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功夫,李羡尘自然是要比姜远高明,可却也不是一两招之间便能致胜,更何况,他此时只是想将他制住,并未想伤他。
李羡尘一边与姜远拆招,一边眼见丰徽公主的仪仗越来越近,暗暗心焦。也不知怎的,脑子里想起洛银河,这满脑子精灵算计的家伙若是在,会如何做——
接着,他一笑,心道果然近朱则赤,近墨则黑。
忽然停了手,一声长叹,凄恻言道:“罢了,我拦不住你。”
姜远诧异,也停了手,以为将军不再阻止自己了,只听李羡尘继续道:“你说得对,只是你若执意报仇,只怕难留全尸,我无颜面见你亡兄,只得先到地下见他,让他来劝你……”
说罢,运力于右掌,抬手便往自己心口推。
姜远先是一愣,而后大惊,低呼一声:“别!”忙不迭的去格挡他右掌。
可李羡尘这本就是引他上钩的虚招,手掌在与他相触的一瞬间变招,灵蛇一样,反转了方向,反缠上姜远的手腕,瞬间将他脉门扣住。
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姜远脉门被扣住瞬间泄了力道。
李羡尘在他肩头一压,二人伏低了身子,潜在灵懿殿殿顶的暗影中,目送公主一行入了灵懿殿。
姜远这时忽然低声笑了:“这样的手段,可不像将军的风格,与洛大人成婚一载,将军变了。”
李羡尘暗惊,姜远这话说得,倒是半点不错,只听他继续道:“洛先生最会这些摸透人心思的把戏,正如那日末将到将军府上,洛先生和末将说……”
说着,他便伸左手入怀,眼见他摸出一个瓷瓶,闪电般的一抖,盖子开了,里面的粉末四散飞扑出来。
李羡尘心中大惊,赶忙闭气,扣在他脉门的手上下意识加了几分力道,却无奈头嗡的一声,只觉得眼前宫阁楼宇都错位了一般,接着,便失了知觉。
能招这样的道,还是因为李羡尘既未下死手,也没料到姜远拿洛银河做幌子让他分心,兵不厌诈的伎俩这么快就还到他身上,一言以蔽之——心软轻“敌”了。
待到他再醒来时,入眼是卧房里的重纱帐顶,微一缓神,头晕沉沉的,他一动,洛银河便过来了,关切道:“你怎么样?姜将军说你追逐匪类,你中了迷烟,幸得他及时赶到,才将你救下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回身去端来一杯温水,一手扶起李羡尘,一手帮他稳住杯子,看他将水喝了。
李羡尘坐在床上,缓神片刻,忽而回了神,惊道:“你说什么!姜远呢?现在什么时辰?”
洛银河不明所以,答道:“天快亮了。”又重复了一便方才的话。
却见李羡尘,起身要下地。只是他迷药尚未全解,刚站起身子,就一个栽歪,险些仰倒,幸而被洛银河扶住,言道:“姜将军说你中的迷药散的慢,若想行动如常,只怕要到明日午后。”
李羡尘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合上眼睛,心里叹惋,姜远啊姜远,你这是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了吗?
他这迷药的计量拿捏到明日午后,到时早已事发,无论成败,即便他失手被擒,也做好了不牵扯李羡尘的准备。
可一切又哪里如他想的这般简单。
洛银河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别急,怎么了?”
李羡尘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接着,便将晚上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讲给洛银河。
听李羡尘言罢,洛银河叹气,眼看天便要亮了,姜远若是想趁着李羡尘迷药未解的当口下手,此时怕是已经事发,只盼他没找准机会下手,或者从丰徽公主手下逃出来,二人都无事。
然事与愿违,天刚擦亮,宫里传来消息,建策上将军裨将姜远,夜闯丰徽公主灵懿殿,意图不轨,失手被擒,皇上震怒,将人押至撷兰苑严刑问讯。李羡尘治下不严,事态未明,暂禁将军府,洛银河迁居回府。
撷兰苑……该来的,躲不过。好一个热闹的大年。
大年当日,皇上琐事繁多,听洛银河请旨来见,脸上现出一抹浅笑,道:“看来他当真挂心李爱卿。”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一旁当值的秦更,只得微微欠身,顺口搭音道:“陛下说的是。”
皇上道:“请他到暖薇阁稍坐,告诉他朕过一会儿就过去。”
这一稍坐,便是大半日,冬日里本就天短,皇上来时日头已经打斜,眼看便要落下去了。
君臣见面,皇上倒是毫不做作,屏退左右,直言道:“银河是为李爱卿来的。这事情有些麻烦……”
昨夜事发,姜远果然去而复返夜闯宫闱,但他却没料到丰徽公主身手那般了得,偷袭一招并未得手,反而被公主联合大内侍卫被擒。公主见来人是驸马的兄弟,一时间也没想好如何处置,只是将人压在灵懿殿的一间偏殿里。
可这事不知为何,没半个时辰便传到皇上耳朵里。直接将人下了撷兰苑。
一日过去,姜远酷刑受尽,一口咬定是酒醉走错了出宫的路,章莱却在他身上发现了蒂邑族宗族才有的纹身图腾。
皇上摆出一副头疼的模样,言道:“银河啊,姜远和公主的恩怨、他是否酒醉,朕心知肚明,朕让你暂时迁出将军府,也是为你好,另外,朕当然不信李爱卿与蒂邑族宗族暗通,可他的裨将姓姜,姜姓可是蒂邑族的宗家大姓,看他身上的纹身……李爱卿糊涂啊。”
姜远兄弟二人能做到建策上将军的裨将,身家自然是都查验过的,二人祖上有蒂邑族贵族血统,这事李羡尘早就知道,也足能证明这一点。
皇上现在将这事拿出来,阴阳怪气的说……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是威胁,他等不及了,前些日子义贼之事,二皇子面儿上做得很漂亮,只有皇上知道,他是找人冒替应付差事,是欺君!
但那些言官可不知道这个,抓住这茬儿,声称二皇子是皇后嫡出,如今最长,该早立为太子以安民心。
这样一来,皇上定是不厌其扰——五皇子的太子之位,他等不及力排众议,徐徐图之了。
世间就是有些事,当人心绪摇摆的时候,岁月静好,待到心终于定了,却起波澜。
伴君如伴虎。
洛银河想,依着李羡尘的性子,大约是不会眼见姜远丧命的,更何况,皇上已经心急了,即便自己此时不应他,他也总还是会变着法儿的实现目的。
胳膊拧不过大腿嘛,强来是不行的,索性便顺水推舟。
山寨匪窝里“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句话,近日总是历历在目,映在脑海里。
可不当真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吗,生死有命,去留在天。
想到这,洛银河便也不纠结了,他轻轻合下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跪下,道:“五皇子之事,微臣愿为陛下分忧。只是此事若欲速则凶险,微臣也有事相求……”
皇上笑道:“和银河说话就是轻松,这好说,而且朕,还可以告诉你一些你可能还不知道的事情。”
待到秦更受圣意亲自送洛银河出宫时,他觉得皇上似乎很舒心,洛大人的心思却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就好像喝过一碗苦药,又吃着一颗甜蜜饯。
独自坐在车里,洛银河不禁在想,若是万一自己当真要离开,能留给李羡尘些什么呢?
第64章 在想你。
事发突然,朝中建策上将军被暂时禁足这等新鲜事,不到半日便传得人尽皆知,将军府大年当口门庭冷落,坊间百姓都觉得蹊跷。
李羡尘倒是乐得清净了,只是心焦姜远的处境。
掌灯时分,洛银河来了,手里拎着两坛春衫桂水阁的白云醉。李羡尘先是一惊,随后一边将他让进屋,一边问道:“不是让你回府去住吗,你可别抗旨。”
洛银河轻声笑了,眼睛瞟着李羡尘道:“我会傻到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情?我去同陛下讨了恩赏,他准我回来,”说着,他揽过李羡尘肩头,又道,“今天大年,咱们喝一杯吧。”
念着他还在服药,李羡尘本想拒绝,但瞥见他满眼笑意,就又不忍扫兴了,道:“不能多喝。”
本还想叫上映禅等人一起,结果洛银河不愿意,便着添宇让厨房备了些菜肴送到房里,二人浅酌谈笑。
李羡尘这人,话虽然不很多,心思却是不少的,是以洛银河越发觉得,他接话的能力一流,有总能说出点睛之句,熟络起来和他聊天,别有一番意思。
一顿饭吃完,二人谁也没提姜远的事情。待到小侍将杯盘收拾干净,李羡尘便问道:“要回去了吗,路上当心些。”
洛银河看他这神色便笑,贴近李羡尘身侧,勾上他脖子调笑道:“舍不得我走吧?”
见李羡尘明显没料到他来这一手,表情有些僵,他就笑得更开怀了,松开勾着他脖子的手,道:“不走,一如往常,我去书房看一会儿书。”说罢转身出了屋门,只留李羡尘一人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总觉得洛银河今日有些不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想着,他微蹙了眉头,像是沉吟些什么,稍待便也出了门去,做自己的晚课去。
待到李羡尘练功已毕,洗漱一番再回房间,洛银河早已经回来了,穿着他平日里穿惯了的一件深灰色锦绒袍子,头发极松散,半湿不干的拢在身后,正坐在窗前的软榻上一边烤火看书,一边啜着半盏温酒。
李羡尘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若是平时,他早该察觉了,可这会儿洛银河眼光依旧在那本书上,眼皮抬都没抬。
李羡尘走到他近前,拿下他手里的酒杯放在一旁,道:“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坏药性。”
明显把那人惊了个小颤。
“在想姜远的事?你很少这样出神。”李羡尘问道。
洛银河却摇摇头,道:“在想你。”继而抬眼,眉梢眼角顷刻间挂上说不出的柔和。
李羡尘在他身前蹲下,将他另一只手里的书也拿下放在一边,拢起他一双微凉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半晌才问道:“你告诉我,今日面圣,到底和皇上说了什么?”
洛银河脸上现出一副油滑的笑意,他身子轻探,张口在李羡尘唇上轻轻咬一口,李羡尘微怔,下意识便想附和他,对方却又脱开他嘴唇,坐直了身子,笑道:“我呀,跟皇上说,我是你明媒正娶的结发人,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哪里有挪府他居的道理?”
见李羡尘依旧皱着眉,显然是不大相信,洛银河又道:“结果,我跟皇上讨价还价的结果,便是一日在咱家,一日回御赐的破院子去。”
李羡尘终于笑了。
若是叫皇上知道,有人将他御赐的宅邸称作破院子,只怕立马就要喊打喊杀了。
执手片刻无言,洛银河只是微笑看着李羡尘,李羡尘忽然意识到他哪里不对劲了——每当自己提及姜远的事,他要么变着法儿的换话题,要么就是避重就轻……
觉得洛银河的手掌温热了,李羡尘起身,走到墙边的一幅画前,揭开那画,后面是一道暗格,从里面取出个信封,递到洛银河手上。
洛银河一脸不解,打开信封,见里面是一串钥匙,和一沓子房契,所在之地横跨南北,便笑道:“当初下聘觉得亏我了,这是后补的?”
“可不是吗。”李羡尘笑道,说着,他从那一沓子房契中找出一张,道,“这是巴临郡的一处院子,前些日子新置的,现在是司星的一位朋友在打理。若是……若是万一……你便去这里。其他的地界儿也都干净的很,朝里没人知道,登记的也都是私宅。”
洛银河眉头皱着,眼却在笑,道:“怎的就至于如此了,若真如此,不如你同我一起走。”
李羡尘沉吟片刻,道:“也并非不可,不过到时候,还是想把姜远弄出来,毕竟他兄弟二人……”
话说到一半,他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洛银河忽然哈哈大笑,起身将房契和钥匙收好,又放回画后面的暗格里,看也没看李羡尘,道:“天策上将军竟动了劫狱的念头吗?”
李羡尘无语。
只听洛银河又道:“你的林老师不信我,你也不信吗?”
这话如同一柄小刀,在李羡尘心头飞快的割了一下,他走上前去,自背后抱着他,道:“当然信你。”而后,话锋一转,问道:“但……你要去救的姜远,行刺公主,死一百次都够了,你如何去救,还是你与皇上做了什么交易?”
洛银河暗自惊叹李羡尘的敏锐和清醒。
只是实情,他不能全然据实相告,便真假参半的道:“碍着姜图将军的关系,公主似乎有心袒护姜远,是以陛下不知道他是行刺去的,姜远也在撷兰苑一口咬定是酒醉走错路。事情还不是死局。”
李羡尘听了,似信非信,抱着洛银河半晌没说话,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正待开口再问,他怀里的人却一个转身,一手环在他脖子上,另一只手捧住他脸颊,微蹙着眉头,轻声责问道:“大过年的,你怎的这么多问题,忒扫兴。”
说着,也不等李羡尘回答,便直接微微仰头,迎上他的双唇,把他满肚子的不放心堵了回去。
这是一个旖旎痴缠的吻,许是二人各怀心事,让这个吻也变得深邃了,不是得到了彼此那么简单,而是想让对方的气息刻在自己的记忆里。如果可能,他们将来还会有无数的销魂悱恻,但如果不能,这便是让彼此念一辈子的回味。
重纱帐里,李羡尘念着洛银河的伤病,对他越发温柔,看他左肩处依然还缚着白帛,情溺的味道与金创药的气息糅杂在一起,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