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同事很热情,没过多久就叫他一起聚餐。在某位同事生日的当天,他甚至被邀请去了同事家里吃饭。
吃饭的时候,餐桌上的人说说笑笑,他混在其中,一刹那有些恍惚。他像一只鸟,翅膀被海水打湿,无力拍动,逐渐沉于海水。周围是一条条游鱼,每条鱼都顶着奇形怪状的脸。
他看着同事们顶着一张张鱼脸,鱼鳃一动一动,突出的眼珠像是随时都要掉进碗里。
哗啦一声。
所有鱼都看向他,霍佑青愣了下才意识到是自己突然站起来,拖动椅子的声音惊动了鱼群。他微微一笑,“我去上个洗手间。”
那些鱼也冲他笑,有的鱼招呼他赶紧回来,说正讲到秦哥丢人的地方,你可不能错过。
同事生日宴上有新朋友,临走前霍佑青跟新朋友们都交换了联系方式,有热情的直接在当天发来消息。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正常,他的生活迟来好多年终于踏回正轨——他就像这个世上任何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的生活。
这日霍佑青下班,不急着回家,他转道去买面包,准备当作明日的早餐。明天是周末,他不准备早上出门,也不想爬起来做早餐。
从面包店出来,形形色色的路人从他身旁穿梭而过,他压了压脖子上的围巾,朝停车场走去。
快上车的时候,手臂忽然被人拉住,不仅如此,来者还大力将他拥入怀里。
霍佑青浑身一激灵,然后抬手用面包砸人,语气是气愤、是厌恶,是疲惫,“戴亦莘,我就知道——”
话说到一半,却顿住。
怎么会是仇问斐?
第六十九章
那瞬间, 浑身的力气都被剥夺了,好似这段时间都是一股气在强撑着他正常地生活,现在气没了, 他成了软脚虾,被人抱在怀里半天反应不过来。
霍佑青疲惫地眨眨眼,“松开我。”
仇问斐闻言习惯性地要松手,但不知为何,他咬了一下牙,又重新抱紧,甚至叫起原来在大学时的称呼,“佑青, 我有话想跟你说。”
怕被人拒绝, 他语速很快, 却又带着结巴, “我之前做的事都非我本意, 真的!那个戴沅……他很奇怪, 那段时间我就像昏了头, 他说什么我、我信什么, 我怀疑他……对我催眠了。”
说到这里,他眼里闪过痛意,“我的人生全被戴沅毁了!”
又一个受害者吗?
霍佑青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 他没把仇问斐说的事当真,如果催眠可以把爱恨混淆,那戴亦莘肯定第一个就要来催眠他。
“松手。”他漠然地说。
仇问斐眉心还拢着,他张嘴想再说些什么, 可被打断。霍佑青意兴阑珊,俨然不想听他多废话, “不管你今天是过来道歉也好,其他也罢,我都没兴趣,现在请你松手。”
这样冷漠的态度刺痛了仇问斐的心,他今天是意外看到霍佑青,一时心情激荡,便不管不顾上前还将人搂进怀里。他想不管霍佑青打他也好,骂他也好,都是他的错,他都认。
是他鬼迷心窍,莫名其妙因为那个叫戴沅的人欺负霍佑青。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霍佑青冰冷的双眸,脑海里浮出一段像是他的记忆,又不似他的记忆。
充斥臭味的实验楼卫生间,他对着刚死亡的病兔解开皮带——接下来,一声惊叫让他回过眸,他甚至来不及把东西藏回自己裤子里。
离开校园的那天,他没有看到霍佑青,他的室友也纷纷缄默,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所有人都视他为变态。
他没有成功从大学毕业,变成了一个肄业生。父母在家中天天吵架,最后选择对他拳脚相向,用各种各样的话侮辱他,嘲讽他,说他害得全家人都抬不起头。
霍佑青肯定也瞧不起自己。
为什么要瞧不起他?
任何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阴暗面,对伤口血液能产生快感是他的错吗?他错就错在没有藏好罢了。
这样想着,仇问斐又重新将目光聚焦在霍佑青脸上,他喜欢的人瘦了些,但依旧漂亮,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茫茫人海就这么容易发现对方。
漂亮的事物谁不喜欢?
他喜欢死了。
霍佑青见到仇问斐的脸突然凑过来时,惊愕且怒,他匆匆扭开脸,但还是被亲到额角。不等他恶心反胃,仇问斐竟还继续亲他脸,惊怒之下,抬手一个手肘顶开对方胃部。
仇问斐疼得吸气,但依旧不愿意松手,混乱地说些疯话,“佑青,你原谅我,我……”
这次没等霍佑青出手,不知从哪里出来好几个穿黑西装、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保镖出现,他们几下就把仇问斐压跪在地。
霍佑青愣了一下,“你们是什么人?”
保镖们不说话,只对霍佑青点点头,就准备把仇问斐带走。如果被带走的人是龚琅,也许霍佑青还会相信这是龚家的人,可仇问斐家境普通,是断然请不起保镖的。
他挡住保镖们的去路,说出心里的猜测,“你们是他的人对吧?”
霍佑青没直言,但保镖们已经明白。其中一个冲霍佑青点头,又道:“霍先生有受伤吗?需要我们送您去医院吗?”
“我没受伤,我只是想问你们他什么时候聘请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群保镖早在半年前就被聘请了,这段时间一直跟在他身边,他们的合同长达二十年,据说戴亦莘除了聘请他们,还提前预约了现在才几岁到十几岁的另外一群正在训练的保镖,那群保镖将负责霍佑青另外二十年。
钱由神秘机构定期汇入他们家人的银行账户,他们只见过戴亦莘一次,就是在签合同的那天。这群保镖得的命令是——不得擅自打扰霍佑青的生活,除非有人伤害霍佑青,并且霍佑青明确反抗的情况下,他们才可以出现。
也就是说如果先前仇问斐亲霍佑青,霍佑青不挣扎,这群保镖是不会出现的。
霍佑青听完这番话,沉默很久,径直上了车。他没问保镖们要怎么处理仇问斐,开车开了十几分钟后,他忽地笑了一声,先是低笑,随后大笑出声。
他在一个路口转弯,直奔郊区。
抵达疗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不过下车走了两三分钟路,霍佑青的鼻尖被寒风吹红。他将小半张脸往围巾里藏,顶着疗养院医院人员惊讶的目光走进来。
这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霍佑青,哪怕霍佑青对于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他想肯定是戴亦莘把他的照片给了这些人看。
在这里,没有所谓的禁止探视时间,霍佑青一来,他们就微笑着送霍佑青去戴亦莘的病房。这家疗养院果然只住着戴亦莘这一位病人,夜里的疗养院更加安静,绝大部分的房间都是黑的。
进到房间,戴亦莘并没有在睡觉,他坐在他的那辆轮椅上,造型跟上次霍佑青见他差不多,只是看模样,更瘦了些,脸颊都凹了进去。
这是霍佑青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戴亦莘,他慢慢走近对方,最后在轮椅前蹲下来。原先都是戴亦莘蹲在他面前,现在他们换了位置。
“戴亦莘。”
他轻轻喊对方名字。
“这辈子我没有遇到过比你更混蛋、更会算计的人了,你给我财产,送我戒指,让我见到你这个模样,然后再突然给我自由,给我自由后,又想办法叫我知道你还在保护我。”霍佑青仰着脸,暖黄色的灯光在他眼里浮沉,“你做这些事,不就是想逼我承认我早就离不开你吗?想告诉我,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就跟叶公好龙一样,真的给我自由我反而不习惯了,对吗?”
他轻轻咬住后槽牙,“我不会向你认输的,戴亦莘,我会用事实证明我能活的很好,根本就不需要你这种疯子的爱。”
霍佑青站起来,低声继续说:“输的人是你,输的人是你!戴亦莘,我会用事实证明,你这样的爱是错的,根本不可能绑住一个人,也不可能让人爱上你!”
无论他怎么说,面前的人始终不会给他回应。霍佑青眨了下眼,他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对着戴亦莘的左手无名指戴了上去。
那里本来就有一枚戒指,再戴上一枚,两枚合拢,成为一对。
他盯着赫拉克勒斯对戒,一滴、两滴、三滴……水洗涤戒指。不仅是鼻尖,眼圈也泛起红,湿漉漉的。
“我不会再来了,也不会签那份安乐死同意书。再见。”
霍佑青转过身,就像当年在机场一样,他一步步往外走,不停顿,也不回头,将满室的灯光留在背后,朝着另外一处灯光走去。
第七十章
这段时间霍佑青一直没有回到十八岁时间, 但他隐隐觉得自己总会回去,他想回去改变一些事情,不仅是改变舅舅和舅妈的死, 他们家的衰败,他还想做一件旁的事。
这个念头在很早之前就有过,但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如今影子成了形,宛如种子在他的心脏生根发芽。
这件事风险很大,但并非毫无胜算,毕竟他比十八岁时空的人都多了九年的记忆和时间,既然可以横跨两个时空, 他为何不亲手将琥珀里的蝴蝶放出来, 让蝴蝶来扇动翅膀, 好引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想到这里, 霍佑青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禁用力, 他目光似乎投向极遥远的地方, 却在还没到路口转弯的时候看了眼后视镜。
很短的一眼, 似乎只是为了看身后的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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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十八岁时空的那天猝不及防, 他睁开眼,缓了会神,发现自己在M国的酒店。而戴沅居然就在他的房间, 正坐在沙发那里看着他,见到他坐起来,露出灿烂的笑,“哥哥你醒了啊, 饿不饿?我给你带了早餐。”
霍佑青一时没有说话,他长久的沉默让戴沅顿了顿。戴沅收了笑意, 略微不安地说:“怎么了?你怪我自己进来吗?”
“别这个样子跟我说话。”霍佑青抬手揉了下眉心,就起身去洗漱。他没跟戴沅客气,吃了对方带来的早餐。
戴沅也自来熟地坐他旁边,提起戴亦莘的事,“昨天你回去后,我哥第一次主动提出要联系我父亲。”
霍佑青唔了一声,算是回应。
“你好奇他为什么要联系吗?”戴沅用一只雪白的手撑着下巴,明明是两兄弟,相貌一样,但他看人时总把琥珀眼睁得溜圆,故而给人一种天真浪漫的感觉。
但只要了解戴沅的本性,就知道他这幅样子不过是一匹狼披着羊皮,一个心机深沉之辈还要故装可爱。
霍佑青不紧不慢地把牛奶喝完,看向戴沅,“好奇他,我更好奇你。你对你哥的敌意归根究底来源于什么,你很清楚。现在我想跟你做一场交易,这场交易风险很大,不知道你肯不肯。”
戴沅眨了两下眼,“哥哥。”
他叫得娇里娇气,得到了一个明明白白嫌恶的眼神。片刻后,戴沅噗嗤一声笑开,还是不太正经的态度,“什么交易?”
“戴家的继承人位置给你,换戴亦莘的自由。”
戴沅闻言就笑,“哥哥为什么要说着这种天方夜谭的话,继承人的位置从来都是我父亲想给谁就给谁,我和你怎么能干涉?况且你怎么知道我哥不想要这个位置?”
霍佑青看出戴沅笑里藏着的讥讽,这讥讽不仅是冲他,也冲戴沅他自己,不过霍佑青对此没太大反应,甚至还很心平气和。他先回答了戴沅后面一个问题,“我了解戴亦莘,他从来都不想要戴家继承人的位置。”
如果戴亦莘想要,就不会当年装疯卖傻到那种地步都要跟他离开戴家。如果戴亦莘想要,就不会轻而易举地将手里大部分的财产赠与他人,自己选择做脑叶白质切除术。
戴亦莘不想要,但戴沅想要。
戴沅从来就不甘心当影子,当可以被忽视的人,为了引起注意,为了让他人记住自己,他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做一个惊天骗局。
现在霍佑青把一个可能放在戴沅面前,只要他愿意,他将有可能成为戴家的继承人,届时他的哥哥戴亦莘将跟他地位颠倒。
霍佑青发现戴沅神色有变后,继续说:“我昨天提的那个梦其实不是梦,其实全是我经历过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在两个时空穿越,一个是现在,一个是九年后的未来,我是从未来穿过来的人,所以如果你跟我合作,我们的交易不会是天方夜谭。”
这段话让戴沅眯了眯眼,他不知不觉面上彻底没了笑意,相反是狐疑地看着霍佑青。这种话对于任何人来说都非常具有冲击,一旦霍佑青无法证明自己,他将很有可能被送到精神病院。
不过霍佑青早就做好准备,他想过跟戴沅摊牌的事。他要改变的事情少不了戴沅这一环,于是他抬抬下巴,让人将电视打开。
戴沅不明所以,不过还是起身去开电视。他走向电视机那十秒不到的时间,霍佑青在他背后不紧不慢说出今天的一个新闻,还未播出,将在五分钟之后播的新闻。
M国的一个城市发生七级地震。
霍佑青甚至准确地说出播报新闻的外派记者的名字。
戴沅盯着电视机屏幕,片刻后一双眼古怪地看向霍佑青。比起先前装出来的可爱,之前眼里的痴迷,此时此刻他的眼神第一反应有过杀意。
因为出现了让自己惧怕、不可控的事情,戴沅的本能是想消灭这件事。
只是仅仅三秒,他眼里的杀意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