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穿越重生]——BY:PEPA

作者:PEPA  录入:06-07

  轻掸了掸掌间幻化而出的细雨,谈风月微微垂下眼,靠在了树枝上,“若我说阎罗老儿放他还魂敛骨,只是为了让他历经一场劫难,以能成仙,你信吗?”
  没听傅断水接话,他便笑了起来:“我也不信。”
  缓缓地,他又收了笑,冷冷道:“所以说,借由他报仇之举,杀尽那些长老,才是阎罗真正想要的结果。”
  妄议天人,傅断水抿抿唇,不再接话了,听他自说自话地接着道:“细细想来,将近两百年前,世间鬼祸泛滥,民不聊生。是在那时,出现了仙骨灵躯的一个人,百年间斩尽百万鬼,还了天下以太平。无心无情,即不会沾染因果,想来若是不出意外,他本该能一心向道直至最后,便可在尽却‘职责’后安然回归天地……”
  说至此处,谈风月不觉稍顿,浅浅抽进了一口气,“——只可惜,终却情破大道,堕身成魔。给了贵宗以由头将他尸骨分散,以安天下。”
  月夜沉寂,傅断水静静听着,依旧只以沉默回应。
  早已无意再去计较这一切究竟是因何而起、究竟是谁之过,谈风月闭了闭眼,并没在意他的沉默,兀自续道:“以安天下,等于说这些长老们挣取了大量的、额外的、他们本穷尽一生也难以修得的功德——”
  傅断水一霎瞳仁剧颤,终于明白了过来。
  没错,修者向道,或求清心;或求长生;或只为苍生计,不求其他;或求得道——可得道飞升又岂是易事?
  欲得飞升,修为、机遇、仙缘、功德缺一不可,照过往以观,平均数百年都难能有一人能够得道,以那些长老们的天赋能耐,全无可能在短短两百年间就悉数能有机会飞升,可他们却——
  似能透过纸鹤看见他面上的讶然,谈风月再度勾起了唇角,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世有仙、人、鬼三界。鬼多,便有一人现世,仙骨灵躯;仙多……便又有了一人现世,敛骨成魔。”
  似是轻叹了一声,他低低道出了自己的推测:“所以,只怕所谓天道,不过是均衡之道罢了。”
  直至此时方才意识到他说出这些,只是为了自答他最初提出的那一问,傅断水终于不再沉默,而是沉吟着接上了他的话:“魂入轮回,若是唯求均衡,那‘魂飞魄散’一说,岂不是……”
  是,魂灵既要背负因果,一度度投入轮回,那若是魂魄能够湮灭,便像是一尊原本密闭的沙漏蓦然被打破了一个裂口,无论仙者、世人、鬼类都只会如流沙外泄,越来越少,连轮回都难以维系,更还谈何均衡?
  面上笑意终于显得真切了几分,谈风月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虽然还琢磨不透更深的关隘,但只需揣度到这一层,于他而言,便已经足够了。
  耳畔响起的是衡间反复背诵着的那句“破无定法,道坚既明”,是三九执著又掷地有声的那句“一定有解”——
  谈风月抬眼望向夜中明月,声轻却肯定地道:“因而,即便是‘魂飞魄散’了的魂魄,定也还存在于世间某处。或是碎片,或化灵息,但只要去觅去寻,想尽办法,便总有一天能再见的。”
  月前那日正与他借由灵鹤传话,忽却听他急急离去,傅断水便隐约猜到了那名为三九的小鬼该是出了何事。此刻听他这样说,也终于知道了他口中的“要事”是什么,近来又为何要四处奔忙。
  心内滋味复杂,他低叹一声,诚心地道:“愿风使遂意。”
  谈风月扬唇一笑,同样诚心地道:“多谢。”
  他们二人之间不过君子之交,平素又都寡言,除开正事之外总没旁的好聊,难得讲了这么多话,便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总是不爱与旁人分享静默的,谈风月轻点着那枚纸鹤,正犹豫着才与他说了这么多,立即就要掐断通讯是否不太妥当,却听傅断水犹豫地轻咳了一声,满载迟疑地开了口:“不知秦……仙尊可还好?”
  听他问起,谈风月还没答话,唇角便先一步扬了起来。
  近来他们二人相伴除祟,仿佛又回到了前尘中过往的时日,今生曾一起度过的昔时,那人面色仍冷,却又能将一柄黑伞使得极为顺手——
  想着他早些时候突然靠近自己的动作,谈风月眼神一软,闷闷笑了两声。
  “……”被他笑得一阵莫名,傅断水默不吭声地将纸鹤稍移远了半寸,“风使?”
  谈风月才好似如梦初醒般答了他:“好,好得很。”
  纸鹤那头传来的又是一阵沉默,无言地昭示着对方的不信。
  他便又笑了笑,“就算眼下称不上好,之后也肯定会好的。”
  真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傅断水稍梗了一下,无声一叹,还是答了句:“如此便好。”
  再没别的可说,两人又简单寒暄了几句,便任纸鹤暗淡了灵光,飘飘坠回了袖中。
  ……与傅断水对话一场,似较连日除祟还更教人疲惫。
  左右有流风照应,他并没急于去寻秦念久,而是向后仰倒,松松靠在了树梢之间,放空地望向了夜间繁星,唇边挂着的弧度缓缓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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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际,月色永是那般冷的、柔的,似将流风都染上了一层透亮浅辉,虚虚围拥着人间。
  谈风月便靠在树间,透过绰绰枝稍望着漫天繁星明月,静静出了神。
  时机未到,方才与傅断水说的那些,尚还不能与那人言明。
  并不是刻意欺瞒,只是……若让他知道自己整整两世,皆不过是天道棋盘中的一枚棋子,何其残忍。
  他又如何舍得。
  尚未与那人提起三九,是他如今还未寻出更多眉目,怕徒惹那人担忧。
  而尚未与那人提说自己现已寻见的些微线索、正在设法令那小鬼复生,则是因他自己心内惧怕。
  ——惧怕应下了自己最终没能做到的事,教他人伤心,更教自己难过。
  思绪兀顿,谈风月稍抿了抿唇,眉头一皱,顷刻便勒令自己扫开了那丝“惧”与“怕”,重换回了坚定。
  簌簌枝叶间,自他手中幻化而出的细雨落叶仍在,随着银扇一摇,便倏而扩开了去,使得那弯淡薄虹彩连接起了天与地,哄得他自己眼神一柔。
  ——为何要“惧”?必定能行。
  并不只为那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一向贵有自知之明的,他再清楚不过,谈君迎也好,谈风月也罢,两者性情看似相去甚远,骨子里总刻着一份难以改去的自私心性——而他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好,也无意要改。
  三九、观世宗人,不仅仅是那人亲故,亦是他的。
  秦念久转生一遭,替他的昔时亲故报尽了过往血仇,而他,则要替他的亲故寻出一个往后。
  三九、宮不妄、衡间、秦逢……
  甚至还有那蛰伏于皇都六十载,只为钻研出一道咒符、操使满朝伥鬼向宗门复仇的徐晏清,他也同样想狠狠揪起他的衣领,亲手对他猛力饱以一顿老拳,再斥问他缘何要给自己断下一个那样的恶言。
  被自己脑间浮现的画面逗弄得轻声一笑,他愈向后倒去,任纵横交错的树枝托举着自己,手中银扇一摆,四周幻化出的片片枯叶便倏地悠悠回旋,点滴褪去黄意,变作了油油青绿,重归枝头——
  若当真有朝一日,能看见“谈君迎”撇开银扇,只用双拳倾情暴揍徐晏清,最为兴奋、在旁叫喊得最大声的该是三九;而以宮不妄那爱憎分明的浓烈性子,兴许会上前来助他一臂之力;衡间么,该只会显得无措,懵懵不知该不该上来劝说;至于秦逢那老头子,大概还是会恃着一副怒容……谁管他呢。
  就是不知那时的秦念久,是会在旁冷眼漠然看着,并不能懂他们这是闹些做什么,还是会在旁捧腹大笑,赞上他一声“打得好!”?
  思及那人,谈风月又是一声低笑,望向明月的眼中并无哀色,唯有一片澄澈清明。
  ——或许还有一丝再淡不过的怅然。
  脑中,一时泛起的是秦念久那双漠然得近乎空洞的眼,一时泛起的又是他懵懵望向自己,满带不解的神情,再是今生那阴魂常向他展露的笑颜。
  轻轻地,他将手翻覆,虚幻细雨便忽地随着片片重归枝头的落叶一同回退,犹如时光倒流,变回了缕缕薄云,被风拆散,使他看在眼里,又是微微莞尔。
  在他寻回来的、属于谈君迎的那份记忆中,有一位鹤发童颜、从不与别宗门人有所交集、却独常与秦逢参禅论道的师尊月隐仙翁。
  实则,月隐仙翁常爱闭关,每每难见人影,未尝教导过他许多,唯有一句点拨,教他记了许久。
  是说:“欲要成事,万急不得。得要徐徐图之,一步步来,方才为好。”
  是,徐徐图之。一步步来。万急不得。
  毕竟,他又不是等不得。
  前世的谈君迎等得,今生的谈风月同样也等得。即使拥有着两副全不相同的性情,相似的却唯有信心,唯有耐心——从前,如今,往后,皆如是。
  区别只在于谈君迎求不得,而他……
  由幻术变幻而出的最后一片枯叶回到枝稍,回流的细雨化成阴云,被风拆散,天上月轮亦在不知不觉中渐隐没到了一片薄云之后,那片月照虹彩便也淡去了。
  而就在虹彩消散的一瞬,耳畔却传来了一阵放得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树下,有人站定,满不确定地唤他:“谈——”
  尚沉浸于满脑漫漫思绪之中,谈风月稍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猛地坐起了身,摇得老树一阵颤颤簌响,讶然垂眼看向树下那人。
  惊异于秦念久竟会主动来寻自己,又因脑间乱绪还未散尽,他竟一时慌乱了起来,拿不准是该以谈君迎或是谈风月的态度来面对他,只得下意识地急道:“怎不好好歇息?我马上便过去了——还是出了什么异状?”
  月色揉风,将他的话音拆得乱极。
  无论是他记忆中的谈君迎,或是那碎碎片段中的道道青影——又何曾见过他这般情急模样?
  秦念久恍惚仰首,仿佛往昔、今时,总在身畔,总在眼中的重重青影眨眼间重叠到了一处去,由模糊渐进清晰,最终定格在了夜中、月下、树间、眼前、此刻,这正回望着自己的人。
  只这一瞬,风吹云与月,星灿夜影沉。
  他怔怔回视着那双金瞳,薄唇轻动,忽地有许多的、太多的话想要与他说。
  他想说,他无需歇息,想说并无异状突生,想说起自己方才、此前模糊忆起的那些破碎的片段,想说他不知为何并不喜欢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想说他并不愿一个人待在空荡的神殿之中,想说他虽还未能忆起所有,虽还不能尽数拾起七情——可他愿意尝试,想微愠地问他为何什么都不与他说……
  又想问问他,这段时日来,面对着这样一个胆怯自私、只想着要避开、要忘却一切过往的自己,一个只知“谈君迎”,不识“谈风月”的自己,是否会心折,是否会疲惫,是否会难过?
  ……
  是会的吧。那他得要向他道歉才是啊。
  可一时间,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了,太杂了,被这流风被这明月紧紧缠搅着,自心底而生,滚烫地堆杂在喉间,吐不出口来,而眼前的人却又正不解地、担忧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话,更使他同样慌乱地、情急地,全不知该先说哪一句才好,直逼得他从眼眶热到了耳尖。
  模模糊糊地,这股使他无措的热感自耳尖顺颈而下,沿肩臂而过,烧过胸腔,蔓延至肢端指尾。
  于是他看着眼前的人,怔然地、轻轻地攥起了五指,不甚习惯地、生硬地微微扬起了唇角。
  ——在他扬起唇角的一刹,谈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定住了,满目星、风、月、夜,倏而急急退远,仿佛遁入了无尽虚空。
  脑中,什么徐徐图之、什么一步步来、什么万急不得,霎时都似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一双微微颤动着的金瞳之中,倒映出的只有树下那浅浅笑着的人。
  很努力很努力地,秦念久仰着脸看他,眼中神情虽仍是颇淡的,却极为生涩地、极力地稍稍扩大了几分唇角弯起的弧度。
  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值得他一笑的、值得他开怀的事,他望着谈风月那那双通透浅金的双眸,极轻极轻地道:“……躲起来又有何用。”
  ——“躲起来又有何用?”
  曾有一人一手捏着枚清铃,这么说着,一手执起了另一人的手腕。
  月夜沉寂,流风无声,谈风月僵直地看着树下的人,好似陷入了一片真空,唯听得见自己胸腔中逐级过速的心跳震耳欲聋。
  无论是前世在聚沧山巅与他长诀,或是今生再捞不起那冷硬板结了的污血,或是护着一缕金红光团数度找不见曙光,或是那日在空荡的宗祠中溃然失控跪地,他都从不曾掉过泪。
  可这一刻,这一秒,他愣愣看着树下向自己扬唇的人,一滴泪便怔怔滑落了下来。
  一滴清泪,只是微温,并不滚烫,却似能狠狠灼伤两个人,直锥心底。
  被这一滴泪灼得尾指似烧,秦念久定定维系着唇边那丝清浅的笑意,仰头看着他,向他伸出了手去,轻声唤他:“谈风月。”
  心间,脑间,眼中全只余下这一声唤,这一人,这一只向自己伸来的手,谈风月仍是僵着的,他想拭泪,想弯唇笑起来,想端起那副镇静的架子,却只无措地动弹不得,全凭本能地一点点俯下了身去,将手搭在了那只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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