。
什么丢菜叶子不好使,但香客们火辣辣的眼神,足够那些十恶不赦的魔头感到难以消受的屈辱了。只可惜少林弟子擒拿的都是中下层的魔门,高层魔门一个个精明得很,距离落网还早。
想好企划书,阮雪宗回到掌门所住的禅房。
还未踏入房内,他嗅到了空气一丝不太寻常的流动,他只看了一眼,迅速避开眼神,一个轻功退了出去:“阿弥陀佛。”
原来他的榻上,此刻正卧躺着一位绝色美人。这位美人姿容绝世,仪态风情万种,从被中伸出一截洁白细腻的藕臂,薄被随之滑落,将这屋内衬得华光生辉。
同时她一抹红唇娇艳似火,眼波流转间,有勾魂夺魄之意:“敢问大师为何避开,难道妾身不够美吗?”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自然是美的。”
“那大师为何不多看妾身一眼?”杜青娥娇娇柔柔道,她的声音既销魂又勾人,流露出一股有别于中原的异域风情。
这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当然是极美的,可那心如蛇蝎,比鬼还要可怕。一旦喜欢上对方,那就将沦为一只世间最底层的狗,或者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因为阮雪宗礼貌地别过眼。
他没看到,美人那张妖冶脸庞划过一丝冷笑,似轻蔑又似嘲笑。
在杜青娥看来,眼前这个年轻人长得倒有几分俊俏,眉眼间也别有一番魅力,但这平平无奇的表现,跟她所勾引过的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如果对方上钩了,她就杀了他。
“大师,你不敢看妾身,是不是因为心里有火呀?”她笑了出来。
一个没见过多少女人的毛头小子,很容易为绝色倾倒,根本逃不过她的手掌心。然而她不知道,如果阮雪宗真好美色的话,自己平日里照照镜子就足够了。
“有火,当然有火。”阮雪宗没有回头,他冷冷道:“因为你睡过了,这床我都不能要了。”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为止。
杜青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年轻人很快又道:“还有,你能不能把衣服穿齐整点,我都不知道看哪里了。”
“……”
杜青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一双美目不敢置信地瞪大,脸上那抹迷醉惑人、曾勾引得无数人倾倒的微笑,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师你这是何意?难道妾身不够美吗?”
杜青娥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地方上受挫,她可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没有尾缀之一。
“阿弥陀佛,施主你自然是极美的,可在小僧眼里,色即是空。美丽的皮相都是红粉骷髅,皆是洪水猛兽。”
“……”杜青娥引诱过的佛门高僧不止一两个,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解风情的,她冷笑道,忽地爆出一句骇人之语:“我真是心疼我的好儿子,竟看上这样一个榆木脑袋。”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
阮雪宗微微一愣,可他来不及多想,因为杜青娥的目的很纯粹,引诱不成便立刻一招袭来,看上去是要阮雪宗的命。
阮雪宗就这样跟她打了起来。
两个宗师的战斗,在半空掀起了一场风暴漩涡,凌厉的威压轰动了整个万法寺地界。无数佛门高僧赶来,见到了这一幕都极为骇然:“阿弥陀佛,掌门竟跟西域女魔头对上了!”
“这个魔门妖女也太猖狂了吧,胆敢夜潜万法寺!掌门师兄他不会出事吧?”
大家本来都挺紧张,一听这话都觉得有点不对味:“你怎么说话的?完全在长他人之气焰!”
被训斥的小和尚哭丧着脸:“因为我听说西域功法一向阴邪诡魅,杀人于无形,掌门师兄一向磊落光明,不擅鬼蜮伎俩,我担心他会遭到暗算。”
此话一出,万法寺内看客忽然都提心吊胆。人群中站着一位少年妖僧,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场打斗,谁也猜不出他的立场在哪一方。
阮雪宗是开了祖宗遗传挂的全盛宗师,十年后杜青娥尚且落败于他,更别提现在,此时的杜青娥完全不是阮雪宗的对手。
阮雪宗战得游刃有余。
杜青娥越战越慌张,从西域千里迢迢赶来中原的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对手,此时已萌生了退意。
她也许还逃不掉,因为前有阮雪宗这个宗师,下方也有少林十八罗汉,他们已布好了金光灿灿的法阵,就等着她这个魔门妖姬落网。
听说这群死秃驴爱把十恶不赦之人关在悔过塔里,她一世骄纵狂傲,怎么允许自己折在这群秃驴手里!
想到这里,她面上流露出几分厌恶,和对阮雪宗深深的忌惮,无形之中便暴露了破绽。
阮雪宗一掌击中对方锁骨,杜青娥痛呼一声,一袭青衣像风筝般从空中跌落,掉入了少林弟子集结的法阵。
阮雪宗正欲负手而立,忽然闻到了重伤之后杜青娥身上一股味道,很是幽远熟悉,沾在青衣上,被鲜血直接放大百倍。
他微微闭起了眼,这一刹那梦回了车桑王宫后花园,想起了那个曾经被他忽略的对话,“这是什么花?”
“这花是西亚传过来的花,一种能让人上瘾的花,名叫阿芙蓉,在中原它好像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名字……”
一个个画面闪过阮雪宗脑海,如醍醐灌顶:什么阿芙蓉,分明就是樱素,想来这就是导致杜如兰内力池时常干涸的原因。
【恭喜少侠发现了浮生绘卷的关键,现在幻境即将破除,倒计时六个小时……】阮雪宗被邀请进浮生幻境,就是因为一问,如今破解了这个关键,这个幻境基本也走到头了。
阮雪宗道:“我知道了。”
他准备利用这六个小时去给自己安排后事,至于他的死因,正好杜青娥打上门来,大闹万法寺,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栽过去的理由。
不出一日时间。
万法寺掌门年纪轻轻的如宗大师,舍身饲魔后不幸逝世的消息,传遍了南方地界,因为少林弟子这些年守卫众生,百死不悔,救民于水火是不争的事实,数万香客当场洒泪。这个消息甚至还没停,还在以野火燎原般极快的速度北上,一路传递至帝王的耳里。
乍听到这个消息,不仅汪总管瞪大了眼睛,帝王也一下子怔住了。景帝坐在龙椅上,忽地感觉眼前一阵黑暗天旋地转,仿佛有什么东西抽离了他的身体,他形貌颓然,连奏章从掌心滑落,掉在地上都久久没有意识。
江湖无数人陷入哀恸,自发朝万法寺涌去。
被扣上女魔头帽子的杜青娥,感觉自己被强行碰瓷了,她在悔过塔里夜夜嘶吼,表现得极为愤怒:“我根本没有重伤他!”
对方强得要逆天了,她根本连一根手指头都没伤到,怎么就变成跟她决斗后,对方以身饲魔命不久矣了!这给她扣了好大一口黑锅,她不服!
第一百零七章
一道高瘦挺拔的身影正躺在榻上,很普通的白色僧袍,一盏油灯勾勒出那人的轮廓,衬得那一截手腕白皙清瘦,无力垂下来时,让人心惊肉跳。
油灯里的蜡也不多了,火焰微弱扑簌着,随时可能熄灭,似乎暗示着人物命运。
这个人当然是阮雪宗,他在安排自己的后事。
他身边簇拥着数百名僧人,众僧们面容哀戚,师弟妙心更是扑在床边泣涕涟涟,阮雪宗发挥自己毕生的演技,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抚摸对方的光头道:“妙心你别哭了。”
他已经留下了遗言。
他死后掌门之位由“渡”字辈诸位禅师暂时接管,直到妙心十八岁后传位给对方,少林全体弟子皆听令。
“师兄,我有话对你说。”阮雪宗假装咳嗽了两声后,转头望向杜如兰。
站在他床边的妖僧眉目俊美,薄唇挺鼻,与被镇压在悔过塔里的母亲对比起来,胜在年轻俊俏,但都是一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祸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