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点点头,攥紧了程水北的手指。
账本摊开来,一笔一笔地写满了报刊亭的收支。
最后一页用红笔写了个“1047”,数字后面拉了一道横线,横线后面跟着三个字“欠老杨”。
老杨是开饭店的,报刊亭的盒饭都是从他那里进的货。
程水北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忙答应:“欠老杨1047块钱,大爷,我回去就把这钱给杨大爷送过去,您不用担心。”
张老头这才满意,躺着长舒了一口气,没多大会儿又攥着程水北的手指示意他往后翻。
本子的下一页夹着一张叠得板板正正的信纸,程水北抖落开,发现是报刊亭的租赁合同。
算算时间,报刊亭的租赁合同还有三年,张大爷把这个给他看干嘛,难道是不打算回去了?
再顺着往后翻,本子的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转让的合同,“张奇才”三个字已经签在了末尾。
他要把报刊亭剩下的合同都转给程水北。
张老头点点头,知道程水北已经读懂了他的想法,努力地解释着:“原本还想等好起来再回去一趟和你交代,你来了我也不用多跑了。我的家在这里……你大娘,还有我儿子都在这里,小北,大爷老了……想和他们待在一起,等死了再埋在一起……”
程南看了半天,也看明白了,眼睛红红地抽噎着问:“爷爷,您不回去和小南一块儿玩了吗?”
张老头的另一只手摸上程南的脸颊。
“别哭,爷爷有空会回去看小南的。”
程南瘪着嘴角,任由张老头替他擦去眼角的泪花。
张老头微笑着把程南半拥进怀里:“小南听话,好好读书,以后……不要捡破烂买鸡蛋了。爷爷把摊子交给小北,这样你就有吃不完的茶叶蛋了。”
原来就连一星期一次的茶叶蛋钱,也是哥哥捡破烂得来的。
他忽然明白了初见那天哥哥在院子里的奇怪举动,程南是瞒着爸爸做的这些,所以宁愿让程文秋以为他是出去疯玩了,也不想让爸爸知道他捡破烂买鸡蛋给爸爸补充营养。
父亲和哥哥的浮沉泥泞,远比他想象得更加难堪。
在张老头断断续续地说服下,程南终于对上学这件事点了头。程水北心里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了一块。
说了半晌,张老头精神大好,甚至起身准备吃点程南带来的水果,看起来也像张大哥说的那样,只是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程水北也就放心了。
他心里的大秤砣落下来,就把程南留在病房里和张大爷说话,自己去了外面和张大哥说话。
张大哥趴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上操着并不流利的普通话和人打电话,看见程水北出来忙摆手。
程水北并没有急着过去,等他打电话的功夫下楼转了一圈,然后带着刚买来的烟凑上前打听张大爷家里的事情。
江朔相对于镇上和村里算得上是“大城市”了,张大哥对这位城里来的客人也算是客气,乐呵呵地收下程水北递过来的烟,有问必答。
他说张大爷在兄弟姐妹里排第三,头里是两个哥哥,下面是两个妹妹,家家都不富裕。原本张理想出去当兵,张大爷家在村里还是说得过去的,结果偏偏又出了那些事。
张大爷把钱都还上了,家里也不剩什么,往后几年估计就是靠老大老二家里的孩子接济,日后有什么意外倒下了,也都是他们来了。
张大哥一边说一边叹气。程水北也明白,任谁多了一个躺在病床上需要照顾的小叔都不会乐意到哪里去。
病房里的烟头,还有接电话那人的不耐烦语气,都像是在程水北心上扎钉子。
可是张老头不愿意走,想待在老家,程水北也不能硬拉着老人回去。
他赶紧赔个笑脸,把兜里的烟都塞给人家,又递上了写着家里电话号码的纸条,
“您比我年纪大些,我冒昧叫您一声大哥,这些日子张大爷生病有劳您照顾了,我们都很担心他,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劳烦大哥知唤一声。”
程水北客客气气地点头哈腰,就差把“老头儿有病我们出钱”写在脸上了。
毕竟张老头想落叶归根呆在这里,没个儿女在身边,侄子再孝顺也会有“犯难”的时候。
而程水北承人恩情之后又接手了张老头的报刊亭,心里自然是很想对这个在新世界给自己伸出援手的老人照拂一二。
大不了他就再打一份工,再多赚一份钱。
张大哥也不是糊涂人,明白他的意思,含含糊糊地应了,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让他叔在村里受委屈。
程水北回病房的时候,程南照顾张大爷吃完了一根香蕉,爷俩靠在一起,程南正在给他爷讲他的状元哥哥。
“爷爷,慈哥可厉害了,什么都会,全世界第一厉害!”
程南半坐在床头比着大拇指,张老头笑吟吟地说:“爷爷见过的,原来他就是那个状元郎,了不得!”
程水北白了吹牛皮的小孩儿一眼:“行了行了,你爷爷该吃饭了,咱俩也该走了。”
“哦……”
程南恋恋不舍地从病床上蹦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和张老头招手:“爷爷我先走了,明天再来陪你。”
程南说完了才扭头看程水北,满怀期待地问:“我们今天不走吧?”
程水北被他逗乐了,揉揉哥哥的脑袋:“今天这么晚了,想走也没车了,咱们先找地方住一宿。”
“太好啦!”程南一听蹦起来,欢呼雀跃地朝张老头喊,“爷爷,我明天一定来!”
程水北和张老头都忍不住笑起来,就连拎着饭盒进门的张大哥也“哈哈”搭了两声笑。
“快走吧,我也该吃饭了。”
天快黑了,张老头恋恋不舍地招手把两个人赶出了病房。
进行一番价格比较后,程水北选了一家离医院近一些的旅馆。
晚上兄弟两个躺在一张床上,程南换了地方睡不着觉,窝进程水北怀里问:“我们明天能不能也不走啊?”
程水北捏了捏他的脸蛋:“知道你想爷爷,那再待一天,后天早上回去。”
“为什么不能多待几天?”程南一听只能和张老头待一天的时间,急得坐了起来。
程水北笑骂:“小兔崽子你不是答应爷爷去上学了吗?马上就开学了,你该不会要反悔吧?”
对啊,他答应了张爷爷,要去上学,要照顾好爸爸,他还答应了慈哥,要照顾好程水北。
“不反悔,那后天走,我还有两篇作文没写呢!”
小男子汉程南坚定地点点头。
程水北拍了拍程南的小脑袋瓜:“快睡吧,明天早点起,和爷爷玩个够。美好的一天等着我们呢!”
作者有话要说:
被牙疼折磨,有错别字或者其他错误,欢迎捉虫。
5555我恨智齿
第21章 第一年(20)
因为想着要陪张老头,程南起得极早,天刚亮就爬起来洗漱,洗漱完了就扒在床边上闹程水北,冰凉凉的手指头顺着锁骨往他的衬衣里面戳,势必要把程水北叫醒。
“程水北你快起床,爷爷都等急了!”
小程不是想赖床,是昨夜就没睡好,程南换了床睡不着,程水北也没好到哪里去,翻来覆去一整晚,还要被程南踢上几脚,天快亮了才眯眼。
“起床起床,懒猪起床!”
程南太能闹腾,在房间里蹦来蹦去,程水北不堪其扰,对天哀嚎一声后,无奈地起床。
昨天和张大哥商量好了,今天他和程南去给张老头送早饭。
程南不舍得亏待他爷爷,拿着程水北煮方便面挣的钱差点儿把早餐店都给搬空了,两个人大包小包地拎着,快九点了才到病房。
程南人小,腿倒腾地也快,几步就窜上了楼,站在楼梯口催程水北快点儿。
“不用等我,你先去,我歇会儿。”程水北被小孩儿带着跑了一路累得要死,扶着栏杆大喘气,摆摆手把程南先赶过去。
他从前就不爱运动,章慈安催得紧了才去健身房糊弄两天,重来以后虽说天天干活劳累,到底是跟不上十岁小孩儿的活力。
程水北喘了几口大气,歇得差不多了,鼓劲儿继续往上爬。
走过护士站,程水北还给值班的白衣天使打了个招呼,没等贫两句,就看见程南拎着东西站在走廊里,并没有进病房里去。
小孩的神情错愕,拎着袋子的手似乎是在发抖。
程水北的左眼皮猛烈地跳起来,心里发慌,大步走到程南跟前询问:“怎么不进去呢?”
程南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指着病房的方向。
病房的门并没有关,里面人影攒动,乱糟糟的。
张大哥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指挥着围在病房边上的几个人忙活着什么。
程水北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哥哥,不管不顾地冲进病房里,挤到人群中。
床头的输液架上挂着未输完的点滴瓶,病床上的那个老头安安静静的躺着,已经没有了呼吸。
张大哥看见程水北,把他拉到一边解释:“俺叔夜里突然不行了,早起八点走的,俺现在要把他接回家。”
程水北已经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了,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床单夺目的惨白晃花的他的眼。
不是说只是摔了一跤吗,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吗,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等到早上八点,是在等他们来送早饭吗?
程水北看着老人干瘦的身躯,抑制不住地想冲过抬灵的人群把他拉起来。
快起来呀,程南给你买了包子,有三种馅儿呢,还有你最喜欢的肉饼,快起来尝尝……
“小兄弟,俺们现在要回家,浓和小孩儿去吗?”张大哥粗壮的胳膊紧紧地箍着程水北的后背,也支撑着他几乎随时都会瘫软的身躯。
张大哥的话叫醒了程水北。
对,还有小孩儿呢,程南还在走廊里。
程水北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保持清醒,红着眼睛把已经吓傻了的哥哥拉到了走廊尽头。
程南的手指已经被塑料袋勒出了几道红痕,程水北想接过来,却根本掰不开他用力的手指头。
“张爷爷他……”
程水北终于鼓足劲儿想给程南解释些什么,或者就骗小孩儿说爷爷睡着了,可他撒谎的话还没出口,先被哥哥打断了。
兄弟俩悲伤的时候神情也相似,程南的眼角也是红红的,眼睛闪亮亮地噙着泪花:“爷爷走了对吗?”
真相被程南一语说破,程水北善意的谎言噎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哽咽许久以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个背着水壶挎着腰包躺在椅子上唱戏的小老头儿,走了。
走之前把报刊亭和程南一家都交付给了新来的帮工。
他还清了所有的钱,走得了无牵挂。
“可是他还没尝我买的包子呢……”
程南拎着包子的手紧紧地握着,数不清的泪花从他的眼角掉落。
十岁的小孩儿在病房外号啕大哭,怀念着会多送他半截玉米的卖货老人。
而程水北二十六岁的心和十八岁的皮囊,只能紧紧地把哥哥拥入怀中,无声地忍下心头的泪。
“我……我还没带张爷爷认识慈哥呢,我还没考第一名呢,我还没卖完雪糕呢……”
程南每说一句,泪水就汹涌一倍,小小脑袋挤在程水北的肩上,随着哭泣的动作微微地颤动着。
“程水北,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程水北的印象里,没有关于爷爷的记忆。据说是老家离这里太远,也据说是爸爸和家里闹僵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爷爷该长什么样子。
程南也不知道。
而张老头带着纯朴的爱,给了程南真正的关怀。
他就是程南的爷爷。
程水北强忍着安慰哥哥:“别哭,别哭,爷爷看到会难过的。”
程南从他怀里抬头,抽噎着问:“爷爷能看见我吗?”
他的眼神太过真挚,以至于程水北不得不编出一个谎言来哄他。
“能看见的,人刚走的时候魂还没散,爷爷自然能看见你,不哭了好吗?”
假如真的能看见,那他从楼顶一跃而下之后,怎么没有看见下班回家的章慈安呢?
一群人把张老头的遗体送到了车上,张大哥又转回来问他们要不要同去。
程水北抹去程南眼角的泪花,轻声问哥哥:“你想去送爷爷最后一程吗?”
程南看一眼程水北,又看一眼旁边陌生的伯伯,缓缓地点了点头。
载着灵体的面包车开过庄稼地,程水北和程南窝在后面载人的三马车上颠簸在田间地头,一直颠了半个钟头,才颠回张老头的家。
破落的小院儿孤零零坐落在村西头的田间,程水北牵着哥哥的手从车上跳下来,跟在人群后面走了进去。
张老头家里人丁落寞,就连后事也得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哥哥弯着腰跑前跑后的忙活,几个侄辈孙辈忙里忙外,程水北他们作为这里唯二和张老头挨不上亲缘的人,只能呆在停灵的房间隔壁,局促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张老头的儿子媳妇儿都葬在西地,两天后,张老头也会没入同样一片尘土。
八月渐秋,夜里起了一阵风,摇落满院的枯叶。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第一年(21)
夜里程水北守在程南的身边,半抱着哥哥轻拍,怕小孩儿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