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正直,这次方夫子的事就可见一斑。
……
“守澈?守澈?!”
接连的唤声让陷入杂乱思绪的杨守澈陡然惊醒,他有些磕绊道“您方才说什么?”
方暇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离开之前是等不到杨守澈恢复正常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傲天,没有外来力量搅局,方暇还是相信他不至于遇到什么大麻烦,这会儿也没有那么担心。
这么想着,方暇又耐心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在州府和京城有几套宅院,但是久未过去,疏于打理,房子久不住人难免少些活气、容易朽烂……你来年科考,正要去这地方,若是不嫌麻烦、可愿在去时帮忙照看一二?”
杨守澈愣住。
方暇顿了顿,又道“作为答谢,你日后若是有科考的同窗朋友,也尽可去住上一住。”
方暇这也实在是“有点数没处花”了。
要知道给于书院送来的这些书,虽然看起来夸张,但是在系统商城里却不值多少点数,还没有他为了遮掩来历、顾的那些人和马车花费得多。
像第一个世界那样最后来一把大的也不太可行,毕竟看杨守澈这架势,未来当的是权臣,而不是皇帝。臣子有臣子的忌讳,方暇要是真弄点天降异象的特效,说不定反而让杨守澈因为这件事惹了现在皇帝的忌惮,那可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如此一来,还不如弄点实际的。
要是直接一点,方暇大可以直接在系统商城里面兑了银子塞给杨守澈——这东西在商城的兑换价还不高。但看杨守澈的性格就知道,别说银子了,就算贵重些的礼物他都不一定会收,方暇思来想去,最后只能用这么委婉的方法。
就算如此,他对杨守澈会不会接受还是抱有不确定态度。
杨守澈知道,自己这会儿一抬头就能看清方夫子脸上的表情,可是他却像畏惧一样,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心底苦笑自己真是何德何能,得方夫子此如此厚待,就连照料都如此小心翼翼……但自己却非但不知恩义,反倒生出那般龌龊的心思。
杨守澈身侧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脸色又有些苍白。
他又听见对方仿佛斟酌一样的再一次询问,“你可愿意?”
——他真是何德何能?
杨守澈拱着手深深一揖,“夫子恩情,学生没齿难忘。”
他本意推拒的,但是脑海中瞬时间却闪过一个念头他受了这宅院,和夫子的联系便不会如此断了。
方暇没想到杨守澈那么容易就接受。
毕竟按照他对对方的了解,方暇本来以为这事成不成的还两说。
不过不管怎么样,送出去就好。
方暇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契书、钥匙、连同一个平安符打包交给了杨守澈。
平安符自然也是系统商城出品,平时宁心静气,遇到危险情况时发热示警。
方暇选这个倒不是因为它的功效有什么特别,而是在一众同类型产品里,这个符纸显得最破最不值钱。
果然,杨守澈虽是看了两眼这样多出来的东西,再度道了谢、并未推拒。
……
那天的后来杨守澈还进来帮他收拾了一下行李。
方暇虽然脱离世界就直接脱离了,又有世界意识自动帮忙合理化理由,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但他既找了个想起来旧事要回乡的借口,那样子也自然得做出来。
只是看着杨守澈忙前忙后,为了这些本不必要的事累出一头汗来,看得方暇满心的心虚愧疚。于是,等天色稍微晚一点,赶紧就连推带劝的把人送出去。
不提那边被“赶”出门的杨守澈是怎样的感受,反正方暇是大大的松口气。
以方暇在书院里的受欢迎程度,再加上走之前给书院这么大的贡献,他当然值得一顿饯别宴。
方暇本来是推拒的,毕竟这事算是学生“自发”组织活动、要自掏腰包。
对于那些出身富家的学生,这些钱算不得什么,他们自然愿意花的,但是方暇也知道书院里有不少家境不怎么好的学子,都是全家供给、咬着牙要读出个功名来,他走都要走了、犯不着最后再给人添个麻烦。
不过,他这想法最后被山长劝住了,“你帮了他们那么多,要是连送别一场都不愿意,我书院也没有那种忘恩负义的学生!”
老山长这话撂在这儿,方暇再拒绝就显得不识好歹了。
好在老山长说是这么说,但是却自掏腰包垫了大头,需要学子筹资的部分并不多,还能以工代钱,真遇上条件困难,也就是这几日忙一些罢了。
饯别那日,书院难得解了禁令、宴上放了酒。
老山长开宴的时候露了一面,怕自己在、众人拘束,没多会儿就离开了。同来的几位夫子倒是留得久了些,颇具同事情谊的依依话别,不过到底有些年岁,不像年轻人那么闹腾,食过之后、也致歉离开了。
上面压着的人都走了,原本规规矩矩学生也坐不住了,纷纷上来敬酒。
就是打头的是杨守澈这点,让方暇颇为意外。
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没了外来入侵者的影响,杨守澈身为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自然而然地展露出了该有的光彩,因此吸引人聚集到自己身边,成为领头人物再正常不过了。
对于杨守澈的敬酒,方暇倒是没有多推拒,很痛快的就喝了,之后接连几个人都是如此。
事情到这儿还挺正常的,但是见方暇这么一杯一杯的喝,也不知道哪个平素就顽劣的小子撺掇了一下,有人开始灌酒了。
方暇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毕竟他在小世界内的身体特殊,不会因此喝醉。
等注意到杨守澈难看的脸色,才意识到什么,再环顾一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方暇盯着那几个三番五次过来的学生,只把人看得满脸心虚忐忑,才兀地一笑。
灯光照在人身上浮现一层朦胧的虚影,像罩着一层纱、让本来看得清的人生出些宛若仙人立在云端的飘渺之感,可偏偏此刻谪仙也被凡尘的酒意熏染、像是晚间压得最低的那片云霞,让人生出些触手可及的错觉了。
被看的几个人脸上心虚还没有退去,却被这么笑得呆住了。
方暇看他们这表情,还以为是几人想上前认错却不敢。
左右是最后一天了,他也不必端着什么夫子架子。再者这些事在方暇看来也都是少年的闹腾,没什么恶意,反倒是将热热闹闹的气氛闹僵才不好。
方暇眨了眨眼,他干脆把酒杯换成了碗,笑“还来吗?”
几个人表情更呆了,有一个反应快些,连忙高声答道“来!”
一旁的杨守澈被后一道声音惊动,终于从那失神中回来。
他忙要去拦,手腕却被抓住。明明那手只是虚虚搭在上面并未用力,但是杨守澈却好像被定住一样,一动也动不了,只觉得被碰触的那地方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心一下子跳得极重极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想要平复那过于躁动的心情,可是下一刻他却全然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因为对方一下子凑近了。
不只是心跳,周遭的一切嘈杂都呼啸着远去,好像他的听觉陡然失灵。
而那失去的听觉却加倍的偿还于别的观感之上。
杨守澈能看清那张一下子贴近的面孔上每一寸肌肤、能嗅到那人身上清淡的酒气、能感觉到对方一呼一吸间热气就喷洒在颊侧。
这场景让他陡然想起了那一日。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体里没有了另一个存在。
杨守澈觉得,自己该退开的、自己能退开的。
可事实上,他却像一块石头一样僵在了原地。
……或许,他还在梦中吧。
只是这“梦”醒得实在太快,突然贴近的人又比来时更快地退了回去,杨守澈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拉,这突兀的动作让他从幻梦中惊醒,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而那句落在耳边的语句也终于慢了许多被大脑解读出含义。
那人说“放心,我喝不醉的。”
杨守澈呆呆在原地站着,只觉着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却要将他熏醉了。
方暇看杨守澈明显是不参与这些事的好学生,不由凑过去简短的安慰了一句,让对方放心。然后就重新转回身来、来者不拒,把那几个闹腾着凑过来敬酒的全都放倒了。
看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方暇默然了半天,觉得自己虽然没喝醉,但是被这气氛一激,脑子也有点糊了要不然怎么会干出这么幼稚的事?
不过这会儿最闹腾的那几个都被放倒,气氛一凉,方暇人也冷静了很多。
他看着桌上趴的地上滚的这一群人,他深觉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他总不能把人都留这儿,要不然这一晚上过去,个个都得结结实实的冻病了。
自己闹出来的残局,收拾还是要收拾的。
方暇招呼着几个还清醒的学生,一块儿把这群倒着的人一个个送回去。
该说真不愧是书院的学生,喝醉了撒酒疯也别具一格,没有疯没有闹,反而念起了诗来。
方暇一个没摁住,他搀着的这个醉鬼就开始摇头晃脑起来,“有美、美人兮……”[1]
跟在方暇后面一步,同样搀了一个人的杨守澈猛地抬头。
只不过还不等他有什么动作,前面的方暇已经一把把人摁住,又往上扶了扶,口中随口应和道“嗯,有、有。”梦里什么都有。
杨守澈本欲往前的脚步一滞,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心情十分复杂的继续跟了上去。
没过一会儿,那醉鬼又晃了晃脑袋,再次开口,“思悠悠……”[2]
杨守澈又是心下一提。
而方暇已经眼明手快地再次摁住了这位摇摇晃晃、似乎想要对月感慨的仁兄,口中接着敷衍,“嗯嗯,悠悠……你可悠着点。”旁边就是河,这大晚上的、可别一头栽进去。
后面的杨守澈又是沉默,半晌才抬脚继续跟了下去。
……
这一路的折腾,总算把一群醉鬼都送了回去。
身上倒还好,主要是心累。
方暇深深觉得之前选择拼酒的自己一定是脑子抽了。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准备离开时,却听旁边一道声音,“方夫子,我送您。”
他侧身去看,原来是杨守澈。
方暇本来是打算拒绝的,毕竟就几步路的距离、他又没醉,实在犯不着送。
但是打量杨守澈这会儿的神情,他忍不住琢磨了一下,对方是不是有话要对他说?再看看,又好像没有。
至于到底有没有?
方暇想了想,反正也几步路的,倒也不再纠结、干脆地点了头。
不过杨守澈好像真就只是送送他而已,路上并没有说什么话,一直沉默着。
就在方暇这么以为的时候,却听身旁一声极轻的感慨,“明月不谙离恨苦……”[3]
方暇愣了一下,侧头看过去,目光顺着杨守澈的视线落到水中的月亮上。
今日还不到十五,但是月亮已经近圆,暗色的水面倒映着一轮圆月,随着水流潺潺,这水中的明月也漾起阵阵波纹。
自古以来,“月”这个意象好似都寄托着离别愁绪,以此为主题的诗词更不知凡几,也不怪杨守澈这会儿脱口而出这句话。
不过,这首诗的全首……
似乎是在讲思念心上人?
方暇心中一闪而过这个想法,倒没有多放在心上。诗词中的隐喻代指实在太多,以“夫妻”代指“君臣”、以“不遇良人”代指“郁郁不得志”、以“爱情忠贞”代指“衷心不改”……如此种种,不胜枚举。那句著名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4]不就是以“守节之妇”喻意“不事二主”之心?
那边杨守澈只吟了半句,就仓促止了声。
单只这半句诗当然不算出格,只是他心中有鬼、这时候便禁不住多想。也或许并非多想,是他本就存着那等心思,这个时候才脱口而出这诗。
杨守澈瞧见夫子稍愣,但是果然没有多想,而是笑开解道“守澈何需怨这月亮?明月高悬,纵在千里之外,也可共赏婵娟。”
杨守澈闻言,却也不知自己是松口气还是遗憾。
半晌,只咽下那心中复杂的滋味,拱手“学生不及夫子旷达。”
方暇笑摆摆手“倒也不必叫‘夫子’了,我明日就走了。方暇,叫我……‘觅闲’就行了。”
方暇本来想说叫名字就行,但是话临到嘴边,却想起来这会儿不好直接叫名。
他扒拉着记忆终于想起来,他其实也还有个字的。
是在第二个世界小商钦行冠礼的时候,对方突然问起来,却得知他没有字。
商钦那“别人有的东西,阿暇也要有”的心态发作,非要给方暇取一个。
方暇到也无所谓,就由着他去了。后者顺着他的名的释义,有了“觅闲”这个字。
只是商钦平日里“阿暇、阿暇”的叫惯了,起了这个字也没见叫过。
至于商钦身边的人,更是毕恭毕敬地称着“方公子”“方大人”,这字取了后根本没用过,时间久了,连方暇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字。要不是这遭因缘巧合的要用,那真是彻底被扔到旮旯角积灰了。
想到这里,方暇忍不住回忆了一遍自己刚来书院那会儿的自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