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这是谈风月,他只惊诧了一瞬,便重归了镇定,还当真没动,只凉凉道:“望天尊自重。”
秦念久仍是没理他,又过了片刻才撒开手,退回了原位,口中抱怨道:“我还以为有多丑呢,这不是还挺正常的嘛,没多磕碜啊。”
“……”谈风月明白了过来,“……你拿我的眼睛当镜子照?”
并不是疑问,而是带着点威胁意味的反问。
“啊,聪明吧?”秦念久没听出他语气中汹涌的暗流,又本来就觉得此举没什么不妥,便不怕死地爽快认了,“之前在交界地里没镜子,那黄泉水又脏,也照不出人影来,我想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就找——”
某样东西乍然一闪,拦截住了他的话音,是谈风月手中的银扇。
那银扇面上流彩四溢,泛着寒凉无比的杀意。谈风月缓缓摇着那柄危险的银扇,话音依然平静,仿佛听得十分认真,“就找?”
“……”秦念久听不出语气的好赖,还是能识别出这露骨且直白的威胁的,“找……”
他眼睛一转,看见了不远处的一间大客栈,如获大赦地地将话锋顺势一转,“找到了!客栈!”
若不是挂惯了冷脸,谈风月都快要被他给气笑了。
看着那手持黑伞的阴魂三步并做两步,迅速地朝那装饰豪气的客栈溜了过去,他带着点无奈地摇了摇头,敛起扇子上的流光,跟了上去。
每日途径红岭的车队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不少人都要在此处落脚。客栈一楼坐满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孔武有力的镖师、大腹便便的行商、潇洒不羁的游侠……还有一个戴着素黑面纱的秦念久。
他随意地点了几道菜,惯没坐相地撑头倚在桌边,看柜台那边的谈风月三两句话跟店家定好了厢房,拿着两块木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谈风月将其中一块木牌抛给他,坐到了他身侧,“不知要拖上多久,就先暂定了五日。”
木牌皆是根据厢房的等级来分的,秦念久看着手中镶金镀银还镂着花的精致木牌,咋舌道:“天字号的厢房?你这手出得,也太阔绰了吧……”
谈风月无所谓地抿了口热茶。
“哎,不是,”秦念久突然好奇了起来,“你的银子都是哪来的啊?”
这人说自己漫无目的地四海云游了五十来年——若是顿顿餐风饮露那还好说,可看他这穿的用的、半点不委屈自己的做派,手里没点小金库可撑不起来。
他起了兴致,探究地看着谈风月,“做法画符?替人相命?上街卖艺?出卖色——”
见他越说越离谱,谈风月搁下了茶杯,如实答道:“寻龙点穴、召雨引雷、开炉……”
没见过世面的秦念久睁大双眼,稍嫌失礼地打断了他,“不过替人看看风水,求个雨炼个丹,就能这么赚钱?”
“不是。”谈风月微微偏头,像是在疑惑他为何会往这低效的方向想,“我拿寻龙点穴觅得了一处隐蔽的银矿,引来天雷将其炸开,再拿丹炉将银子炼了出来。”
秦念久:“…………………”
他难掩赞叹,“高,实在是高。”
热腾腾的菜很快上了桌。秦念久是揣摩着谈风月的口味来点的菜,全是些清淡的菜色。
不得不说这人猜口味猜得还挺准,厨子的手艺又不错,谈风月原先没什么胃口,也多动了几筷子,斯斯文文地将一盘荷塘小炒扫空了小半。
秦念久戴着面纱不好进食,好在他本来也不太饿,只闲坐着,看着一旁来来去去的客人。
他看着又一个客人在隔壁桌坐了下来,突然叫了声老谈,没头没尾地问道:“那洛青雨,是小时候从外地被拐来对吧?”
“嗯,”谈风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外乡人,“怎么?”
“嗯……”秦念久拿指腹轻轻叩着桌面,“你看啊,这红岭城中,茶铺的小二、官府的衙役、街上的摊贩、客栈的老板……就连你叫住问路的那个姑娘,眼里都开始长起了翳。可你瞧这些外乡人的眼睛,却是一点问题没有。”
“的确如此。”谈风月收回视线,又夹了一筷子菜,顺着他的思路道:“若说这诅咒——姑且先当做是诅咒吧,只针对红岭与溪贝的本地人,别忘了陈家人也是本地人,包括你这壳子陈温瑜,眼睛可是好的。”
秦念久苦苦思索了一会儿,“陈府里设有风水局,兴许替他们破了这诅咒也说不定呢?”
谈风月咬着筷尖,淡淡瞥他一眼,“你壳子里装着的是缕阴魂,若是那风水局强大到能破除这样复杂的诅咒,你一踏进去,就该被克得魂飞魄散了。”
“……也是。”秦念久略显沮丧地半趴在了桌上,“唉,人间怎么这么不太平啊……”
还不如鬼气森森的阴司来得安宁呢。他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侧头看着谈风月,满心疑惑地问:“一向是这样的吗?”
这桩桩怪事,发生得未免也太过密集了。
“不是。”谈风月摇头否认,意味深长地看着秦念久,“至少我有记忆的这五十二年来,人间都十分太平,至少不曾有鬼祟作乱。”
若不是世间太平良久,修者潜心修仙,百姓安居乐业,那溪贝村人也不至于会被黄衣道人的一点小把戏所轻易蒙骗了。
合着还是怪他是个灾星呗。秦念久白他一眼,“溪贝村人少说两月前就盲了,若是真有人下咒,那也是我来之前的事,这锅我可不背。”
“哎不过,太过安宁也不对啊,”他撑起身子给自己添了杯热茶,又想起自己还戴着面纱,只好把茶杯推给了谈风月,“世有天、地、人三界,有仙、鬼、人三类,其中各有善恶之分,怎么就还能长时间地互不相犯了?说不通吧。不是还有那劳什子‘日生鬼域’么?”
他曾从一本记述鬼怪的册子里读到过,人间边界的至阴处有片鬼域,有千万鬼栖身其中,虽有结界封持,三不五时地也会冒出几只难缠的恶鬼来为祸人间。
这阴魂的消息未免也太过闭塞落后了吧?谈风月看他一眼,接过了他递来的茶杯,“……日生鬼域早就被一窝端了。十数年前我曾去过那里,只剩下了一片焦土荒原,半个鬼影都没有。”
看秦念久满脸诧异,他抿了口茶来润嗓,“我也是从书里读到的。约莫是百年前的事了,封持日生鬼域的结界出现裂痕,千万怨鬼现世,阴气蔽天,生灵涂炭,惊得世间九教六门五派十七宗齐出,携手苦战数十个日夜,赔上折损数十万人的代价,才将其尽数歼灭。”
“……”秦念久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是因为这惨烈的一役,“……你刚才说这世间有几教几门几派几宗?”
这还只是叫得上名字的,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小宗小派不知还有多少呢。谈风月懒得重复,凉凉看他,“怎么?”
“也太多了吧!”秦念久惊叹出声,忽略了心底漾起的一丝奇异涟漪。
“是有点多了,大概是因为当时的世道远没有现在安定吧。”谈风月道,“如今盛世太平,大多宗门都归隐了,只有少数宗门还不时入世,查缺补漏地除祟克乱。”
秦念久听得兴起,“那,都还有哪些有名的宗门啊?”
谈风月万事不挂心,对宗门的事更是不感兴趣,兴致缺缺地答:“不曾留意关注过,只偶然听说过几回玉烟宗的名字。”
玉烟宗?
不知怎么,秦念久一听这名字就有些微妙的不适,甚至无意识地轻皱起了眉。这感觉出现得太过突兀,又转瞬即逝,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只将这三个字又嚼了一遍,“玉烟宗……”
谈风月却捕捉到了他的异样,“有什么不妥么?”
“光听这名字就很不妥吧,怪不正经的……”
秦念久暗暗琢磨了一下,“啊,是那种修习淫功、以双修来增进修为的淫道宗门对吧?”
谈风月:“……”这人脑子里到底都装着些什么玩意儿?
心道幸好听见这话的只有他们二人,不然若是给玉烟宗的人听见了,这阴魂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谈风月光用听的都觉得污耳朵,正准备告诉他人家是名门正派,十七宗之首,就听他又抛出了一个问题,“那他们宗门的人有什么特征吗?身娇体软、肌骨生香、步步生莲?”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谈风月按了按眉心,“……我只知道他们宗人遍着月白,腰间佩玉。”
话音刚落,就见身侧的蒙面阴魂视线一凝,望向了客栈的大门。
有七八个少年人整齐有序地踏了进来,有的手上端着罗盘,有的拿着清铃,都穿着相同制式的月白衣服,系着长剑的腰间挂着几块美玉,随着动作珰琅作响。
第十五章
秦念久僵僵转回视线,悄声道:“该不会就是他们吧……说曹操曹操到?”
那几人腰间挂着的玉佩通透无暇,能看见内里正缓缓流动的灵气,只需打眼一看就知道并非凡物。谈风月微微颔首,“应该是了。”
“啧……”秦念久查起线索时还算五感敏锐,对自己情绪的感知却十分迟钝,刚才只听名字还好,眼下真见着了玉烟宗的人,才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莫名地不待见他们。
他仗着有面纱做掩护,无不失望地撇了撇嘴,“就这?长得还没你好看呢。”
被拿来跟他所以为的邪道门人作比较,谈风月半点没觉得被冒犯,还坦然地回了声“确实”。
“……”
相处了有段时间,秦念久对他这时不时显露出来的自傲性子已然见怪不怪了,也难免在心里骂了声臭不要脸。他白了谈风月一眼,又看着少年们挤在柜台前与店家交谈,有些好奇地问:“他们来红岭做什么?”
别人手里都拿着清铃罗盘了,还不够明显吗。谈风月看傻子似的睨他,“你来红岭做什么?”
“……”秦念久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除祟克乱。”
宗门的消息怎么都该比他俩灵通,应是已经找出了红岭异事的结症所在,才遣了宗徒来解决。
——这么说,这事儿就轮不着他们来操心了?
那边的少年们已经定好了厢房,秦念久撑头看着他们分发木牌,留心算了算人数,“一来就来了七八个人,看来这问题还有些棘手啊……哎,别说,虽然他们修习的是邪道,打扮和行事却都还挺正派的嘛!”
都忘了这人还误会着呢。谈风月按了按眉心,先简单扼要地替玉烟宗正了名,才回应了他的前半句话,“问题应该不大。”
秦念久还沉浸在“一个名门正派居然叫做玉烟宗”的冲击中,慢了半拍才问:“……怎么说?”
桌上的汤煲尚热,谈风月给自己盛了一碗,不缓不急地道:“玉烟宗徒腰间所戴的玉佩是样灵器,能将自身灵气存储其中蕴养,也方便随时调用。这几人年纪尚轻,玉佩中的灵气也还稀薄,应该只是来入世历练的。”
说得客气,言下之意则是这群少年人不过一群虾兵蟹将,能让他们来解决的问题,断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他拿瓷勺点点将热汤摊凉,续道:“玉烟宗长老闭关的闭关,归隐的归隐,几位宗师也只专心传道授业,不轻易出山,还会入世除祟克乱的只有堑天长老的首徒傅断水。若真出了什么大事,该会由他出面解决才对。”
玉烟傅断水……秦念久暗暗咂摸了两遍,心道怎么听起来跟话本上写的那些烟花柳巷里的头牌似的。他瞥见其中一个少年手上拿了两块木牌,一块较为朴素,另一块则与他俩的一样,镶金镀银还镂着花,低低嘟囔了一声,“说不定呢……”
“哎,”他转头看着正喝汤的谈风月,“你不是说你不曾留意过宗门相关的消息么,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谈风月搁下汤碗,“玉烟宗盛名在外,常被说书人拿出来讲,我记性颇佳,听过几遍,就记下了。”
还真是时时不忘吹捧自己。秦念久翻了翻眼睛,看那群少年走了过来,在旁边寻了张较大的空桌坐下。
他们坐得不算远,即使刻意压低了声音,所谈的内容却还是无可避免地传到了谈风月与秦念久耳中。
一个手端罗盘的少年道:“当真是在这红岭城中么……怎么罗盘半点反应都没有?”
四象罗盘合该能指示出阴邪之物所在的方位,可他手上罗盘的指针却转也不转,只像被黏住了般定定地停在原位。
另一个少年道:“大师兄算出来的,绝不会有错。莫不是你这罗盘失灵了吧。”
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看起来年纪最小,探头探脑地左看右看,“那王破道真的有那么厉害么,居然还能引得大——”
坐在他身侧的少年有些无奈地纠正他,“僵尸王破道,僵尸王,破道。”
娃娃脸有些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好嘛……那僵尸王真的很厉害么,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啊?”
僵尸王?这都哪跟哪啊?秦念久一头雾水地看向谈风月,谈风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先继续听下去。
方才纠正他的那个少年道:“朽尸死魂不散,含怨复生是为‘僵’。僵尸身带毒瘴,可控——”
“可控行尸嘛,我知道,书上写过。”娃娃脸抢着打断他,“我是问他的来历!”
与他说话的少年似乎脾气很软,被打断了也不急不恼,耐心地道:“大师兄写来的信里说,这破道于六十多年前横空出世,为祸一方,被堑天长老用‘无定妖幡’击成重伤后不知所踪……至于它的来历,应是无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