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出書版by 公子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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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賢但笑不語,離去時忽而回首道:「天君可曾聽得方才佛祖說什麼麼?」

  勖揚君抬眼,我佛如來含笑坐於九重蓮座之上。

  法會後,菩提老祖又來邀他去他的僊府下棋。一去便是經年,黑白棋子交替錯落間,人間便不知過了幾載光陰。

  白眉低垂的老者眯起眼看他:「天君,該你了。」

  勖揚君方才回過神,置於桌下的手仍捏著算訣,那個魂魄正在人間某處。他匆匆忙落下一子,菩提老祖笑彎了一雙眼,似一隻老稚钏愕暮骸柑炀氵@步棋……老朽僥倖了。」

  勖揚君斂起心思想仔細去看,一陣地動山搖,棋盤傾覆,黑白子混作一堆,劈劈啪啪地在地上散開,也攪亂了他原本就煩躁的心。

  「這是怎麼了?」菩提老祖掐指算去,不禁大驚失色,「這……這是誰動了那面寶鏡?逆天可是要……」

  便再無心下棋,招來小童吩咐去打聽,又焦慮地看向勖揚君:「天君,您看這事……」

  勖揚君緘默不語,目光掃到正蹲在地上收拾的青衣小童,便不由看得出了神。

  以往他總是略側過眼角就能看到他,嘴角是彎著的,眉眼也是,很順從很安靜的表情。無論他如何對待,一轉眼他又是那樣笑著,如同假面。僕役而已,除開他,天崇宮裡還有很多,哪天真的不遂心了,打發走便是了。不知不覺過了千年,他略側過眼角,入眼依舊是那道青影,靜默而乖順的樣子。他一個眼色,他便知道他要什麼,吃穿用度總是意外地合著他的心思。天崇宮予他長生,他答應老天君要陪他到灰飛煙滅。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有個乖巧聽話的總比那些個笨手笨腳的強。便任由他立在那裡,他側過眼就能看到他,挺好的。

  卻沒想到,這樣柔順的他有一天也會一臉倔強地說要離開。真是……

  凡人,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便讓你離開又如何?給你百年時光逍遙,到頭來,你會發現,你再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等待,他並不擅長,從來都是別人苦苦候著他。不過這一次,等上一等又何妨?此後,側過眼依舊能看到他。

  死心吧,陪伴我直到灰飛煙滅,是你自己許下的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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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勖揚君,你來幹什麼?」赤炎搶先一步攔在文舒身前。

  勖揚君的視線穿過了赤炎落到文舒泛白的臉上:「給你百年,你甘心了?」

  「你是故意放我走的。」文舒喃喃道。

  堂堂的天崇宮,縱然你是龍宮皇子,要帶走誰,又哪有這麼容易?百年,他直到百年後再追來,等他完全放了心,以為自己已經脫了束縛的時候才又突如其來地出現,如暗夜裡的鬼魅,總是等你懈了心房才幻出原形,待要尖叫時他的利爪早已扼住了你的喉,生生掐斷你的希望。叫你明白,你真的逃不開。

  「勖揚君,你說清楚,什麼意思?」赤炎不耐地嚷道。

  「他的書還沒理完。」勖揚君道。

  「這事你還敢提?」赤炎立刻怒火上湧,口氣越發不善,「你不過是想存心賴帳而已。」

  「是又如何?」勖揚君挑眉道,視線從文舒的臉上轉開,對上赤炎瞪得赤紅的眸,「你去探他的眉心。」

  赤炎依言伸手探來,文舒回身想躲,卻快不過他的指。

  「你……」指尖一片冰涼,赤炎瞪大眼看著文舒眉間緩緩浮現出的龍印,猛然回頭對勖揚君怒喝道,「你對他用鎖魂術?這是要傷他魂魄的!他將來……」

  「我自會幫他解開。」勖揚君淡淡道。趁赤炎愣怔,身形一晃,避過赤炎直掠到文舒身前。

  文舒躲閃不及,只覺手腕被他牢牢握住,再回神,已被他帶到了空中,居住的小屋正離自己越來越遠。

  「你可死心了?」衣衫飛揚間,勖揚君回過頭來看他,銀發紫眸,依舊是傲氣凜人的表情。

  身後的赤炎正急急追來,赤衣紅雲,仿若飛火。

  「假意放過我,再來斷我的希望。我竟讓你如此費心。」文舒苦笑,連魂魄都烙上了他的印記,他又能逃到哪裡?

  慢慢地抬起眼,文舒看著他站得筆直的背影,忽然低低問道:「我曾喜歡過你,那麼,你呢?」

  勖揚卻避而不答,沉默半晌後方說道:「我既往不咎。」

  「天君寬宏大量。」難為他沒有如當日對瀲灩公主般直接。唇邊的苦笑越來越大,文舒抬起頭,正色道,「可惜我氣量狹窄,過往一切不能不咎!」

  言罷,猛地甩開勖揚君的鉗制,竟縱身從雲端上往下墜去。

  「你……」勖揚君料不到他會如此,「頑固不化!」

  再要飛身撲去時,卻又被緊追不捨的赤炎搶先,早他一步接起文舒。

  「赤炎,我天崇宮的事還輪不到你東海龍宮來管。」勖揚君站立於雲端對赤炎冷聲道。

  「我赤炎的朋友也由不得你來欺負。」赤炎將文舒安放於地。

  又低聲對文舒道:「沒事,老子早就想和他好好打一場。」

  複又駕雲而上,雙手一抓,掌中憑空多出一副方天畫戟。銳利鋒芒下,他紅衣金環,儼然如威武戰神:「今日你要帶走文舒便先過我這一關。」

  「哼!」勖揚君冷哼道,「不識好歹。」

  眸中冷光盡顯,一派怒色。眼看赤炎持戟殺來,勖揚手腕抖動,化出把狹長寶劍挺身迎去。

  空中兩團光影相碰,一時火花迸濺。

  「勖揚君,我赤炎今日便要好好治你一治!」

  「誇口而已。」

  再分開時,赤炎臂上赫然一片深色,勖揚君冷笑道:「不過龍宮皇子而已,不知斤兩。」

  赤炎啐他一口,瞄著他紗衣上的破口道:「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再度掠身向他擊去,兩人廝打到一處。兵器相接,鏗然震耳。

  文舒站在地上,仰頭看著空中,只見兩道光影你來我往,迅即分開又迅即交匯,竟分不出誰是誰來。

  早在那天夜裡見到自己眉間的龍印時,心中便絕望,猶如被貓戲弄在腳下的鼠,明明天地遼闊,卻被拘禁在了它的爪下,一絲一毫的神情都逃不過它的注視。

  不過是一不小心喜歡上他而已。喜歡時就好好待他,縱使他一點回應都沒有也無所謂。不喜歡時就退開,不礙他的眼,也不需他賠付什麼。怎麼就走到了這樣的境地?

  難不成要他去相信他是因為喜歡他才不讓他走?真是天大的笑話。可再笑話他也依然問出口了,他的反應不過意料之中。那又為什麼?為什麼就不願讓他這個如微塵般的凡人繼續過著他平凡的日子?

  心緒煩雜間,空中忽然一聲低沉龍吟,文舒心中一緊,再度仰頭,空中如落飛火,漫天火紅雲朵中,一條赤龍淩空而起,長須飄搖,通身紅鱗遍閃紅光。

  「赤炎……」文舒不由驚叫。

  卻見那龍直向他而來,身軀仍盤旋在空中,龍首已到了他的跟前。

  天族化出原形便代表已戰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你不必為我……」驚慌下,文舒脫口就要向勖揚君妥協,卻被赤炎打斷。

  「你若跟他走,我再不認你這個朋友。」聲調低沉,那龍扭頭從身下扯下一片龍鱗,紅光直射入文舒眉間。

  「你做什麼?」勖揚自後趕來,語氣卻是驚慌。

  文舒頓感周身一熱,自體內漫出的隱隱寒意竟都散開。

  「只能這樣了。」赤色的龍眼無奈地看著文舒,「也就能遮擋一陣子。」

  口氣再度變得狂妄:「我就見不得他得意!」

  赤龍昂首清嘯,喚來一陣飛沙走石遮天蔽日:「要走趁現在。」

  它龍爪還未近身,文舒便被一團光影罩住,急速向空中飛去。

  耳邊又是一陣龍吟,卻比方才更為憤怒低沉。文舒匆忙間回首,一條巨龍周身滿是銀光,正向他追來,卻被身後的赤龍死死纏住。那銀龍怒目圓睜,仍緊緊盯著他,心中不寒而慄。連日憂患加之體內一熱一寒兩道真氣流竄,再支橕不住,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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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海龍宮皇子赤炎私帶天崇宮天奴下凡,更出言狂妄,不知悔改。著剔去僊骨,永世囚於天崇山下。

  東海老龍王在南天門外跪足三天三夜,祈請天帝寬恕輕饒。

  眾僊皆言:「罪不至此啊。」

  天帝御駕親自上天崇山來問:「可大可小的事,是否太過了?」

  適逢勖揚君駕雲出宮,雲端之上,他神色不動:「是麼?」銀紫色的眸中隱帶一絲戾氣,不耐地掃來,天帝一顫,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匆匆離去。

  自此,再無人敢來多嘴。

  天崇山下的赤炎卻過得自得其樂。從狹小的囚洞中向外看去,僅能看見狹窄的一方天空。空中忽然出現一道紫影,擋去一朵正悠悠飄來的雲朵,赤炎伸腿坐在洞中,咧開嘴角,笑得得意:「勖揚君,看你風塵僕僕,好忙碌啊。」

  來者正是勖揚君,卻是面色不善,薄唇抿成一線似正壓抑著什麼:「他去了哪裡?」

  「哈……」赤炎失聲大笑,對他道,「我好容易才隱去他的行蹤,你道老子是傻的麼?防的就是你,又怎麼能告訴你?」

  「你……」怒氣被他的笑語激發,勖揚君逼近洞口,隔著柵欄狠狠看向赤炎。梳得齊整的髮絲從銀冠中掉落,淩亂地垂在額前,紫眸中凶光閃爍,卻又隱現出心底的無奈。

  他烙下的印記為赤炎的龍鱗所覆,便失了他的行蹤。當時就有沒來由的恐慌從心中升起,之後就仿佛如影隨形一般始終甩脫不去。喝茶時,下棋時,看書時……無論何時,一個不小心,神思遊移,就趁機鑽進他的思考裡。

  找不到了,盡在掌握中的人就這樣脫了他的掌控,從前他總是自信,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怎能與他這法力通天的天君相抗?便是放他自由的這一百年間,他也始終牢牢掌控著他的行蹤,可如今,再如何掐指撚算都是空白。一思及,心中就是一空,雜草叢生,枰上的黑棋白子都成了不順眼,揮手拂去,連落在地上的雜聲都能讓他的心中再長出一叢蓬草。鬼使神差地又駕著祥雲下凡去,先前他到過的地方他居然都不經意地記下了,一一再走一遭。茫茫天下之大,仿佛海底撈針。

  「你當你一片龍鱗能護得了他多久?」心中千回百轉,勖揚君面上仍不露聲色,冷聲道。

  「切……」赤炎不答,反瞪起眼問他,「你放了他又能怎樣?你天崇宮沒人了麼?連個聽話的奴才都找不出來?哈哈,有你這種刻薄主子,再聽話的奴才也得想著要走。」

  「放肆!」心頭被他的話刺到,袖起紗落,紫眸對上一雙炯炯的眼,勖揚不耐道,「他到底在哪裡?」

  「老子怎麼知道?」赤炎收起笑意,學著他的聲調冷道,「一片龍鱗是護不了他多久,那你還急什麼?多等兩天不就完了?」

  「哼!」勖揚君拂袖而去。

  隔日他卻又再度前來,赤炎隔著柵欄笑看他散落額前的銀髮:「為什麼我覺得要被剔僊骨的是你?」

  勖揚君收了昨日的高傲,只是沉默地看著他,半晌方道:「他的魂魄……受不住的。」

  終究是凡人的魂魄,哪裡經受得住魂上烙印這樣的摧磨。縱使忍得住疼痛,長此以往,魂魄亦是越困越弱,最終脆弱得仿佛枯枝,不堪一折。他原想以鎖魂術困他百年,待把他帶回僊宮後再幫他撤去,便當無礙。卻沒想到,竟橫生波折,到頭來失算的是他自己。每每想到這一層,煩躁中就又生出恐慌。他這邊一日又一日地等赤炎的龍鱗失效,他那邊卻是一日又一日地孱弱下去,待魂魄弱到無法再弱的地步那就是……

  「哈哈哈哈……」赤炎再度失笑,斜眼睨他道,「你施下的術法,難不成還要來怨老子麼?他便是灰飛煙滅……」

  「住口!」勖揚君猛然打斷他,戾氣漫上眉梢,聲色俱厲,道,「他若是灰飛煙滅,這其中也有你一份。」

  「哼!」對視良久,赤炎複又大大咧咧地坐下,對勖揚笑道,「他灰飛煙滅了又怎樣?除開他,你天崇宮裡沒有聽話辦事的了?」

  「我……」勖揚君一時語塞,散落的發垂落到眼前,竟顯出幾分困頓。

  不是他,都不是他。他摔碎了手裡的茶盅,嚇得身旁的天奴跪在地上抖作了一團。即使是一樣的青衣,即使也站在那個位置,他側過眼就能看到,即使也是乖順的眉眼,卻依舊不一樣。說不出是什麼不一樣,端過來的茶太燙了,太涼了,總算是不冷不熱入口剛好,依舊要嫌棄太濃了,太淡了……百般都是挑剔,百般都是不滿意。天奴們畏畏縮縮地端著打碎的茶盅退下去,獨留下他一人呆坐在偌大的殿中。慢慢地,慢慢地側過眼,只看到**煙紫色的紗幔兀自垂掛在那邊,空落落的心仿佛這空落落的屋子,拿什麼都填補不滿。到底是哪裡不同?除了他竟再容不得旁人。明知不會有結果,手指還是不可自控地拈起了算訣,依舊是空白。胸膛被**不知名的情緒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焦躁脫了理智的束縛如藤蔓般瘋長,寂寞纏心。

  他陷進了沉思裡,赤炎也不搭理他,垂下眼繼續說道:「你天崇宮僕從如雲,少一個文舒又能如何?可是我……」

  語氣不復嬉鬧,聲音也漸低:「當年我就該把他要來。」

  杯口大的金環垂在左耳邊,貼著臉頰,無言地閃爍著微光:「當年我若把他要來……」

  「我不會給的。」勖揚回神,沉聲道,強捺下心中的雜思,尚不及明白要表達些什麼,話已脫口而出,「他喜歡我。」

  此言一出,兩人均是一楞,赤炎半張開口要辯解,勖揚君又重複道:「他喜歡我。」口氣中的茫然為驕傲所取代。

  所以他不會走,他許諾要陪他到灰飛煙滅。他喜歡他,所以,他不會走。自失去他行蹤後就一併消失的篤定又回來了,嘴角微掀,臉上的笑容還沒泛開,赤炎卻先笑出了聲。

  「呵……」赤炎站起身仔細地打量勖揚,隨即露出了憐憫的神色:「都說我赤炎莽撞,原來你勖揚君比我更不通人情。」

  看著他僵在唇邊的笑,赤炎緩緩問道:「他若還喜歡你,那天他還會往下跳麼?」

  譏諷的笑容漸漸擴大,赤炎冷冷地看著他眼中的自信一點一點凋落:「他喜歡你,那又怎樣?你除了知道他喜歡你,你還知道什麼?」

  「我……」

  還知道什麼呢?那個他一側過眼就能看到的人,總是穿青色的衣衫,總是一臉柔順的樣子,總是低低地叫他主子,總是……沒有了,什麼都不知道了,他對他只知道這麼多,空睜著一雙暗藏了萬年飛雪的眼迷失在了過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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