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鸣阁地界中,桃林芳菲,荷叶颤颤,枫林灼灼,梅落中庭,可谓四时之景俱有。
陆澄阳虽对美景不排斥,但其实内心对不鸣阁还是很抵触。
虽说此地是前世修行之所,但是也发生过些许不快,此次重生而来,心里头不会有什么好滋味。
可此时,一来他对剑魂之事也抱有疑虑,二来自己尸身化作飞雪的事情他万万不肯信,估摸着大概率就埋在了不鸣阁,三来谢璟都杵在这儿了,脱身自然会让人生疑,已失良机,他倒想回阁中探查一二,顺便找到自己的尸身。
程不疑收剑时,对陆澄阳道:“跟好了,你这脑子,小心迷路。”
不鸣阁弟子修行的范围内,本身就弯弯绕绕,还设有大小结界,哪怕是待上了年头的弟子,偶尔也会不小心迷路。
虽是嘱咐了一句,但是周无忧和程不疑的脚程可不算得慢。
最终几经曲折,程不疑见陆澄阳跟得紧,颇还有些惊讶,道:“你还挺熟的嘛?”
陆澄阳对不鸣阁岂止是不熟,那可简直是太熟悉了。
闭着眼睛他也能行过一殿一院双府不出岔子,更不消由人领路。
三人还没走到处理公事的乾坤殿前头,突然有阵灵力波动,十分诡异又蛮横。
陆澄阳灵敏地躲开了这一波突如其来的灵力波流,却见那释放灵力的正主是个蓬头垢面的青年人,身着不鸣阁门服,挽着把木剑,正手舞足蹈。
他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口中却念念有词,普天之下可能没几人能听懂。
可恰好陆澄阳能够听懂他念的是什么,而这正念叨着风言风语的本尊也自个儿揭晓了答案:“气箓咒!”
青年人大呼一声,便扬剑刺向陆澄阳。
陆澄阳大叫一声,大步跑了起来,一转头,见周无忧已经摁住了青年的肩头。
“师兄,得罪了。”
周无忧朝其颈后拍了一掌,青年人便昏昏睡去,手上的木剑也掉落在地,然后自觉地瘫在了地上。
程不疑瞧了眼昏睡过去的弟子,道:“疯得越发厉害了。”
周无忧无奈道:“此次师尊闭关太久,几位偷习气箓术的弟子先前只得暂押后府,看来得赶紧向师尊报备一声了。”
“瞧见没,疯的要被关在后府。”程不疑又望了眼陆澄阳,“裴师弟,可得好生注意。”
陆澄阳表面点头应和,心里头却生疑。
按理说他都入了土,怎么还有人在修气箓术?
又或者说,他和当年修习过此术的人都死得挺干净,自己的心法确实应该失传了才对。
周无忧从怀中掏出卷青色信纸,以指间聚灵力绘字,转而折成一只千纸鹤。
他双手捧着纸鹤朝空中一送,纸鹤便乘着微风慢慢扑扇着双翅,朝墨林府的方向而去。
“我忽然想起来——”程不疑狐疑地打量了陆澄阳一眼,“你之前是不是也偷习过?”
陆澄阳回忆了下溯血术下裴淼淼的大致生平,貌似并没有,于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周无忧放去一只千纸鹤传信,又转过身来说:“不疑,裴师弟好像就是因为遭受蒙骗随先前几位外门的师兄去了龙窟,其中就有何师兄,回来便生了场大病,后来……有些后遗症。”
“还是不要再问他了。”
“知道了,师兄。”程不疑应了一声,“不过师兄,你没听过后来……”
“什么?”周无忧有些不解。
“遭受蒙骗”四字用得十分委婉,陆澄阳揉揉太阳穴想了想,裴淼淼估计是被人拿炮灰使了,而周无忧可能还没有听闻“裴淼淼”后面的劣迹。
至于他们所说的“龙窟”,也不过是弟子间传出的封印魔龙的地方。
周无忧从腰间锦囊里取出面迎风自展的宽布,这块大布自行托起了躺地上的弟子。
“不疑,你先去乾坤殿卷宗阁报备一下,我去将何师兄送回后府,然后去找师尊一趟。”
周无忧又朝陆澄阳道:“裴师弟,你随我一道来。”
程不疑道:“好。”
然后周无忧领着陆澄阳朝北周山后府方向而行,程不疑便进了乾坤殿,将此次下山之事录入卷宗库。
说起后府,陆澄阳也不陌生。
北周山上不鸣阁,除却乾坤殿,修竹院,墨林府,赤林府这一殿一院双府,在主山后山上设有一座后府。
说好听点是后府,难听点来说就是受罚弟子的惩戒之所。此地有一道不鸣阁先辈化出的一阵,注入灵力则可引发,关人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因为早年不鸣阁又专修了一座清律阁,这所后府便逐渐空了。
只是近来,几位偷习气箓术的弟子修为不低,若暂且关入清律阁,容易造成人身伤害,于是便暂拘在了后府。
如今的后府,还是座普普通通的楼阁模样。
陆澄阳被关过,这座楼阁同记忆中的样子相重合。
他仿佛听见许多年前的自己朝空气呐喊着:“我师尊已经死了,我不要待在这里!放我走!”
半晌,一道有些沧桑的声音回应他说:“你不能离开不鸣阁。”
你不能离开不鸣阁,成了曾经许多年,烙在他心上的话。
冥冥之中,他还是由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重新回到了此地。
周无忧抛出自己的佩剑无虑。无虑在后府门前轻轻旋转了一周,空中荡出了几层气浪,他方才收回无虑,踏步朝前。
但这时候,那被灵力所纵的巨布抬着的何师兄突然惊跳而起,见到陆澄阳却如见厉鬼。
“是你,就是你!”
“你你你你!你……”
他指着陆澄阳,手指不断发颤,舌头也跟打了结似的。
陆澄阳也跟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怎么了?”
“血……血衣仙,血衣仙!”
此弟子面色越发恐惧,竟然还发起了哆嗦。
陆澄阳毫无惊诧,好生跟着周无忧,始终平静。
周无忧手快,又一掌将何师兄拍晕了过去。
陆澄阳跟在周无忧后头,试探着问道:“师兄,他怎么说起血衣仙来了?”
周无忧纵着巨布将何师兄先送进了一间阁间之中,然后道:“兴许是在’龙窟’里见到什么了。那次你……算了,你该是也记不大清楚。”
“方才被吓着没?”
周无忧转而问。
陆澄阳摇了摇头,心想着起初用溯血之术的时候因为灵力不足,时间也有限,许多细微之事他没有看清。
于是他又发挥傻子不怕问的精神道:“师兄,那血衣仙不是埋了吗?他的冢是在哪里?”
周无忧一面沿着不同的阁间检查着阵法,一面道:“师尊立的冢,在哪里就不知道了,平日也没人有兴致去找。”
忽地他想起了什么,对陆澄阳道:“上次你能识出风妖,倒是反应挺快。”
顿了一下,周无忧继续道:“过会儿你随我去找师尊,让他给你瞧瞧你的……后遗症。”
陆澄阳想起了周无忧和程不疑说好的给他治脑子的事情。
但是谁想得到是直接找谢璟?
陆澄阳一副苦相:“师兄,不要。”
周无忧倒是以为他一个小小外门弟子,没怎么见过泽清仙尊,有那么丝怕,还伸手过来拍拍他的胳臂说:“别怕,师尊平日话不多,但脾气很好的。”
“我……我我这是小毛病,怎么好劳劳劳烦阁主大人?”
陆澄阳结巴着说。
周无忧道:“不用担心,况且你因为那风妖跟剑魂也受伤了不是,等会儿带你你医阁领点药。”
陆澄阳同周无忧来去了几遭,硬是没拗过这位小师兄的好心。
周无忧因为未曾听过裴淼淼的劣迹,对他一路只当是普通师弟的关照。
陆澄阳没办法拒绝,只能先乖乖地跟着他去见道谢璟。
反正是个外门弟子,估计就这么一回得见谢璟了。
离开后府,一只千纸鹤稳稳飞来,然后落在了周无忧的掌心。
周无忧展开纸鹤,读了上面的小字,然后朝陆澄阳说:“师尊在乾坤殿等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5章 重逢(3)
乾坤殿中分六阁,卷宗阁和医阁为其中两阁。
谢璟此时所在的是另一阁议事阁,顾名思义,是磋商重要事宜的地方。
周无忧先行踏入阁门,在里头唤了声师尊。
只听得谢璟应了一声,周无忧又折回来几步,朝陆澄阳招招手说:“快来。”
陆澄阳也伸脚迈入阁门,但见着地上的东西,又生生定住了脚步。
周无忧见他不往前走,问:“怎么不过来?”
顺着陆澄阳的目光,周无忧发现他是在看地上铺的那层雕石毯。
他于是解释道:“这是与善堂早年赠予不鸣阁的养生石毯。”
意思是这玩意儿没什么害处。
陆澄阳当然记得这养生石板真正的功效是什么。
其上的石头都是上等灵石磨出来的,邪祟之物沾之那得魂飞烟灭,若是人踏过去——
普通人是足部按摩,但若是妖魔鬼怪或者还魂的踏上去可就不一样了,得露出真魂相容。
这样的东西摆在不鸣阁乾坤殿这么多年,陆澄阳也踏了无数次,一直觉得这东西没什么大用处,没成想竟然有朝一日成了他畏惧的东西。
“怎么了?”
谢璟此时身着的是袭霜色宗主衣袍,衣袖上绣着的莲纹更为精细复杂,看起来较普通弟子也会更为厚重。
他合上了手中正阅的书卷,起身望向陆澄阳,然后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地上的雕石毯。
然后他轻轻一捻指,将那雕石毯撤到了一边儿去。
陆澄阳皱皱眉头,颇有些奇怪地瞧了谢璟两眼,然后才上前。
周无忧恭恭敬敬地又细说了一遍此次下山在梁城怀王府所遇之事,以及符箓失灵等个中蹊跷之处,然后又提起了那几位修习气箓术的弟子精神失常,暂押后府的事情,最后提到了不幸被“波及”的“裴淼淼”。
唯独听到“气箓术”三字之时,谢璟微蹙了下眉头。
但是因为他恢复得太快,以至于他脸上的一丝愁容也难以被捕捉。
谢璟听完之后,问道:“风妖突现,你和不疑都措手不及,可有进行反思?”
周无忧答道:“回师尊,风妖确实难缠,需得与之保持距离,而后在它近身之时将灵力提至顶峰毁其身。更重要的是,要提升自己的修为。”
陆澄阳心道说得很对,其实修为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谢璟放一道幻身出来,手指头都不用动,先前的风妖便全军覆没了。
谢璟道:“不错。至于那几名弟子,便都关入墨林府别院。”
周无忧有些疑惑:“可师尊,那不是……”
谢璟道:“无妨。”
墨林府可不是什么该关押人的地方。
准确来说,那是历任不鸣阁阁主的起居之所。
鬼知道谢璟是怎么想的。
谢璟交代完,突然道:“过来。”
他是叫陆澄阳过去。
陆澄阳又上前几步,用那双清透的眼睛盯着谢璟。
谢璟又道:“再过来一点。”
陆澄阳再上前了些。
谢璟此时又打量了他两眼,然后抬起一指,只见他指尖生出了朵小小的银色光莲,飘到了陆澄阳的眉心,然后融了进去。
陆澄阳只感到经络百穴都流淌过一丝凉意,但并不让人难受。
谢璟探完了他身周,道:“有些外伤,至于智海,是受瘴气所损,先前去过哪里?”
陆澄阳眨着眼不说话。
此时周无忧接上说:“回师尊,先前裴师弟跟着何师兄一行去了弟子们所说的龙窟,但他未修习那气箓术。”
谢璟又淡淡应了一声。
但陆澄阳却有种错觉,仿佛裴淼淼没有修习气箓术,让他觉得有些遗憾。
谢璟拾笔写下几行方子给了周无忧,然后又问道:“除却用八棱扇作防守结界,可用了其剑身?”
周无忧更有几分不解,抬头对谢璟道:“师尊,弟子不才,仅能使用其结界之效。”
谢璟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仍是浅淡地应了一声。
周无忧又行了一礼,便带着陆澄阳退了下去。
陆澄阳回头望了谢璟一眼,那人重新拾了书卷看了起来。
果然是数年如一日。
陆澄阳领了一堆医阁开的丹药,然后被周无忧带回了修竹院。
修竹院就是外门弟子的修习之所。不鸣阁作为天下第一大宗,收纳的弟子数量却是五宗门里最少的一派。
原因在于,不鸣阁中目前位及仙尊的就只有谢璟一个,能担任教习之职务的人也不超过一只手掌的人数。另外就是,不鸣阁入阁条件是五宗门之中最为苛刻的,且有逐年更加严格的势头。
如此结果便是,外门弟子也不过五六十来人,而内门也就周无忧和程不疑。
而被谢璟正式收徒的,只有周无忧。
分明是天下第一仙门,偏偏活出了个要闭阁的架势。
数年前,陆澄阳还在不鸣阁的时候,不鸣阁之下还有好百些人,热闹得紧。
如今——怕是谢璟想要图清静。
陆澄阳头一个想出来的理由,便是这个。
周无忧正在前说这些琐事,陆澄阳脑中却突然一阵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