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水北被数落,但并不理亏:“张大爷,你看看这箱子里都是什么东西,漫画书他要你也给买吗,作业都写不完,一天天就知道玩,这以后上学怎么办?”
他这里辛辛苦苦给程南挣学费,人家那边作业不写书不读一门心思想着玩,程水北心里话也不能直说,憋出来一肚子的火,气自己也气哥哥。
程南缩在张老头身后,眼睛滴溜溜地转,机灵劲儿一点儿也不像数学只考20分的,一见有人撑在前面,竟然梗着脖子和程水北叫嚷起来。
“我才不上学呢!”
程南边说还吐起来舌头,差点儿没把强压火气的程水北气死。
“程南你给我过来。”
程水北气在投上,抄起报纸卷成卷儿就要教训程南,可小孩儿就像滑溜溜的泥鳅,一个闪身就躲开了,反倒是他,打人不成反而挨打,背上又叫张老头的水壶敲了两下。
“你打他做什么,书是我买的,有本事你来打我!”
张老头搅和在兄弟俩之间劝架,好说歹说算是把程水北拦下了。
其实程水北也不是要真打他哥,就是自己忙碌了一天看着程南吊儿郎当的样子,忽然就悟出来一点儿做家长的心得,恨铁不成钢,一时气上头了。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几个人终于都冷静下来。
张老头喝了口水,把纸箱里的漫画书拿出来在程水北眼前晃:“都说了书是我买的,这附近学生多,我想在店里摆点儿小孩儿喜欢的,这才叫程南一块去挑书,人家比你强多了,辛辛苦苦帮我抱了一路的箱子,你倒好,好坏不分上来就打人骂人,谁给你的权力啊,你是他爸还是他哥啊,程水北我告诉你,程南就是老头儿我的亲孙子,你不能这么对他!”
程水北心想:我既不是他爸也不是他哥,我是他弟弟。
张老头这么一番解释之后,程水北气也消了,别别扭扭地打算给程南好好道个歉。
可程水北“对不起”的“对”字还没出口,张老头来了兴头又接着说上了。
他把水壶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指着学校的方向开始说教:“再者说了,成绩能代表什么啊,那程南考得少他就不活了吗,对小孩儿的要求不能太高,我是不能理解像你这样苛刻的家长——当然你也算不上程南的家长,他爸还没说他呢——成绩说明不了什么,对了,你看今天的报纸,那高考状元还复读呢……”
高考状元这个词,程水北太熟悉了。章慈安得高考状元那一年他才十岁,从十岁到十六岁,但凡在家里的时候,他妈妈何明穗就指着隔壁的小别墅给他讲高考状元章慈安的故事。
程水北颇为嗤之以鼻,甚至长大以后这种想法更甚:高考状元怎么了,高考状元还不是得和他一个被窝睡觉!
程水北想着高考状元这茬儿,心里乐开花,脸上也绷不住带着笑意,于是又挨了张老头一下打。
“笑什么呢,你大爷我跟你说话呢!”
“听着呢听着呢,大爷你说高考状元也复读……”
程水北做出躲藏的架势和一老一小逗乐,仔细琢磨这句话,怎么琢磨怎么觉着不对。
高考状元也复读……
2005年,江朔市的高考状元是章慈安。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五!
第12章 第一年(11)
程水北登时清醒,起身翻看最后两份没卖出去的晨报。
章慈安的照片晃眼地印在《江朔晨报》的第二页,整整一个版面都是在讲高考状元的学神生涯。
程水北崇拜和暗恋章慈安的时候,这一页被他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在床头,上面的话都能倒着背个滚瓜烂熟了。
章慈安几岁上的小学和初中,章慈安奥数成绩多么逆天,章慈安是怎么参加比赛为校争光……程水北如数家珍。
但他不记得报纸上有这么一句:“章慈安表示,自己对本次的高考成绩并不满意,有在江朔市高中复读并重新参加高考的打算。”
两行黑色的小字印在最后的角落里,不是张老头这种闲的没事连夹缝广告都看的人,还真发现不了。
程水北瞪大了双眼,凑在路灯底下将复读的这两句重看了四五遍。
这份普普通通的报纸,偏偏和程水北记忆里的那份不一样。
2005年的章慈安,做了和从前不一样的决定。
“小北你看什么呢,要我说这章惨章不惨的是学糊涂了脑子不好使,考那么高的分不去读大学还复读……”
“爷,说不定这个哥哥想上更好的学校呢。”
程南和张老头一人一句搭腔讨论,可程水北再清楚不过,章慈安从前的成绩,国内所有名校任他选,顶尖学府的招生负责人快把章家的门槛踏破了,就连国外名校只要章慈安想去都随随便便,不可能有什么为了考上更好的学校去复读的理由。
程水北搞不清楚,可是他清楚一点——章慈安不能复读。
章慈安要是复读了人生的轨迹就会改变,2021年那个十大杰青、34岁的年轻教授,还有那些专利和论文说不定就都没有了。
他可以不赖在章慈安身边,但不能看着章慈安本该完美的人生出现一丁点的纰漏!
“大爷今天得麻烦您收摊了,收完顺路把程南送过去,跟程叔说我今天有事晚点儿回去,给我留个门。”
程水北简单交待两句拔腿就往东边跑去,连跑了两个路口看见红绿灯才想起来还能坐车,赶紧投了一块钱钢镚坐上公交车。
公交车一站一停晃晃悠悠,紧赶慢赶,太阳落山,程水北来到了城东的江景别墅区。
江朔市的名字来源于城东的那条河——雲江。
雲江水面不宽,称不上一条江,可是县志古书里都这么写,江朔人就骄傲地称他为大江。
江朔人沿江起城,越发展越往西,城东的这片傍水的好地方就被有心人开发成了江景别墅。
其中最豪华的就是章慈安和改嫁后的何明穗住的临江别苑。
临江别苑建在雲江拐的那个弯儿里,错落的小别墅推门出来就能看见江岸风景,夏天河风一吹惬意自在。
但房价也同样的“惬意自在”,能和程水北认知里禹南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媲美,在城西那群风霜里挣扎的人们眼中是妥妥的富人区了。
程水北从临江路路口下了公交车,走在安静的别墅区街道,远看着高高低低的别墅群,心里颇多感慨。
他在这片地方做贵少爷吊儿郎当混日子的时候,他的哥哥和爸爸正在泥泞里浮沉。
再来一次,程水北不会不明不白地跟着母亲离开。
去章家的路和回何明穗改嫁的邵家的路是一条,程水北无比熟悉。
所以看见那座熟悉的小楼的时候,程水北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
精致的玻璃窗后、馥郁的花园里,女主人应该也在惬意地生活。女主人带来的那个臭屁小孩儿应该也在和继父斗智斗勇。
程北属于这里,程水北并不。
程水北快走几步,越过邵家的豪华大门,向着章慈安家的方向进发。
走到章家门口的时候,程水北按门铃的手抬在半空,半天都没有按下去。
他犹豫了。
阻止章慈安复读肯定是要阻止的,用什么名义,什么身份呢?
章慈安的一夜情夫?程水北估计自己把几个字说出口,得被章家的保镖追出八里地去。
隔壁家那个不听话的小孩儿?可程水北现在的样子是18岁,不是10岁。
程水北纠结的时候手里就喜欢掐点什么,一个不留神竟然把章慈安家院墙上的蔷薇花折下来一朵。
章慈安的妈妈喜欢花花草草,章家满院子都是春色,就连院墙外面也爬满了雍容的龙沙宝石。
粉色花瓣搁在手心里,程水北顿感自己像个偷花贼,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恰逢此时,沉重的铜色大门开了。
“吱呀”一声后,一团白色的大毛球从门后跑出来,冲着“偷花贼”程水北“汪汪汪”一通喊叫。
那是一条萨摩耶,程水北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妞妞,是章慈安的作家母亲窦淑意养的狗,大名叫做章二妞,程水北没少因为这个名字取笑章慈安,甚至还给章教授取过“章大妞”的名字,理所当然也被章教授按在沙发上狠狠地教训过。
程水北小的时候和妞妞的关系不错,赌气从邵家跑出来的时候经常到章慈安家附近“避难”,赶上保姆遛狗,程水北会看在章慈安的面子上,和他的“狗妹妹”玩一阵。
这时候的妞妞当然不认识横空出世的程水北,只当这个偷了自己家蔷薇花的人是个贼,费心费力地尽狗狗的职责。
程水北手里捏着花,感觉狗叫声迟早把人引过来,想捂狗嘴也不行,一人一狗正在对峙,熟悉的声音又传到耳边。
“妞妞,安静。”
是章慈安。
章慈安跟在妞妞后面出来,程水北一抬头刚好和他对望。
他穿着干净利落的运动装,手里拎着对折的狗绳,一副出去遛狗的架势。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章慈安得眼神里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些程水北向来读不懂的深沉意味。
程水北手里举着那朵蔷薇花,脸上还有羞红的愧意,架势好像冲上门来告白的愣头小青年。
他赶紧背过手去,把“偷”人家的花藏起来。
人都撞上了,不说也不行了,程水北心一横:“你要出去遛狗吗,我……我有点事和你说,边走边说吧。”
程水北低头,刚刚气势还很凶的妞妞在章慈安制止以后乖乖地待在小主人的脚边,脑袋不住地蹭章慈安手里的狗绳,看起来很想出去玩。
章慈安沉默良久,终于回答:“好。”
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章家大门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她拿了件外套,一开口叫住章慈安把衣服递给他。
“小慈,你带件外套,晚上天冷。”
“知道了妈,外面风大,你先进去吧,我遛完妞妞就回家。”章慈安接过衣服,一脸的乖巧听话,是程水北不曾见过的模样。
这就是章慈安的妈妈,江朔市的明星作家窦淑意。
程水北立马拘谨起来,恭恭敬敬地喊了句:“阿姨好。”
窦淑意看了他一眼,温和地说:“是小慈的朋友吗,那你们先聊,阿姨先回家了。”
待章妈妈离开,程水北刻意选了避开邵家的那条路,两人相顾无言。已经走出章家很远了,他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开这个口。
他上次不光把两个人的事情归结为一夜情,还在章慈安的耳边羞辱了人家的技术。现在又找上门算怎么回事。
两人踱步到喷泉花园附近,章慈安把妞妞放开到没人的草地上去撒欢,和程水北并排坐在长椅上。
一个是精致的少爷装扮,一个穿着报社赠送的宣传短袖,脚上凉鞋都快跑开胶了,来往路过的人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两人睡在一起过。
“找我什么事。”
章慈安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模样,目光盯着远方撒欢的妞妞,并不管顾程水北的别扭模样。
程水北深吸一口气,早死晚死都是死:“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了,就是高考状元那篇采访,照片挺帅的。”
先说点别的分散注意力,是程水北糊弄章慈安的一贯做法。
章慈安皱皱眉头,似乎并不吃他这一套,只是扭头追问道:“你要说什么?”
章教授永远是这样,不说废话,直言正题。
程水北鼓起勇气和他对视:“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你考那么好,禹南大学都随便你上了为什么还要复读啊?”
他终于问了出来。
章教授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想说服别人之前不妨问问人家主见背后的理由,有的放矢。
而程水北时隔多年,仍旧在按照他的这一套做事。
章慈安没有回答,盯着程水北的眼睛看了好久,反问他:“我为什么非要去上禹南大学?”
程水北心里想:你就是应该去读禹南大学,走你风风光光的科研教授路途,为国争光,为世界谋发展,造福全人类。
但他说不出理由,只能机械地重复心里话:“我就是觉得你考这么好,去国内最好的大学,学学火灾啊消防啊什么的,再读个硕士博士研究生,接着做教授,有什么不好的……”
他越说越心虚,几乎是把章慈安上辈子的生平念了出来,也不知道章慈安能不能听明白,他的未来路途平平展展灿烂辉煌,远远不用去复读再受高中一年的苦。
只可惜今晚的章慈安问题格外的多,没等程水北说完就开始发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学火灾?”
章慈安上辈子为什么选火灾,程水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章慈安评教授的时候他帮忙整理过资料,他的大学就读材料里写着,章慈安是大二那年才转去的相关领域。
至于为什么学火灾,程水北从前自然也问过。
他还记得当时章慈安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他摘下金丝边眼镜,神情庄重又哀伤。
章慈安说:“18岁那年,我的母亲死在一场大火里。”
作者有话要说:
章状元,章惨章不惨,章大妞……章教授知道他在报刊亭三人组眼里有这么多外号吗?
第13章 第一年(12)
章慈安说这句话的样子深深地印在程水北的脑海里,他甚至记得自己当时曾动容地想要吻一下章慈安,却被未来的章教授克制地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