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从脚心升起,传遍全身。
叶珏能清晰的感觉到男人视线中的贪婪与渴望。
那一瞬间,他好像无师自通的明白了这股视线的意味。
如数年前的刘旭那样。
这两个男人看他的视线,一模一样。
他恶心的要吐了。
面上覆盖着灼热滚烫的痒,尤其是眼尾的小痣,烫的他逃跑间隙,依旧难掩厌恨与痛苦的,重重的碾擦。
……都是因为这张脸。
某一时刻,被他甩到身后的巷口里,响起一声闷哼。
接着,是被掩埋在雨幕中的噼啪水声。
水声哗然。
“扑通——”
黏在背上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消失。
心脏超负荷的跳动,嗓子漫上血气,叶珏终于逃出了这条小巷。
成安小区门口,是拎着大包小包,牵着叶婉手掌的叶父叶母。
他眼前一片昏黑。
拨开遮挡视线的湿发,叶父叶母已经领着叶婉进了小区。
巷口斑驳的青苔下,是附近施工工地用的板砖。
砖头被淋的呈现深橙色,叶珏扶着墙,恶心的干呕,踉跄着准备离开。
刚朝外走了两步。
他忽然觉得不对。
风雨中,那声闷哼似乎是从流浪汉口中发出。
心跳的莫名不安。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神经紧绷,第六感觉察到了危险,却急急催促他往回走。
身体好像也有了自主意识。
他总觉得眼前这一幕分外眼熟。
就好像数年前,背着他准备单独面对刘旭的纪珩那样。
漫天呼啸的风雪掩埋了一切,却没能掩埋纪珩离开的背影。
他又想到裴珩给他留的纸条。
“别怕”。
别怕什么……?
别怕回家,还是别怕坏人?
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口袋里的小纸条急剧升温。
头顶的乌云“轰隆——”一声,炸开一片巨响。
张牙舞爪的乌云形状怪异,犹如一张张鬼面。
短短瞬息,叶珏做了一个堪称荒唐、疯狂地决定。
他捡起墙角的板砖,手掌有些颤抖,步伐却急促又坚定的,朝那淹没在雨雾中的巷口跑去。
……
……
“小婉,怎么了?”成安小区内,叶母拎着叶婉的书包,皱眉道:“放假就好好休息,怎么带这么多作业回来?”
叶婉面容恹恹,即使身上套着叶父的棉袄,依旧觉得冷。
她白着小脸,瞳仁乌黑,出声问:“哥哥呢?”
“你哥哥去隔壁市了,”叶父说:“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抿了下唇,天边一声惊雷。
今年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模样娇俏,却缓缓松开了叶母的手,收回看向小区外的视线,说:“我问的是二哥。”
风雨中,叶父叶母同时一窒。
叶婉看着他们的表情,抿了抿唇:“你们没有准备去接他吗?”
*
巷口近在眼前。
叶珏拎着板砖,屏住呼吸,从墙后探出脑袋,却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影。
不论是他臆想中的“裴珩”,还是那个神态诡异的流浪汉。
之前的一切就像他的幻觉。
身体已经冻得快没什么知觉。
叶珏深吸一口气,眼中各色情绪流转。
他沉默片刻,准备原路返回。
只是转身的瞬间,巷子中央与其他小巷相连的岔路口,一抹晃眼的金光划过。
身体一顿,他抹掉眼前混淆视力的雨水,定睛看去。
那是一副被踩碎了的金丝眼镜。
镜片四分五裂,镜框更是被踩得扭曲。
他似乎能看见,就在几分钟前,突然出现的“人”不光偷袭了流浪汉,甚至踩碎了他的眼镜。
接着于暴雨中,拖着流浪汉一步步走向其他巷子的画面。
他并不熟悉这样的作风。
但这些无一不在告诉他,有人替他铲除了那些危险。
……
昏暗的天空下。
叶珏静了几秒,捏紧板砖,顺着眼镜粉碎的方向,朝小巷深处走去。
越靠近隐藏在黑暗中的巷子,他越能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越过最后一点障碍,叶珏转身,听见了一声被堵在嗓子眼里的惨叫。
“呜——”
步伐顿时加快。
漫天瓢泼的大雨中,眼前印出血腥的一幕。
佝偻着腰的流浪汉面目全非,身上没一块好肉,口中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倒在水坑中,咆哮着、嘶吼着同人搏斗。
“我杀了你……”
他身前,墙壁打下浓重的阴影。
阴影中的人影披着深蓝色雨衣,戴着口罩,看不清身材的同时,没有露出任何一点相貌。
他一身精悍强壮的气势。
抡起拳头,拳风快的要撕破空气,重重砸在流浪汉脸上、身上,足足将他打的口吐血沫,连话都说不清楚后,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流浪汉被他彻底激怒,准备殊死一搏。
嚎叫着从地上扑向他,男人眼神疯狂扭曲,沙哑至极的嘶吼着:“我杀了你……杀了你……”
临死前他爆发出了堪称恐怖的力气。
雨衣男硬生生抗住,却被他抵向小巷深处。
“我杀了你……”那张苍老丑陋的脸上满是血迹,流浪汉崩溃又绝望的哭泣:“你毁了我的计划……那个孩子……我要那个孩子……”
雨衣男缓慢的抬起眼,眸色深不见底。
一身暴戾骇人的杀气,还未反击,下一秒,另一道脚步声突然冲了上来。
他立刻偏过头,目光中,高举板砖、面色惨白的少年和四年前那般,颤抖着、不顾一切的砸了下来。
“砰——”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流浪汉后脑勺流出浓稠的血液。
不敢置信的回过头,他目光定格在叶珏身上,眼中的情绪夹杂着贪婪与渴望,用嘶哑的声调喃喃,甚至急不可耐的朝叶珏伸出手。
“孩子……过来……我……”
“砰!”
又是剧烈一声响。
他顿时如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
余光瞥见一点银光,从雨衣男宽大的口袋中显现。
——是刀。
流浪汉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他快死了。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死之前他一定要把那个漂亮的孩子一起带走。
……多好,就算死,他们也能在一起。
竭力伸手去握那柄刀。
仿佛老天都在帮助他,那柄刀就出现在手下,他忍不住露出兴奋得意地笑,面上的笑意未褪,一只修长宽大的手便轻而易举的夺过刀。
他怔怔的抬起头,血迹模糊了视线。
男生口罩下的眉眼锋利流畅。
像在看一个死人,眼神深处,是令他胆寒的杀意与果决。
“噗嗤——”
刀锋没过胸口。
剧痛吞噬了一切神智。
他发出痛苦的大叫,耳边却响起一个低冷平静的男声:“你在想什么?”
明明什么也没说,男生却好像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他一切的想法。
那双森寒阴冷的黑眸掠过一丝猩红的血气,他一字一顿,声音如从齿缝挤出,散发着滔天杀意:“——你该死。”
……
一切尘埃落定。
最后的意识中,是一声骤然响起的大叫:“……哥!”
……
泄尽力气的雨衣男被堵在小巷尽头。
他坐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是在休息。
叶珏抹掉眼前的雨水,脚下的雨水混合着鲜血,流入下水道。
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还未升起,便被潮湿的雨幕压下。
小灵通没电自动关机了。
这台撑了四年的手机,在这一天彻底完成了它的使命。
软着腿从不知生死的流浪汉身边经过,叶珏走到雨衣男身处的角落,缓缓蹲下。
宽大的雨帽盖在头上,男生低着头,没有看他。
口罩更是被雨水淋湿,黏在脸上。
叶珏眼眶潮湿,“哥。”
没有应声。
男生只低垂着眸,呼吸微乱。
叶珏又叫了声:“……哥。”
还是没有应声。
叶珏抹掉眼泪,抬手去摘他的口罩。
没有躲开,也没有制止。
一次性口罩取下,男生苍白英俊的五官映入眼帘。
裴珩撩起眼皮,雨雾氤氲,黑沉冰冷的凤眸深处,是渐渐褪去的戾气与杀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陷入静止。
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缓缓抬起手,擦掉叶珏脸上的泪水。
泪水温热,连绵不绝的流下。
叶珏深吸一口气,咽下颤抖的声音,“……哥,我就知道是你。”
“你先走,等警察来了我跟他们解释。”
“咱们这是正当防卫,不犯法的。”
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裴珩顿了下,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我走不了了。”
神情顿时变得惊慌,叶珏摸向他的胸口,一把扒开深蓝色的雨衣,生怕从他身上看见一点血迹。
裴珩的心跳平稳有力,温度升起,氲热了他的掌心。
叶珏白着脸,慌乱的继续找着他身上的伤口,“为什么走不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裴珩没有说话。
只抬着头,静静的看着他。
眼神温柔深邃,其间夹杂着叶珏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冰冷磅礴的大雨中,他突然抬手,轻轻摸了摸叶珏红肿的泪痣。
与四年前一般,那是离别前,纪珩最后一次那么小心翼翼的触碰他。
一墙之隔的警车轩然大作。
银河小区里似乎抓到了犯人,警察高举喇叭,大声的喊:“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紧接着,是巷口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红光闪烁。
叶珏猛然一惊,仓惶的转过头,抬着裴珩的胳膊,就要扶他起来。
“哥,你别说话,我来交待!”
漫天冰冷纷飞的雨幕中,雾气四起,头顶的乌云狰狞狂乱,其间穿插着形状可怖的闪电。
这一幕眼熟的令叶珏升起浓浓的不安。
如四年前那样,那个暴雪天,指甲大小的雪花席卷天地。
大盘山一望无际的雪域尽头,是纪珩离开的背影。
这一次,是泄洪般的暴雨。
雨水积了厚厚一层,淹没了脚踝,狼狈中,叶珏看见了闯进来的裴家保镖们。
一如四年前的装扮。
黑衣黑裤,面目冷肃。
他们训练有素的踩过一地积水,目的明确地朝着叶珏、裴珩二人走来。
“叶子。”
茫然的转过头,暴雨吹得叶珏睁不开眼。
目光中的男生细致的、温柔的撩开了他的碎发,声音低沉温和,问他:“这些天装作不认识你,是不是很难过。”
隐隐猜到些什么,叶珏怔怔的落下眼泪,“……嗯。”
裴家保镖们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带走了流浪汉。
裴珩抚着他的侧脸,擦掉他脸畔沾染的血迹。
清理掉这些让叶珏看起来狼狈的痕迹,叶珏就又变成了干净漂亮的模样。
“这些年没有回你的消息,是不是也很难过?”
重重的点下头,叶珏压下哽咽:“……嗯。”
裴珩笑了下,眸色很深。
似乎觉得他这幅模样可怜又可爱,忍不住离他近了些,哄着他:“对不起,我给你道歉。”
“其实能看见你平平安安的长到这么大,我也很高兴。”
“叶子,”他温声说:“一个人也可以的,对不对?”
狂风大作。
泪水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叶珏固执的盯着积水潭中的裴珩,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
哪怕他已经有了父母、兄妹,哪怕他身处在热闹繁华的都市,哪怕他长高了、变大了,他的哥哥依旧把他当做需要小心对待的孩子。
他闷闷的摇了摇头,尾音颤抖:“……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他们才重逢了两个月。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重逢后,是又一次别离。
裴珩安静地看着他,说:“本来想一直装作不认识你。”
他笑了下,面色苍白,黑沉沉的凤眸中却满是无奈:“可一看见你,就忍不住承认。”
“你现在哭了,我也有责任。”
苍白冰凉的食指勾掉眼尾的一滴泪水。
“叶子,”男生的眼中是叶珏看不懂的情绪,纷杂滚动,却又缓缓归于平静:“哥向你保证,下次见面一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成一团,痛的喘不过来气,叶珏哽咽的、迟缓的问:“……现在不能吗?”
那一天,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听到裴珩的回复。
裴珩带他坐上裴家的车,去宾馆换了一身干净、温暖的衣服,男生站在身后,帮他吹着头发,垂下的眸中满是清浅的温柔。
他在裴珩的陪伴下回了家。
家里是急的满头大汗的叶父、叶母。
两位家长握着裴珩的手,拼命地道谢。
叶母有些不知所措,声音慌乱:“叶子,你哭什么……你这孩子……?”
门外,裴珩站在狭窄的楼层平台上,隔着虚晃的人影,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