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之间,近日的诸般光景都一一掠过他脑海。
欧阳明镜为假,三生子诅咒为假,那所谓面具留下的花印也并不为真,也大概没有什么通晓遁影之法的面具人。
他们一直都想知道的背后之人在遁物之法上的造诣极高,其实兜兜转转下来,也该就是眼前的云慧晓才是。
“不,就连还魂大法,也是你的杰作。”陆澄阳又望了眼仍心口淌血的尸身,“这诸多血蛊……你造出这诸多血蛊究竟是想做什么?”
未待云慧晓回答什么,澹台珩的万策已然横在了他喉前。
澹台珩手上青筋暴出,他深呼吸了一口,才开口质问道:“那云洛跟你是一伙的?”
云慧晓并不否认。
“云慧晓,来说说你的苦衷吧,有什么苦衷,可以成为你伤害自己亲侄的理由。”
万策并未化作任何兵器形态,但却隐隐现出了几道赤纹。
常人一般都难以见得万策这般模样,所以就连仙门百家当中的许多人也都不知道,万策作为澹台宗压宗之宝,其还有一个寻常灵器无法企及的作用,那就是毁掉他人灵脉。
陆澄阳提醒一声:“澹台珩,你冷静些。”
虽说从种种来看,若是将澹台羽作为傀儡引发人俑之乱也同云瑞有关系,那就算澹台珩要毁其灵脉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若是此时无法从云瑞口中得知事实真相,那便会更误事。
陆澄阳复望向谢璟,这才注意到,谢璟的手一直都紧握着持恒剑端,指端都泛着白。
“不鸣阁心法也许有些缺陷,不过你也不知其所以然。”
云慧晓也并不躲闪,反倒是接着先前问谢璟的话接着说。
“思庭,我们是一路人。”云慧晓眉眼间是道浅淡的忧伤,“一路可怜人。”
他话音落下,冰棺之处忽亮起了一道道金色符文。
这又是一个移位阵法。
——
阵法启动得过快,就算是澹台珩以强力的灵流制止也只是暂且拖住了云慧晓的步伐。
他们眼前不再是方才身处的冰室,而是神岭石像的手掌之处。
云慧晓没来得及进入下一个移位阵法,醉影便同谢璟的持恒直面迎上,青影同银光碰撞之时,半空陡然盛开出了几簇璀璨的光辉。
澹台珩万策上的赤纹渐渐收拢为了一点,又慢慢消失不见,后立在原地,开出了几丈灵光来,算是将此地圈起来,扼制住新的移位阵法。
陆澄阳顿感有些异常,召出赤炎来,先往脚下阴影刺去了一剑。
那“阴影”又陡然变为无数蛊虫,急忙朝四周散去,然后化作无数具有人形的“王蛊”。
“这还有完没完!”
澹台珩不禁怒气再腾然升起,万策重归于手上,直直朝四周横扫了一圈。
陆澄阳望着新的一群同自己本尊一样面孔的血蛊,扬起赤炎道:“怕是没完。”
血蛊密密成了堆,恍若筑就为了一堵堵墙,一排倒去一排又起,很是“坚韧不催”的模样。
澹台珩厌弃地道了一句:“真是没完。”
顶上谢璟仍同云慧晓在交斗,不过拂海明月庄剑法并不出奇,直被持恒剑剑风裹挟地连连败退。
不过云慧晓脚步虽退,却毫不惊慌,手上掐出一诀,一时间空中又是雪花漫舞。
扬扬飞雪,却并非美景,反倒是杀机重重。
每一片雪花都碰不得,一碰便会是毫不含糊的烈火灼身。
这是云门之绝的玄术,也是令仙门百家生畏的障术。
陆澄阳一面提着精神砍着血蛊,一面提防着这玄术。
恰在此时谢璟置下了八棱扇结界,抵挡住了这隐含杀机的雪花,他倒也没分神太久。
偏在这时候,他不由感叹起了云瑞着实被人小瞧了。
——
陆澄阳才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云瑞的时候,云瑞并不是那般笑呵呵的样子。
那时候云瑞站在古树下,拿手刮着树皮。
在树上仰面睡觉的陆澄阳垂眸奇怪道:“你在干嘛呢?”
云瑞抬起头来,微愣了一瞬,而后笑容才漫开在原本平静的脸上:“让此树开花。”
那树本是棵苍天古树,常年只有绿荫,从不开花,陆澄阳只当这人闲得太无聊了。
谁知云瑞后来欢快地道了声:“成了。”
然后树上砸满了纷纷扬扬,莫名其妙的雪花,迎着骄阳而不融,硬是让陆澄阳打了半天的喷嚏。
——
谢璟并未躲闪那簌簌而落的玄术之雪,反倒是将雪花聚在跟前一丈之处,又猛然击出一掌,朝云慧晓送去。
云慧晓将雪团化去,但被隐藏在其中的灵力气浪震慑了一瞬,便又急速退后数步。
待定稳身形,云慧晓擦了下唇角溢出的血来,此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指缝间也淌下了血,自身周慢慢散开了腾腾的血雾。
那并非什么异象,恰恰就是陆澄阳瞅准时机使的溯血之术。
既然云瑞不会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所有的事情,那不如让他的“生平”来告知事实。
云慧晓凌空送来一个颇有些无奈的眼神,但身周已经被符字锁链给禁住了,溯血之术也难以止住。
他所谓的“过往”就这么铺展了开来。
——
一阵血雾散去,神岭的景象渐渐被一阵宁静的霜白蚀去,延展而出的景象是若干年前的拂海明月庄。
一位靛蓝色衣裙的女子正为一株兰草浇水露,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身姿挺秀的弟子行了一礼道:“师尊,近日山下有了些流民,大多是外域长途跋涉而来的,我们只救下了个别。”
那女子转过了头来,细眉微蹙,道:“好生将逝去的流民安葬吧。”
她面容虽然乍一看十分柔和,但因眉眼间总是有股英气,便平添了股不怒自威。
弟子听罢,又道:“师尊,那救下的人可要收入庄内?”
云罗玥道:“拂海明月庄并非收容之所,个中若有天资过人的,方可入庄修习。”
弟子应了一声,遂跑下了山去。
云罗玥忽道:“在那里偷听做什么?出来。”
彼时约莫只有九岁的云瑞探出了脑袋来,说:“祖母,为何只有天资过人的人才能入庄?”
云罗玥答:“这是规矩。”
“可是庄内食粮充足,屋子也够多,怎么不将他们都收进来?”
云瑞望着云罗玥,很是认真地问。
云罗玥淡然一笑,说:“若是如此,那定是永远都救不完。”
不待云瑞再追问个“为什么”,云罗玥便又道:“等你长大了,自会懂得。”
拂海明月庄最终只新收了一个门徒。
这门徒自称为“阿洛”,后便被称为云洛。
这孩童同云瑞差不多年纪,初入庄时还蓬头垢面,洗整一番才瞧出肤白胜雪。
因着灵脉根骨不错,云洛同云瑞以及云沉婉一道在云罗玥指导下修习。
云瑞灵力修为上不算得突出,但在玄法上天赋颇高,常在庄内造出多般景象。
因着拂海明月庄内常年不见雪,所以他尤其爱弄出场雪景来。
“阿瑞,真实的雪花都是如此么?”
云洛指间捻住了细碎的雪,见雪花是有其别致的纹路的,便问云瑞。
云瑞朝云洛一笑道:“应是如此的,前些年下过一场,兴许过几年便会再下了吧。”
漫天纷繁的雪,是此间最无害又最柔和的幻境。
可惜云洛没能等到雪落拂海明月庄的那一年。
本是双眼灵动的少年只能无助地躺在病榻之上,静静体会着灵脉一寸寸凝固冰寒,夺走残余的生息。
——
已是长开身形的云瑞向云罗玥质问道:“庄内分明有药师,有高人,祖母为何不救?”
“吾门心法至阴,他也本是阴寒之体,自是救不了了。”云罗玥眸中流转过一丝苦痛,“况且,吾门云氏子孙,是难逃厄运的。”
“你同你心爱之人在结为道侣之时,便难逃此等诅咒。”
“就算没有心法的缺陷,你与他之间,也只能活一个。”
云瑞眼神间满是难以置信,但很快这眼神就变得越来越沉。
“祖母何必骗我。”他慢慢摊开自己的手掌,“吾门心法至阴,所以是不是一定要用一个人的灵脉来转渡阴气?”
云罗玥狠狠掴去一掌,道:“此为魔门行径,云门何至于此!”
云瑞抚了下发红的面颊,微沉默半晌,然后道:“祖母说得极是。”
“既然仙门救不了,不如就用魔门之法来救吧。”
第68章 旧月(2)
云罗玥厉呼一声:“站住!”
云瑞头却不回,掷出醉影,扬剑而去。
但是他莽莽撞撞了半日,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他甚至出不了扬城,仿佛每能迈出的一步,都是在拂海明月庄的掌控之下。
停步在他跟前的云沉婉递来一张手帕道:“哥哥,擦擦吧。”
云瑞接过手帕,手指微触鼻尖,才觉出几滴殷红。
云洛最终还是断掉了最后一丝生息。
云瑞竭尽全力才建造了一处冰室封存云洛的尸身。
此后云瑞在仙门百家之前正式露面,再之后,云罗玥仙逝,云瑞接掌拂海明月庄。
又是一阵迷雾蔓延,而后现出的是一名面容模糊的沐隐府弟子。
他恭敬地朝云瑞施了一礼道:“云宗主,蛊虫原并非蛊虫,而是我派先祖所创出的灵虫疗法中所用的灵体,后被魔门窃去,养成了祸害人间的蛊虫。”
云瑞侧首问他:“灵虫疗法,就是你所说的复活之法?”
那沐隐府弟子答道:“确是如此。”
随后此弟子从袖兜中拿出了一个铜匣:“云宗主,此便为那蛊虫之祖,但是……”
“但是需要特别的血液来喂养一段时日。”
云瑞皱了皱眉头,问:“什么样的血?”
“传闻中力量无穷的魔龙血。”
云瑞收过铜匣,却并未相信需魔龙血喂养一说。
他取的是自己的血。
被唤醒的蛊虫融进了云洛的灵脉之中。
云洛眼睫微微颤动,缓缓睁开。
但他的眼睛很快又闭上,置于冰棺中的躯体指尖流出了几丝血,然后缓缓成了一道影,生出了同云瑞一模一样的身躯来。
“阿瑞。”
云瑞望着面前依靠血蛊凝出的身躯重活的云洛,却是第一次觉得冰室中是万分冰寒。
——
陆澄阳此时的灵力只能将溯血之术维持至此。
此时血雾重重过后,又是一阵轻盈的疾风掠来。
无数血蛊似是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再次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灭了又起,起了又灭。
云慧晓站在血蛊中央,沉默无声。
谢璟此时已然收回剑锋,淡淡地问他:“云门心法至阴,可寻到破解之法了?”
长风扬起云慧晓的头发,他道:“我们是一路的可怜人啊。”
他忽又平和地笑起来,仿若还是昨日一同饮酒的那个云慧晓。
“你以为我为何要将澄阳的尸身置于冰室如此多年?”
“你休要怪我,这破解之法,便是魔龙血。”
“准确来说,是魔龙王血。”
陆澄阳道:“所以我确实是同魔龙有些联系?”
早年便有不少人说他是魔龙转生,如今种种迹象循去,竟不像是瞎掰的了。
云慧晓望向陆澄阳,说:“是啊,澄阳,不仅是有联系,联系可还大着。”
“我一直以为,云门心法至阴,是因为那太阴之上先祖负罪的惩罚。”他接着道,“但就算渡化之后,还是没有办法逆转灵脉慢慢受此阴气寒蚀的苦痛。”
“自从阿洛睁眼的那一天开始,这个古咒便又来了。”
谢璟长眉微凝:“你之前并未提过此事。”
云慧晓忽然笑得深了些,却笑出了几分苦来。
他道:“思庭啊思庭,若我提了,那我便是蛊乱的始作俑者,仙门哪一个会放过我?”
“不过我们是一路可怜人。你真的认为你真的救得了澄阳么?”
澹台珩道:“救不救得了可不是简单说说便能定论的。你现在最好收了这些蛊虫,然后随我回去。”
云慧晓摇摇头说:“回哪里去,妹夫?”
“回……”澹台珩咽下了那个“家”字,“回澹台宗。”
云慧晓道:“对小羽我便只有抱歉了,那一日,本是想让太阳烛照出世,岂料会惊动那人俑,误下了傀儡之术。”
“也是因为这个傀儡之术我才发觉。”云慧晓将醉影收回,复化为青簪握于手上,“澹台宗直系之人,天生有超过常人的灵力。”
“唉,可妹夫你知道这灵力该是什么吗,这该是仙门百家求而不得的上古神力啊。”
——
云慧晓道出那“上古神力”的同时,澹台珩瞳孔微张。
空中忽传来几阵惊鸟之声,陆澄阳抬头,只见瞬间便有滚滚扬尘笼罩了神岭之域。
此方天地顿开了无数个漩涡,其间一个涌出了七彩神光,吞吐而出的是重新分离开来的古剑太阳烛照和太阴幽荧。
陆澄阳本欲开口问那上古神力之事,不想却吃了满口的沙尘。
八棱扇所化出的结界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收归,而八棱扇本身却被太阳烛照散出的七彩神光引了过去。
两把古剑之上的神光慢慢黯淡下去,于此刻变化为犹如墨水般的汁液,一点点地自空中滴落而下,勾勒出了凌空中原本隐遁了身形的邪物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