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阴剑这时候饱饮了鲜血,终于归于了平静,只有那剑柄之处的白色圆环还在幽幽闪烁其光。
“谢……阁主!”
陆澄阳差点儿脱口叫了谢璟,不过还是及时收住了话,连忙上前扶住谢璟。
以谢璟之境界,就算伤及要害之处,也就自行恢复。
但这不代表,致命之伤不会带来任何疼痛。
那疼痛感依然是跟普通人无异的。
空中澹台珩依然和邱献之一道固阵,想先行收服那怨灵。
沐隐府弟子和部分澹台宗弟子都上前去助阵。
谢璟盘坐在原处,虽然鲜血仍然顺着衣袍上的莲纹在盛开,但是他的面容仍然是平静至极的。
其他急忙围上来的小弟子们起初还焦急地问“谢阁主你没事儿吧”,“谢阁主你怎么样”,现在也都被那莫名的从容宁静所感染,忽然安静了下去,怕打扰了谢璟的自行复原。
但尽管外人眼中谢璟是在渐渐恢复,但是他其实气海里灵力受到了某种阻隔,头脑之中也陷入了暂时的混沌。
迷蒙之中,他的思绪又被拉回了数年之前。
少年清亮的黑曜石一般的瞳仁落入他的视野。
然后那少年将身上的桃花花瓣轻轻一拨,然而朝他一笑说:“我叫陆藏。你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畔:“谢璟。”
那少年用了个小法诀将地上的桃花花瓣扬了起来,写了许多个字,问他:“是哪个景,这个,这个,还是这个?”
谢璟抬手指了指中间的“璟”字。
“呵,原来是这个字啊,记住了。”
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隔了云端。
“谢璟,谢璟,你醒醒,别睡过去了!”
陆澄阳的声音传过来,转瞬之间,前世的许多光景都陆续铺陈于眼前。
那一年,是阴蛊作乱的前一年,雍城还出过一件事,便是魔龙侵扰。
不过那魔龙并非是后来公认的真正的魔龙,而是酷似青龙的邪兽,因吞食了不少无辜之人而邪气深重,当地仙门便向不鸣阁送去了求助状。
溱云子本来是同他和陆澄阳同行,但是却被卷进了恶龙的巢穴之中,生死未卜,而他当时也不小心负了伤,便同陆澄阳一同待在了一处山洞里。
洞中幽暗得有些可怖,陆澄阳正死命喊着他。
溱云子先前交代过,切莫被恶龙抓破皮肤,若是不幸抓伤了,得及时服用他特制的药水,但是一个时辰之内切莫睡过去,否则那毒性就会压过药性。
谢璟本来有些精疲力竭,而那药水也像是有些催眠之效,虽然他极力抗衡着那困意,还是濒临败局。
但因为陆澄阳的声音极其响亮,谢璟的困意得以一瞬间又散了去,但很快又凝了起来。
陆澄阳见他眼皮又要合拢,于是又道:“这个时辰你千万别睡过去去了!溱云老头儿还在龙穴里头呢,你可别出事。”
谢璟的头像是灌了铅,一线思绪除了困还是困。
陆澄阳灵光一闪,想出了个好法子。
他从器锁里解出了把古琴,道:“我要弹琴了。”
然后谢璟的耳朵遭受了生平最大的侵袭,导致他自那之后的数月暂时都不想看到古琴。
不过得益于此,他最终成功熬过了那一个时辰,陆澄阳也找到了恶龙龙穴新的入口。
他从正面吸引了恶龙的注意,陆澄阳则从高处突袭,最终了结了作祟恶龙的性命,救出了困在龙穴之中的溱云子。
分明背地里想着那少年常常嘴角含笑,反倒是当面见着就抛去一张冷脸。
大抵是因为那少年的笑容时常不单单是朝着他的,而是朝着所有人的。
就是这般一视同仁的笑容,他不知何时想要占有。
谢璟永远不会忘记,那少年身周绽开千百朵银色莲花,凝气为刃,生生刺向龙心。
银莲染上瓢泼血涌,仿若飘飞的红莲灼灼。
那时候他心中便因这一幕,燃起了从未有过的重重业火。
十五年过去,物不是,人似非,唯独这份思慕,从破茧而出的那一刻,便斩不尽,更放不下,常叫嚣着一个名字——
陆藏。
陆藏。
第28章 怨灵(2)
“阁主?”
陆澄阳见谢璟忽然动了动手指,便试着在床榻前唤了一声。
然而谢璟仍然是微微拧着眉头的模样,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陆澄阳不自觉抬手过去,将指头扣在谢璟的眉心上面,好像这样就能抚平那眉心上的褶皱似的。
不过他很快收回了手。
谢璟的眉头依然皱着,陆澄阳起身,本来是想倒杯茶水喝,谁想谢璟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口里还低喃了一声:“陆藏……”
陆澄阳心下一紧,但望见谢璟忽地安宁下去的睡容,只当他在说梦话。
他现在这番,跟澹台珩说得一清二白,甚至还报了暗号那厮都不认他,谢璟估计是更不可能会想到他还就是他口中死去的陆藏。
但是他怎么这么执着要挡下那一剑呢?
谢璟果然是变笨了吧。
陆澄阳悄悄溜出了门,迎面却撞上了一名身着雪青色门服的与善堂弟子。
那与善堂弟子瞧了一眼他,也并不惊讶,只本本分分拿着药箱去给谢璟换药。
谢璟昏迷已然五日。
五日之前,太阴幽荧剑复出,其上怨灵显形,谢璟受太阴剑所刺,重伤卧床。
澹台珩先是同邱献之交谈一番,才知他本是听闻阴蛊和巨影妖在晓市出没的事情从青城前往此地的。
于是澹台珩便简要说明了一番在育剑池寻剑之后所遇的遁物阵法,说了番仙门未解决大事比血衣仙可能复生的事情大,打发邱献之及其门下弟子继续查那蛊虫和巨影妖的事情去了。
后来他便飞速赶往梁城的与善堂总堂,一把抓起堂主徐岑的衣领就将人直接带到了澹台宗。
说起与善堂堂主徐岑徐平襄,则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慢性子。
徐道长做什么都很慢,不疾不徐,从容有度,说话也跟清风拂面似的。
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先品完手中的一杯茶,再从塌了天下面寻找个缝隙慢悠悠地钻出来。
这是澹台珩的急性子忍不了的,所以他出手极快。
陆澄阳倒觉得这次澹台珩的出手利落是个正确的选择。
毕竟徐平襄这厮,跨过澹台宗门邸的第一句话不是“到底伤得多重”,而是“我还没有浇完花”。
仙门当中,没人知道徐平襄的确切岁数,也从来没有任何人问过。
陆澄阳的印象中,徐平襄继任与善堂堂主要颇早过其他四门,但是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也从来没有留意过。
陆澄阳本来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再次同澹台珩表明身份。
可是他没想到,澹台珩这家伙,将徐平襄带到澹台宗看诊之后道性命无虞,调养即可,就一溜烟没影了。
这五日以来,谢璟没有醒过,与善堂弟子轮流换药,陆澄阳时不时去看看。
他走出门来,拐过此处谢璟修养的阁楼,又碰上了徐平襄。
徐平襄望了他一眼,道:“你是不鸣阁中弟子吧,且莫太担心,你们阁主不日就会恢复如初了。”
他忽然瞥见了陆澄阳腰间的八棱扇,顿了一顿,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裴公子不是什么普通弟子,切莫为了阁主忧虑过度了。”
徐平襄说话依然是那客客气气又慢吞吞的调调,让人着急,又让人生不起气来。
陆澄阳只回道:“那可真是多谢徐堂主了。”
徐平襄微微一笑,转而迈入府阁嘱咐弟子去了。
陆澄阳在澹台宗找了一番,还是没能找到澹台珩这个大宗主的身影,倒碰上了几日不见的澹台羽。
澹台羽见到他,立马兴奋地奔上来道:“裴兄,听闻谢阁主重伤了,现在怎么样了?你有没有什么事?”
陆澄阳道:“徐堂主来了,阁主无大碍了,需要调养一段时间。”
他瞧着澹台羽,不像是被云沉婉收拾过的样子。
云沉婉出身于拂海明月庄,是云慧晓的同胞妹妹,本来灵力高强,当时在仙门一众男修当中也不落下风,但是后来同澹台珩结为道侣之后,就不在仙门崭露头角,只在澹台宗平静度日了。
“倒是你,有没有什么事?”
陆澄阳问澹台羽。
澹台羽道:“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这次我娘就教导了下我,然后暂时锁了我的灵力,罚了几天紧闭,我才出来一会儿,你知道我爹去哪里了吗?”
陆澄阳道:“我也不知道。”
他心想我也想找你爹呢。
澹台羽“哦”了一声,又问:“我还听师姐说邱府主对你动手了,要将你带回沐隐府,是怎么回事?”
陆澄阳道:“误会误会。”
澹台羽对此甚为好奇:“怎么会有这么大误会,裴兄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一介贫苦出身,哪里有什么秘密。”陆澄阳将话又一引,“倒是那太阴幽荧剑上秘密不少。”
澹台羽恍然大悟似的,道:“对,那太阴剑上有怨灵来着,现在宗门里的一群弟子轮流守阵守着那怨灵呢。”
这时突然有个小弟子从另一头长廊小跑过来,见到了澹台羽,连忙行了一礼道:“少主,云宗主到了。”
澹台羽不解:“舅舅这时候来干嘛?”
——
云慧晓似乎是匆忙赶来的,醉影化为簪子,斜斜插在冠上,甚是潦草,一反常态。
他一来先是见到了澹台羽,颇有些着急道:“你爹娘呢?”
澹台羽道:“我娘领着弟子在守阵,我爹不知道去哪儿了。”
云慧晓却一拍脑袋道:“怎么这个关键时刻……”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守阵?守的什么阵?”
澹台羽道:“太阴剑上附的怨灵,戾气太过强横,以阵法暂锁之。”
云慧晓又问陆澄阳:“小淼淼,那谢璟呢,你们谢阁主现在又在哪里?”
陆澄阳道:“阁主受太阴所伤,目前昏迷不醒。”
“什么?伤了?很严重?”
云慧晓很是震惊。
陆澄阳和澹台羽齐齐摇了摇头。
他忽然又重复道:“怎么关键时刻……”
陆澄阳并不奇怪于云慧晓的一惊一乍。
早年前任云宗主,也就是云慧晓的祖母来不鸣阁访游之时,陆澄阳才知道有这么一号宗门子弟。
一开始云慧晓还是个看起来颇为安静礼貌的仙门少主的模样,陆澄阳原本以为是个跟谢璟的性子颇为相像的人,后来混熟了才知道了这厮的真实面貌。
陆澄阳一挑眉,问:“云宗主可有什么要紧事?”
云慧晓来回踱步,很是焦急的样子,复又正色道:“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
最终云慧晓决定先行去找云沉婉商量这件重要的事情。
然而澹台宗施行法阵的禁闭室罩上了层层法罩,暂不容得他人进入。
云慧晓最终放弃了找自家妹妹,面上是一片愁云惨淡,澹台羽在他身边连连安慰,也十分想知道那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陆澄阳也暂时放弃了找澹台珩,折回了谢璟修养的那间阁楼,迎面又碰上了徐平襄:“呀,是裴公子啊,刚刚思庭醒了一下,想来很快就会好了。”
他转而又温和笑笑,忽然问:“听闻裴公子天生有能修化气之术的灵脉?”
陆澄阳道:“弟子对此不知。”
这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着实让陆澄阳有几分诧异。
不过,既然邱献之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能探查到他身上灵脉的异样,谢璟应该更早就知道了才对。
谢璟既然知道了,为何却对此从未提及。
兴许谢璟也不愿将此事说得太明白吧,所以暂时将他留在了墨林府之中。
“师尊,谢阁主醒了。”
此时在内值守的与善堂弟子走到外面来,恭敬行了一礼。
陆澄阳随徐平襄到了里屋去,值守的与善堂弟子也就退了出去。谢璟依然悠悠醒转过来,先是道:“那剑法。”
徐平襄伸手搀了下谢璟的胳臂,让他端正地靠在一侧,道:“思庭啊,刚醒过来,这些事情晚点再说。先饮点儿水。”
陆澄阳伸手递过去一杯温水。
谢璟咳嗽两声,小饮了杯中水,然后道:“那剑法是云氏宗门的剑法。”
陆澄阳顺着话问:“阁主说的是太阴剑上的怨灵?”
徐平襄临时被抓来看诊救人,并不知道他们具体说的什么,只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怨灵?什么剑法?”
谢璟道:“太阴剑所附怨灵,使的是云氏宗门的剑法。”
仙门五大宗门,以不鸣阁为首,兼修四道,其他四门都以御道,制道,养道,武道其中一道而见长。
拂海明月庄以御道和自然玄法之术见长;与善堂则以养道见长,养生医术为其门下弟子必修之课。
邱献之所掌的沐隐府则以武道见长,更强调弟子本身的体质,并不喜欢依赖灵器等外物所助。
但这并不代表云氏宗门的人和与善堂的人都不练剑法。
其实云氏宗门当初也有专门的云门剑法,只不过到了云慧晓及前任云门宗主这两代,便有些销声匿迹了。
谢璟和陆澄阳都对此知晓一二,倒是因为溱云子当年叫他们修补阁中典籍,偶然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