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鳳辰搖頭,卻不敢多說話,怕洩露自己的身分。
幸好那老聾子也沒勉強,只是叨叨絮絮地說:「唉,又是個有孽緣的,不喝老婆子的湯,你後悔可也就來下及啦!」
只是說這幾句話時間,她面前的茶湯就已經一碗碗減少,從他們面前過去的人們多是來時神情愁苦,喝下後茶湯卻一掃愁容,快步離開。
那婆子還要再勸,軒轅鳳辰趕緊閃身離開,沿著腳下一條青白色的大道向前一氣直走。
他只有一對時辰。
要在這段時間裡找到左靜言的下落談何容易。
偶爾路過一些民居,路上一些面目猙獰的鬼不懷好意地打量自己,軒轅鳳辰謹記風後所言,不惹邪念,不招鬼差,只是小心翼翼地四處查探。
可是眼前一陣又一陣淡青色的霧氣飄過,這裡的光線說不出的幽暗,隔很遠才有一盞青白色的燈光在前方燃燒,真是要找也無從找起。
心中一念,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個鴛鴦鈴鐺,就算是左靜言無法回應他,卻也是會有同樣的響聲自掛在他身上的另一隻鈴鐺響起。
軒轅鳳辰伸手一摸,還好那紅鈴仍掛在自己身上,於是一邊輕輕的搖鈴,一邊循著那鈴聲回蕩的方向前進。
越走,腳下的青白色道路越寬。最後竟然來到一座城池的門前,上面大書「酆都城」,城門卻是敞開的,門口兩個奇形怪狀的守衛鼻中噴著一陣陣白氣,好不嚇人。
軒轅鳳辰壯起了膽子,就要跟著前面的一批人一起混進去,可是卻被一張老長的馬臉擋下了。
「老牛,你覺不覺得這個魂有點怪怪的?」
一叉子把他攔住的鬼差上上下下的嗅著,諾大的鼻孔好像一個用力吸氣,就能把他給吸進去。
「是嗎?說起來,他身邊怎麼沒有勾魂使者?」
另一個脖子上長著一顆牛頭的鬼差也湊了過來,圍著這個奇怪的靈魂上上下下打量。
「難道是生魂?」
這牛頭馬面還在討論著,裡面卻走出一黑一白兩個使者來。
白衣的那個吐出三尺紅舌,手拿哭喪棒,帶著高帽,一臉無聊正在打哈欠。他身邊的黑衣使者又高又瘦,麻稈似的,臉色蠟黃。
「喲,牛頭哥,馬面哥,這是怎麼了?」
一見到這邊有熱鬧,白衣使者立刻感興趣地湊上前來,叫得好不親熱。
他身邊黑衣那人立刻如影隨形,還順便瞪了討好賣乖的同伴一眼,這才向軒轅鳳辰看來。
「是個長得不錯的人嘛!」
在一批奇形怪狀的人中,軒轅鳳辰雖然臉色蒼白,可是卻仍顯得鶴立雞群般的顯眼。
這期間被鬼差押著路過的鬼魂雖然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地看熱鬧,卻也不時偷眼看向這邊。
「王小二你說什麼!這色胚!」
白衣使者立刻變臉,長舌頭收回去俏臉一扳,不知為什麼倒有幾分眼熟。
「在這裡最帥的兩位哥哥自然是牛頭馬面兄,接下來就到我阿吊大爺,這亂七八槽的鬼魂算什麼啊?」
那白衣使者的馬屁拍得梆梆響,換來被他褒獎的牛頭馬面下住頷首稱是,一個個挺胸凸肚,好不得意。
「是你!」
軒轅鳳辰再四打量,終於記起這漂亮的鬼差自己到底在哪見過了。
這不是當時和左靜言一起出現過的那個吊死鬼麼?
當時因為他長得漂亮,又和左靜言同入同出,還吃過好大的飛醋。時隔八年,他記憶雖然模糊,卻也沒有完全忘記。
「呃......」
在他叫出聲來的時候,阿吊也注目向他看來,只覺這人有點面熟,可是卻怎麼也記不起在哪見過,聽到王小二嘟囔「這人長得比你漂亮嘛!」電光火石間這才想起眼前這個明顯成熟了不少的青年,就是當年讓他看了就心裡有氣,捉弄不休的那少年。
「咳咳,兩位哥哥,打個商量,這只魂呢......其實是我拘來的,卻沒想到路上讓他給丟了,多包涵一下,別向上頭的告發啊!」
向還在憨憨眺望的王小二打了個眼色,阿吊立刻陪上笑臉,給那兩個已經給他拍馬屁拍得雲山霧裡的鬼差求情。
「什麼嘛,竟然是你弄丟的魂啊,我還以為是生魂擅闖地府,正打算把他先拘到往生殿去,再稟明閻王呢!」
馬面噴鼻大笑,這小鬼差雖然說是新上任不久,可喜的是能說會道,長得也是賞心悅目,他和牛頭已經守這酆都城近千年了,雖然資歷較長,可是地位不高,難得有個這麼奉承自己的,倒是對他特別照顧一點。
「海涵,海涵!我先把他帶走了。」
二話不說立刻拿出索魂鏈往軒轅鳳辰脖子上一套,阿吊拖著他飛也似地跑走,直跑到遠離眾人視線的幽冥小徑才停下來,轉頭看著赫然出現在這裡的軒轅鳳辰,奇怪道:「你是怎麼過來的?來這裡幹什麼?」
「阿吊你跑什麼?」
王小二也緊跟上來了,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兩個人,還沒搞清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笨蛋,過來見過個老朋友吧!」
阿吊拿起手中的哭喪棒往他頭上敲了一下,指一指軒轅鳳辰的生魂,沒好氣地介紹。
「這是?」
畢竟軒轅鳳辰與他們不同,八年過去,身量也長高了,面容也多少有些改變,王小二一時半會倒是沒認出他來。
「小左的『那個』,軒轅家的小皇子!」
嘖嘖嘖,當年那個水水的小皇子長大了也不難看嘛,比起原來太過漂亮而顯柔弱的樣子英氣多了,不再眉目間一團孩氣。
阿吊瞇起眼睛,和王小二一起抱著觀賞的態度客觀評價之後,又想起該問他來這裡的原因。
「左靜言?他在哪兒?」
倒是軒轅鳳辰被他上言中提起的「小左」震撼到,急急地抓住阿吊的衣襟,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只希望有阿吊和王小二的幫忙,起碼給自己一個尋找的方向。
「你還來找他?」阿吊不悅地拂掉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淡淡地道:「害得他還不夠?他早死了,化成飛灰了!要不是當時我和小二逃得快,早也被你害死。」
雖然知道當時情況危急,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過說到底左靜言一事是因他而起,他們這些鬼陪著要報仇的左靜言進宮遇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這當年的小皇子就是一切的禍源,阿吊可沒忘記。
「不會!你一定是騙我的!風後指點我到陰間來找他,他就一定還在這裡。」
千辛萬苦找來的,居然還是一場空?
軒轅鳳辰臉色都變了,急得嗓啞聲嘶,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阿吊的薄唇,祈求能聽到一個讓他滿意的答案。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你現在到地府,也只不過是一個生魂而已。離體也離不了多久。我看你現在臉色灰敗,再不回去,恐怕你那邊的身體就要撐不住了!反正你在陽間享你的福,何必還要再來找他?還嫌害他不夠?我只盼他早早把那口孟婆湯吞下去,早早投胎!」
一氣之下說漏了嘴,阿吊恨不得能咬掉自己的舌頭。
「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對不對?告訴我他在哪兒?」
他實在找累了,之前的巍巍昆侖山,現在的幽幽冥間路,上天入地,兩處茫茫皆不見,軒轅鳳辰幾乎絕望了,在面對著左靜言的事情的時候,他總是欠冷靜。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哼!」
在人間他是呼風喚雨的皇子,在這裡,他可就什麼都不是了,連一個小小的鬼差也比他強多了!
阿吊想到那個人的下場,狠下心要把他們之間的孽緣斬斷。
「阿吊阿吊......別捉弄他了。小左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真想投胎,早就去了......」
看見軒轅鳳辰眼眶紅紅的快哭出來,王小二的心立刻就軟了。當年這小皇子年紀小,憋屈地哭泣也不覺得有什麼,現在他明明已經是一張成熟男子的臉了,還這副表情,就莫名叫人心酸起來--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啊!
「小左也不知道該說倒楣還是邭夂茫四昵暗钌蠈Q那一刻,居然剛好是他天定壽命盡時,鬼差開通了陰間路到他身邊,所以才避過了魂飛魄散那一劫。可麻煩的是,他把小左也帶到地府來了......唉!」
那個小小的噬魂鬼,被蚩尤強迫成為邪惡存在後,下到全是鬼魂靈魄的陰間簡直如魚得水,更何況他的力量有一部分來自蚩尤。當時不要說普通陰靈,就連鬼差都給那小鬼幹掉了大部分,後來是閻王聖君親自出手,才算是制服了他。經此一鬧,鬼府秩序大亂,再加上一下了失去太多人手,所以他和阿吊這種還沒什麼太大能力的老鬼也能當上鬼差。
那個當人家爹的決意一力承擔兒子的過失,本來閻王聖君是大怒,非要把被打回原型的小鬼嚴辦不可的,但這孩子在世時只活了三年,而且早夭得冤枉,實在也沒什麼錯可以讓他拿住,只能遷怒到這「子不教,父之過」的父親身上,十八層地獄給他層層不落地遊歷了個遍,一百零八種酷刑也一樣不少。好容易那個鐵骨書生用七年時間一一熬過了,閻王的氣也消了,安排了給他投胎,那死活不知好歹的書生卻含了一口孟婆湯說什麼也不願轉入輪回,這不,下不了面子的閻王只能把這不屈書生的鬼魂打入冰河鬼域,怒言他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放他出來。
一路走,王小二還是不改愛閒話的個性,把這些前情一一與軒轅鳳辰細說,只聽得他百爪搔心的難過。
阿吊呶了嘴不說話,他豈有不知道左靜言放不下的是什麼,八年前殿上一誓,到現在那癡情的鬼還放不開。說實話,出於偏心想幫左靜言,阿吊並不想讓軒轅鳳辰再見他,再見,只會讓他更放不下,不能死心絕念就更不肯向閻王聖君求情,不肯轉世投胎的話,他要在那冰河鬼城裡關到幾時?
孽緣孽緣!
愛個男人居然還能愛得這麼情深意長的,真不知道他是不是上輩了欠了軒轅鳳辰的!
之前阿吊也代他怨過,軒轅鳳辰一直毫無音訊,蚩尤收拾了之後,宮裡重新恢復生氣,各仙靈瑞獸各歸其位,卻不是他這種小小的鬼差能進的地方了。他和王小二的屍身毀了,在陽世再無可寄魂依託之所,也只能到地府報到,後來陪左靜言熬著,等久了,也看開了,卻軒轅鳳辰不出現更好,這樣左靜言也許有一天自己就能想開了,只念著那人的負情薄幸,不再堅持自己的誓言,卻沒想過八年後,那個人卻又出現在眼前,而目還神通廣大地找到地府來了。
阿吊心裡也拿不定主意,給他們見面好,還是不見好。長痛與短痛......唉!或者王小二說得對,左靜言是真的還想再見這皇子,不然他要投胎,也一早就想通了。
兩個鬼差帶著一個生魂,小心地避過眾人的耳目,向幽暗的地區直走,越向下,越覺得一股陰寒之氣從腳底冒上,這種冷,連體質偏于陰寒的鬼都受不了,像是刀子般直往骨縫裡刮,王小二和阿吊幾乎是腳不沾地往下跑,直下到地底一條鋪滿了冰霜的大道,盡頭通向另一個掛滿了藍紫色冰棱的山洞。
透明的冰牆後面,一條矗立的人影像是被凍在了地上,雙手抱肩,僵立著一動不動。
「左靜言!」
軒轅鳳辰直撲上去,裡面那人卻根本像是聽不到也看不到,只是垂著頭靜默地立在冰河之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阿吊無言地一抬手,讓洞口的冰層褪去--反正這門關不關也沒差別了,左靜言的腳被地上的縛魂索綁太久,搞不好都被凍在地上生根了,根本就不可能出來。
「左靜言,是我,你還聽得到我嗎?」
軒轅鳳辰顧不上管那裡面冰寒刺骨,伸手急急地去擼走他眉毛、眼睫上的細碎冰棱,感覺他整個人也凍得跟冰塊一樣冷,伸手把他摟在懷裡,不住地去用嘴向他的手呵氣。
許久之後,他的眼睛動了一動,看見來人不是阿吊,而是一個化成灰自己也認得的人時,大大地吃了一驚,臉上覆著的薄薄冰層也迸碎了,眼睛大睜著,卻說不出話。
他含了孟婆湯,卻不肯吞下去投胎,在陰世,受了孟婆湯的死靈就好比人界將死之人,所謂死者為大,鬼差也不能再強迫他,卻沒有人想過這只聰明的鬼魂會以此來拒不投胎,自覺被擺了一道的閻王震怒,直接就把他關到冰河裡去了,他是凍死鬼,對冰寒的忍受力比一般的鬼魂原要強很多,可是因為這也是他的死因,他對冰寒的畏懼心卻也比一般鬼要強很多。寒冷,對他的靈體來說不是酷刑,對他的心理則是。
這是閻王對這狡猾的鬼魂施以同樣狡猾的懲戒,卻故作姿態說他什麼時候想通了,願意去投胎,就什麼時候放他出來。
軒轅鳳辰一點一點的把他的手指含得不再僵直,左靜言就這樣怔怔地看著他,然後慢慢,慢慢地蹲了下去,因為過度冰寒,靜謐到聲音都凍凝傳不出去的空間裡,聽得到細小的冰塊進裂聲,簡直似他骨骼折合的脆響。
左靜言吃力地舉起右手,手指在冰雪覆蓋的雪地上一筆一劃地寫字。他的手指僵直,但寫得認真,字跡一如以前教他學寫萬言書般清秀,最後一筆寫完,軒轅鳳辰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他在雪地上寫的是一個「忘」字。
叫他離開並忘了這裡的事?
還是叫他把以前所有的事全忘了?
千言萬語他說不出來,只能以指代書。
軒轅鳳辰急急地握了他的手,想再說些什麼,突地一股巨大的拉力傳來,他只覺得身子一輕,便整個人被那股巨力拉得向上飛撤,感覺幾乎整個人都快被拖散了,散成沒有形狀的麵粉,眼睜睜地看著左靜言與他越離越遠。
雪地上只有那個「忘」字烙入腦海,印刻在心。
第四章
「醒了,醒了醒了!」
再睜開眼,卻是已經躺在王府自己的床榻上。
牛青雲放大的醜臉在自己面前一臉欣喜,兩個小道士不知何時也趕過來了,旁邊布下了法壇,香頭仍在一明一滅地閃,顯是他們施法強行把他的生魂給拖了回來。
軒轅鳳辰無比惱怒!
他才剛剛見到左靜言一面,還有很多的話還沒跟他說,還有天大的疑問沒問清楚。
一把推開關心地要把自己扶起來的牛青雲,卻只覺得不過這麼一動,全身的骨骼都要碎了似的,肺葉火熱,呼不入空氣,可怕的眩暈感在他略一抬起頭便毫不留情的來襲。
被拖散成齏粉的靈魂突然蹄位,深入身體每個毛孔的強烈震動傳來,簡直像是嬰兒出生時,生生被全身擠壓過的難受,又像是溺水後的人,把第一口空氣吸入燃燒的肺葉後,乾燥的疼痛。
低頭一看,自己全身還濕漉漉的,可不是溺水!
原來自他的生魂穿過那朵兩生花所貫穿的陰陽界後,陽世的身體就浮了起來,在岸上的牛青雲趕緊把人撈了起來。
探其脈相,還有微弱脈搏,知他是生魂離體,不敢怠慢的牛青雲趕緊在他身上貼了鎮符,燃了線香,只怕他不能依時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