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珩脾气大、性子独,不好伺候,却又对他的情绪极为敏感。
只是一句话的不同,便能反应过来是他身上出了事。
掌心渗出汗水,叶珏迟滞的看着隐匿在黑暗中的男生,想到那些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握紧了拳头。
“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似乎看出了他的害怕,纪珩俯身,幽黑的眼眸在夜色下显示出几分无机质的冰冷,语气却轻了轻,几乎肯定的道:“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
风声赫赫。
黑暗中纪珩的瞳孔某一刻骤然紧缩,听叶珏颤抖道。
“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
……
在山林里、在小路上、在学校的每个角落。
眼神粘稠且阴郁,透露着令他惶惶不安的狂热。
一直一直跟着他。
第43章 厕所(二)
*
“……哥!”
漆黑死寂的村子里,一个无月之夜,寒风自小树林中吹过,呜呜哀鸣。
路中央的车辙印上,泥泞的水坑被两双一前一后的雨靴踩出噼啪的声响。
叶珏紧紧地牵着纪珩的衣角,顶着寒风走向村口。
纪珩步伐迈得极大,一言不发,侧脸线条在暗淡的天光下显出几分薄戾,黑沉沉的凤眸犹如结了层冰。
容着叶珏跟着自己,他另一只手提着把斧头。
斧头磨得很利,尖头反射着森森寒光。
不似去查看情况。
更像去杀人。
叶珏大气都不敢喘,越靠近入山的山口,心跳的越快。
深夜的入山小路被密密匝匝的小雪掩埋,山林中树影影影绰绰,倒映在灰白相间的幕布上,似一片鬼影。
呼吸顿时变得凌乱,被注视的恐慌感再次袭上心头,叶珏低声唤道:“……哥。”
听出他嗓音里的害怕,纪珩偏过脸,垂眸看着他,声音很冷,却将他往身后揽了揽。
“在哪感觉被跟上的?”
山路遍布车辙与脚印,一眼分不出大致轮廓。
村里人靠上山捡柴做饭生活,每天上山下山的村民不计其数。
叶珏仔细回想晚上的经历,抿了抿唇,伸手指向正前方的一棵树:“是那。”
在那棵树下捡树枝时,他清晰的听见山林里一道刻意压轻的脚步声。
脚步自身后悄悄靠近,强烈不安的预感霎时让他反应过来来者不善,没有任何耽搁,他立刻背上竹篓便往山下跑。
到底是常年上山捡柴。
叶珏的身体素质比不上大部分同龄人,但绝对算是不错。
他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追上来。
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跟着他,但那股视线让他很恶心,恶心的想吐。
这会儿和纪珩说明了事情发生的地点,他不由牵紧了纪珩的衣角。
男生面无表情的脸上怒色愈深,一身罕见的戾气,眼神冰冷至极,脚步一迈,竟是直接迈进了旁边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里。
“哥!”
叶珏一怔,连忙跟上。
待他迈过雪坑重新跟到身后,纪珩这才像搜寻什么一样低头看向雪地。
走了不过短短几步,他脚步一停,唇间顿时溢出一声冷呵。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无人来过的雪地上,一对脚印明显且清晰,藏在树后深深地积雪层中央,若不是纪珩检查的仔细,恐怕只会让人以为是别的动物经过的痕迹。
缓缓抬头,纪珩眼神愈发阴沉。
从树后透过缝隙往外看,正能看见叶珏刚刚手指的那棵大树。
……也就是说,在叶珏毫无所觉的捡着树枝时,那个‘跟踪犯’就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他。
叶珏也反应过来了,声音放的很轻,语气中满是不安:“哥,真的有人——”
寒风呼啸。
夹杂着细碎的小雪。
纪珩嗯了声,垂落的碎发遮住了眉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松松手指,银光寒厉的斧头坠落,正正砍断了跟踪犯来时的路。
雪地如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看着这道刀痕,他面色不变,仿佛一身森寒的杀气皆是叶珏的错觉。
“我知道了,”拾起斧头,纪珩冷淡的带他往家赶:“这些天睡我家。”
叶珏迟疑,眼里却有些高兴,忍不住再次确认道:“可以吗?”
他瘦瘦弱弱一小只,皮肤是不健康的白,瑞凤眼漂亮细长,唇红齿白、干干净净,确实是个初初长成的俊俏小少年。
随意的睨他一眼,纪珩一顿,收回视线点下了头:“嗯。”
两人走在无人的小路上,回了村子。
村口蓄势待发的恶犬登时跳了出来,嘴巴刚长大,见纪珩不冷不淡的扫来一眼,顿时灰溜溜的夹着尾巴逃回家。
叶珏被它那敢怒不敢言的小眼神看的一乐,笑容刚露出一点,一旁的纪珩便道:“明早跟我去城里。”
“城里?”
距离村子最近的城镇坐车要坐三个小时,是周围几座比较繁华的城镇之一,叶爷爷便在城镇里的医院治腿,叶珏迟疑:“我也可以去吗?”
他小心翼翼的觑着纪珩的脸色,纪珩可有可无的应了声:“我去买东西,你去看你爷爷。”
一个星期的坏心情全部消散于这句话里。
想着快一个月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奶奶。
叶珏不自觉挨紧了纪珩,牵着他的袖口回了纪家。
“好,哥。”
*
*
正值周六。
城镇正是开集的时候,农村里的人一大早便带好要卖的东西,鸡蛋、鸭蛋、布料、编织好的竹筐或鞋袜,坐上等在村门口的大板车,赶往城镇。
天还未亮。
叶珏睡得正沉,迷迷糊糊便被纪珩叫了起来。
两人收拾完毕,走到村门口时,已经有三辆板车停在那,其中两辆都坐满了人。
“诶?小叶,你怎么来了?”
叶家奶奶在村子里人缘很好,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因此村里人都认识叶珏,即使叶奶奶不在村里,对他也多加照顾。
这会儿见他不在家待着,居然要坐车去城里,有热心的大婶出声问道。
叶珏还有些迷糊,被冷风一吹彻底清醒了。
没看见纪珩,他着急的找了一圈,直到在交钱处看见闷不吭声的纪珩,这才安心的收回视线,对女人说:“婶子,我想去城里见我奶。”
女人闻言一顿,眼里浮现一丝怜悯。
叶珏的身世村里人大多知道,当年叶父叶母关系最差的时候怀了孕,孩子一生下来,便被叶母扔给两位老人养着。
过两年关系好转后,叶父叶母又恩恩爱爱的过起日子,这次又怀孕了,生下一个宝贝闺女,原先说好等叶珏初中便接他回自己身边养着,最后此事也不了了之。
这年头大多数父母都在外打拼养家。
家里头五六个孩子的不在少数。
只是像叶珏这样,一家三个孩子,就他被扔在老家,三四年见不到爹妈一面的还是头一个。
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女人说:“没吃饭吧?拿去吃。”
叶珏连连摆手:“不用了婶子,我不饿。誉昔”
用了精面的馒头一看就是拿去城里卖的,叶珏不敢再留,和女人又说了两句话,余光瞥见交完钱回来的纪珩,立刻跟了上去。
“哥,”人还没到,手先牵上了纪珩的衣角,叶珏问:“一个人多少钱?”
从村里到城里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
这会儿还不到六点,到达城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想来这次车程的价钱不会低。
疲倦的微阖着眼,在最后一辆空车上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纪珩带着叶珏坐下,不答反问:“饿不饿?”
叶珏摇头:“不饿。”
他正想再问,纪珩已经闭上了眼,说:“不饿我睡会儿,到了再去吃饭。”
顿时不敢出声,叶珏紧挨着他,点了点头:“好,哥,我看着路。”
……
又在村口等了快十分钟。
眼看时间快到了,板车里又上来三四个人,都是带着东西去城里卖的村民。
板车车身剧烈的抖动两下,吭吭哧哧上了路。
一路颠簸,好在车身很稳,淌泥坑、雪坑都不在话下。
天边露出鱼肚白,车子行过黑暗,渐渐的,天光大亮。
依旧是一个阴天。
寒风呼呼,车厢里的夫妇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讨论一会儿去哪买东西。
叶珏抵着纪珩的肩膀,也有些困,不一会儿便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只是闭目养神的男生掀起眼皮,眼神淡淡,随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毛线帽,给叶珏带上。
叶珏睡得愈香。
再次睁眼,板车已经停了下来,青藤县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前面两辆板车里下来不少村民,大家拎着东西,看着热闹的集市,不敢耽误,飞快涌入城中,叶珏也跟着纪珩进了城。
长这么大,他才来过城里三四次,每一次都会惊讶于城里的变化。
脑袋上的毛线帽暖融融的,叶珏走在纪珩身侧,听他向门口的路人打听两句,随后便带着他直奔城中心医院。
不论是不是周六日,医院里的人都只多不少。
闻着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看着医院走廊里疲于奔命、面色空白的病患家属,叶珏心情低落,他还很小,却目睹过很多离别。
和父母的、和同伴的,只是这些离别意味着还有重逢之日。
而医院里的离别,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
纪珩没说话,送他一直到叶爷爷住的病房前,才停下脚步。
“哥?”
叶珏一怔,扭头看着他:“你去哪?”
“我去买点东西,”见叶珏还要再问,他道:“中午来接你。”
这才乖乖闭上嘴,叶珏说,“那我进去了。”
“嗯。”纪珩点头。
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又从窗户里清晰地看见叶家爷爷奶奶的脸后,纪珩才快步离开医院,脸色倏然变得冷沉。
医院门口,转来转去的扒手眼睛一亮,看着面无表情、一副少年模样的男生,三步并两步溜入人群追了上去,眼睛紧盯着他微微鼓起的口袋。
甫一靠近,他的手指便急不可耐的伸出。
下一秒,一股令他浑身发凉的触感传遍全身,他面色一白,猛地收回手,眼神惊疑不定。
……刀、刀柄?
擦肩而过的少年垂下眸,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眼神冰冷漠然,一点也不像这个年岁的孩子。
出了医院,走过一条街便是人声鼎沸的集市。
街道两旁摆满了日用品、吃食。
突然,纪珩脚步一顿,停在一处货摊前,俯下身,缓缓开口问:“这个怎么卖?”
*
病房里人来人往。
除了病房,门口的走廊同样摆有几个病床。
病床上躺着形容枯槁的老人,被褥凌乱,比起住在多人间里,这种在走廊随便找个角落一住的床位便宜多了。
叶爷爷昨晚腿疼了半夜,凌晨才睡着。
叶珏坐在病床前,听叶奶奶说着话,“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叶奶奶模样温柔,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一双和叶珏如出一辙的瑞凤眼即使年迈,也不掩风华。
“不怕。”叶珏说。
叶奶奶却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我刚刚看见了,纪家那小子跟你一块来的?”
“嗯。”
叶奶奶:“家里是不是还有篮鸡蛋,回头我回趟家,给他们送过去,人家这么照顾你,咱们也不能不当回事。”
叶珏想着,“好,我回去给纪爷爷送过去吧,奶奶你不用回去了。”
叶爷爷的腿伤正是关键的时候,一刻也离不得人。
“也好,你爷爷这腿应该很快就能好,对了,”面色犹豫一瞬,叶奶奶道:“小珏,你今年也十三岁了,你妈妈那边也安定下来了,昨天他们给我打电话……”
顿了顿,叶奶奶看着叶珏,牵着他的手缓声道:“说你快初三了,想让你去京城上学,你想不想去?”
一时半会儿没听到回复。
叶奶奶心中暗叹一声造孽,还是温声说:“我知道你害怕,但你妈妈也很想你,已经在那边给你看好学校了,去了就能入学。”
“你自己考虑,我们不会逼你。”
“还有纪珩那孩子,他也是个苦命人,他妈妈当年未婚先孕的事村里人都知道。”
“大家虽然不说,但心里门清,纪珩是个私生子,父亲来头很大。你可以和他玩,但也不要离他太近。”
“你们不是一路人,早晚是要分开的。”
……
中午十二点。
叶珏准时从医院大楼下来,他今天穿的是纪珩的衣服,宽宽大大的棉袄下摆过长,漆黑的衣领衬得脸颊雪白,眼睫乌黑。
才等没一会儿,漫天纷纷的小雪中,同样一身黑的纪珩踩过积雪,匆匆走到医院大楼前,站在台阶下望着他,“等多久了?”
三步并两步走下台阶,叶珏扯出一抹笑,摇摇头:“我也才出来。”
盯着他看了会儿,纪珩眉心不易察觉的蹙了蹙,问:“你爷爷怎么样?”
叶珏闷声答:“今天一上午都没醒。”
眼里略过一丝狐疑,纪珩带他去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