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勸著籬落別想著以後的事,可自己卻還介懷著,老了怎麼辦?死了怎麼辦?再世為人後他還會不會來找他?那個時候自己還會不會記得這輩子的事情?如果籬落也忘記了呢?所謂灑脫不過是做個樣子而已。
抬眼,看到籬落正看著自己,是不曾見過的表情,眸光沉沉地,淡金瞳能把人的魂吸進去。
「忘記了也沒事……沒事的,我記得就好。不認得也沒關係,本大爺認得你。你還欠著本大爺這麼些雞呢?怎麼能這麼容易就放了你過去?別忘了,本大爺好歹也是修行了五百年的,怎麼連這點本事也沒有?嗯?」
一字一句落進心坎裡,蘇凡越發堵得慌,「籬落,如果……如果我去了……別那個樣子,不好看。」
「那你就給我牢牢記得,看到了本大爺,不許跟那孩子似地哭得那麼難聽。」
「嗯!」
「還有,找戶好人家,怎麼也得是吃得起雞的人家。看看你現在,一窮二白,吃只雞也得等大半年。」
「好。」
「地府裡頭要搶好人家的多著呢,別這麼老實,盡讓著人家,想要就去爭。你跟別人客氣了,別人誰跟你客氣了?」
「我知道。」
「……」管兒在一邊聽得一頭黑線,「你們這都說得些什麼?先生又不是現在就要去了。」
籬落呵斥他:「小孩子懂什麼?閉上你的嘴,好好寫你的字!」
靠山莊裡似乎永遠都不缺談資與可供談論的人物。當人們還在議論著那個叫勖揚的男人時,又有新的貴客來到了這個小小的莊子。
這天,蘇凡正在學堂裡教課,王嬸來找他。
「蘇凡,蘇凡哪,快!快跟我回去!你家又來親戚了!喲,又是個模樣周全的公子哪!那樣貌,那打扮!快跟你王嬸說說,他成親了沒?你張嬸、李姐她們都著急知道呢!
「我說你呀,怎麼自個兒不怎麼地,親戚一個一個跟戲文裡頭的王爺、狀元似的?這又是你哪家的親戚呀?你爹那邊?還是你娘那邊的?我看該是你爹那邊的吧?他多大年歲了?屬什麼的?生辰八字知道不?……」
一路拉著蘇凡往外走,王嬸一路不停歇地問,蘇凡想說話都插不上嘴。
走到家門口,裡裡外外又站了一圈人。
又是哪兒來的親戚?蘇凡心中疑惑。只能跟著王嬸往屋裡走,圍在門口的人就拖著他問:「蘇凡哪,你家親戚是幹什麼的?怕是做官的吧?」
「蘇凡,你這親戚家裡頭還有其它人不?爹娘還在嗎?兄弟幾個呀?」
「蘇凡,你還有這麼個親戚呀?」
「……」
一概都被王嬸擋了,蘇凡才得以進了屋。
堂屋中央站了個人,跟籬落一樣是一身素白紗衣。
籬落站在一旁,雙手抱胸,臉上氣鼓鼓地。一見了蘇凡就趕緊過來把他拉到身邊,湊近了低聲道:「不是個什麼要緊的人,你別理他。他說什麼你都別聽。」
這時,那人轉過身,對著蘇凡抱拳施禮道:「在下籬清。」
銀白色的長髮,燦金的瞳,五官英挺,棱角分明,唇角有些薄,緊緊抿成一線。狐族的王,自有一派威儀風範。
蘇凡忐忑,忙躬身回了一禮。
偏過頭來看籬落,他只握緊了自己的手不作聲,臉色半青半紅,甚是凝重,還有些怒氣,卻似乎極力壓抑著,不敢做得太分明。
平素對這籬清的印象都是聽他說的,只知是個極是嚴厲的人,即使親如籬落,犯了錯也斷斷不會輕饒,現下來此,卻不知是為了何事。難不成自己和籬落的事竟被他知曉了麼?
這一想,蘇凡心中一顫,掌心也冒出了汗,和籬落的手交握在一起,濕乎乎地。
偏偏門口還圍著許多人探頭探腦地看,大庭廣眾的,說什麼都欠妥當。所幸管兒趕回來,三言兩語地把人們打發走了。那些人猶未滿足,臨走不忘回過頭來招呼:「蘇凡,明兒帶著你這親戚來你張嬸家吃飯,知道不?」
直到外人都走了,屋裡剩了四個人。管兒小孩子心性,先是好奇地瞄了狐王兩眼,轉過來笑笑地看籬落,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籬落回瞪了他一眼,依舊冷著臉不說話。蘇凡心中惶恐,更不知所措。
正為難時,就聽籬清緩緩說道:「蘇先生對愚弟救命之恩,籬清感激不盡。」
「不敢,不敢。學生僥倖為之,實不敢當。」蘇凡見他先前是托了墨嘯來傳話,此番又親自登門來道謝,竟把此事看得如此之重。
想自己確實只是偶然之舉,卻受到人家厚遇。心中有愧,急忙推辭,「學生莽撞,誤入後山,不曾打擾各位打仙清修已是幸事。所謂救命之恩不過湊巧,大仙厚待至此,實在愧煞學生了。」
「哼!他要謝就由得他謝,等等他要是想磕頭你也大方地受了,不用跟他多囉唆,不然他難受。」籬落開口道,話裡話外對這位大哥非但絲毫不見尊重,反而有些嘲諷。
又如往常般摟著蘇凡的肩往廚房裡推,「本大爺餓死了,書呆子還不快去做飯。」
「小畜生!跪下!」籬清猛地一聲怒斥,掌下的棗木茶几頓時四分五裂。
蘇凡人還未進廚房,急忙回頭一看,只見幾點寒光射來,籬落身形來不及閃躲,便被寒光擊中,「啪」地一下雙膝著了地再站不起來。
這變故突如其來,蘇凡被驚得目瞪口呆。那寒光還停在籬落身上,仔細一瞧就如同是一條繩索一般強縛住他。籬落臉上的憤怒全顯了出來,可身體卻是直挺挺地,一動不動,怕是被捆得連掙扎都不能。
「這叫捆仙索,連神仙也沒辦法,就別說他了,再修個五百年也脫不出來。」管兒跟蘇凡解釋,語氣裡對籬清更加敬畏,「以
前常聽說王對他弟弟下手比對對頭還狠,沒想到是真的。」
籬清看也不看籬落,走到蘇凡面前深深一揖,「劣弟愚鈍,無禮之至,對先生多有得罪。還望先生海涵。」
蘇凡急忙擺手,「不!不!沒有!沒有!籬落不曾虧待過學生,絕對沒有。大仙還是快把他放了吧。」
「先生休要縱容他,他的脾性我還能不知?」回頭又對籬落厲聲訓斥道:「小畜生!膽大妄為!枉你修成人形,卻不知半點禮義廉恥!說!讓你下山來是幹什麼的?」
籬落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馬上縮著脖子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報恩。」
「如何報恩?我是怎麼跟你說的?」籬清執意讓蘇凡落座,自己方才在籬落慣坐的那張軟椅上坐了。好察言觀色的小狐狸手腳麻利地奉上茶水伺候。
「為奴為僕,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冬暖衾被,夏趕蚊蟲,鞍前馬後,端茶遞水,洗衣做飯,灑掃庭除。不許貪嘴挑食,不許吆五喝六、不許作威作福,不許忤逆犯上。」籬落低了頭悶悶地回答。
籬清慢慢啜了口茶,完了就把茶盅捧在手裡,一手掀了蓋碗輕扣著杯沿,垂眼,挑眉,亮閃閃一雙金瞳。蘇凡這才知曉這狐狸平素的舉止是從誰身上學來的,只是眼前這只臉上一片飛雪含霜,比籬落更多了股清逸氣息。
靜默了良久,籬清才放了茶盅沉聲道:「那你是怎麼做的?」
「我……」籬落張了張嘴,抬起眼看蘇凡。
蘇凡原先就坐不住,此刻見籬落語塞,立刻站起身來勸解:「籬落對我很好,不曾有過任何違逆。他原先就病了一場,大仙還是快讓他起來吧。」
籬清卻不打算放過,盯著籬落的眼中沉沉一片風雨,「沒有嗎?做飯不是你幹的活麼?怎麼就輪到主子來給你這個奴才做飯了?現下我在尚是如此,如若我不在,豈不是把人家蘇先生當牛馬使喚了?有你這般報恩的嗎?
「無禮的畜生!在山中就胡作非為,倚仗著自己是皇族一氣亂來,給我惹來多少是非?沒想到你下了山仍不知悔改,越加放肆,再如此下去,豈不是要為一方妖孽禍害人間了?我籬清怎麼就教出了你這麼個混帳東西?」
說罷舉掌就要往籬落頭上拍去,籬落不能閃躲,就仰著臉任憑他打。蘇凡著急,挺身擋在了籬落跟前。
「大仙息怒,不是籬落支使學生,是學生不習慣有人服侍。大仙一片心意學生大為感激,只是莫強逼著他。這些時日,若沒有他陪伴,我……學生只怕還不能如今日這般快活。」
「切!聽聽,你要謝也得問問人家要不要,硬塞一通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籬落見蘇凡擋在身前,暫時他大哥不敢打來,
便又開始逞口舌之能。
「你也少說兩句吧。」蘇凡怕籬清再被他激怒,半跪下來柔聲安撫他。
籬落撇撇嘴,就沒再說什麼。過了會兒又悄聲對蘇凡道:「蘇凡,蘇凡,我餓。」
籬清不再有所動作,只坐在椅上看著。聽了籬落的話,眼中似有光芒一閃,卻仍靜靜地不作任何表示。
這一餐飯進行得艱難。籬清遠來是客,自不好讓他動手,籬落還跪著,蘇凡想下廚籬清又不讓,只得讓管兒來。
不消一刻,飯菜上桌。簡簡單單的四菜一湯,燜茄子、炒青菜、蒸地瓜、一碟子醬菜、一大碗番茄雞蛋湯,還有四碗米飯外加幾個剛蒸透的饅頭。
蘇凡看著跪在一邊的籬落,想開口讓籬清給他解了。籬清說讓他再反省反省,硬拉著蘇凡坐了,連同管兒三個人先開吃。
蘇凡見籬落孤孤單單地跪著,一雙淡金的眼一刻不離地看著自己,越發食不下嚥,手裡空端著碗,眼睛卻與籬落兩兩相望。
籬清只當沒看見,細嚼慢嚥地吃著。
吃罷,就坐在桌邊與蘇凡聊了些文章學問的事。不愧是一族之王,談吐不凡,學識淵博,兼之見聞廣博,侃侃道來,讓人受益良多。
若在平時,蘇凡必定引為良友恨不得與其閒話一夜。只是現今記掛著仍在受罰的籬落,言語間不覺有一搭沒一搭,心思渙散,寥寥數語間已數次回過頭去看他。
「不知不覺原來已是夜半了。」籬清也不怪罪蘇凡的分心,看著窗外的夜色道:「暗夜行路甚是不便,不知先生能否讓在下在此留宿一晚?」
「你還要住下來?」蘇凡還未開口,籬落先怪叫起來,「蘇凡、蘇凡,快叫他走。他不就是山上閑得無聊,特地跑下來教訓老子麼?現在老子跪都跪了,你還想怎麼著?老子在這邊安分得很,是哪個不長眼的又跑去你跟前告老子的狀了?你說,是黑野豬還是老禿驢?是不是墨嘯那只活該生個兒子沒屁眼的大尾巴狼?
「還不方便,你沒讓別人不方便就謝天謝地了。什麼暗夜行路不方便,你還當你是黃花大閨女哪?」
籬落越說越有些不象話,雖說對方是他的哥,但是蘇凡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反觀籬清卻沒事人一般,一雙眼殷殷地看著
蘇凡,還等著他回答。
蘇凡權衡再三,想人家畢竟是兄弟,來看一次也是關心。又思量了一下,可以讓管兒去隔壁借宿,自己和籬落就在堂屋裡擠一擠。便硬著頭皮答應了。
一夜無話,裡屋裡聽不見半點動靜。只是籬落心裡不痛快,蘇凡好言勸了他大半夜,臉上仍有些氣悶。
「他是教訓我教訓慣了,不打我不舒坦。」籬落憤恨地說。
[发表时间:2008-3-16 13:25:57]
天天爽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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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籬家大哥說要借宿一晚,這一借不知不覺就借了個把月。他不聲不響沒事人一般在這裡住著。
蘇凡木木訥訥地想,人家要住就由得他住,怎麼好意思趕人?管兒是在王嬸家住慣了,成天有人往他手裡塞把糖轉著彎兒問他:「那蘇家的大表哥娶親了不曾?家裡有幾畝地?還是開店鋪的?」
「沒哪,沒哪。說親的快踏平門檻了,人家愣一個都沒看上!
「幾畝地?呵呵,什麼叫幾畝地呀?那說書的怎麼說來著?他那叫家有良田千頃,千頃知道不?你當人家跟你家似的光種地呀?種地怎麼能發財?
「他們家是開店的,賣皮草,皮草知道不?可不是你身上穿的老羊皮摇H思易龅氖菍m裡頭的皇后娘娘穿的,貂絨!通共才那麼幾件,皇上一件,太后一件,皇后一件,剩下的就幾條圍巾,那些個不得寵的哭啞了嗓子也摸不著!你說他做的是什麼生意?」
小狐狸塞了一嘴糖滿口胡吹。吹得旁人一愣一愣地,於是明兒個再塞一把糖接著問:「那他喜歡啥樣的姑娘?你看看你迎香姐姐成不?」
只有籬落過得難熬,晚上纏著蘇凡要籬清走。
蘇凡為難地說:「他不是你哥麼?」
籬落尋不著藉口,低頭往蘇凡唇上啃。還想再進一步,就被蘇凡推開了。小書生紅著臉往裡屋的門板上看,「別鬧,家裡有客人。」
兜頭一盆冷水淋下來,激得籬落掀了被子跳下床,抬手就要往那門板上砸。
門在此時突然開了,籬清直直地站在跟前,「有事?」手心裡寒光閃爍,正是捆仙索。
籬落抬起的手硬生生半途改道,折回來摸摸自己的鼻子,話也說得含糊:「那個……蘇凡讓我來問問你,那個……明天想吃什麼菜?」
籬清對蘇凡道:「蘇先生客氣了,這幾天就很好,不敢勞先生費心。」轉而教訓籬落:「別成天盡想著吃,下山時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都忘了不成?」
白天,蘇凡和管兒要去學堂。蘇凡總擔心著家裡,怕他們兩兄弟又生出什麼事。
傍晚回家來看,果然,雞都飛上了牆頭,堂屋的牆上有多了些爪子印,籬清捧著茶盅喝茶看落日,而籬落則時不時地被捆了在地上跪著,似被施了什麼法術,連張嘴都不能。
晚上脫了衣服察看,背脊上一條又一條交錯的紅印,傷口倒是不深,上了藥再過兩天就好了,連疤都不留,想是留了幾分力的。
蘇凡起先害怕,後來便也習慣了,只是依舊心疼:天底下哪有兄弟是這麼相處的?
春夏之交天氣甚好,閑了就坐在院裡的紫藤花架下看書。架下襬了一個小茶几和兩把椅子,看書也好聊天也好,乏了就喝杯清茶,均是愜意的。
「這花架倒是精緻。」籬清走了過來在茶几另一側坐下,口中贊道:「先生好雅興。」
蘇凡笑著從書裡抬起頭,「都是籬落弄的。」
邊說邊去看那個正蹲在雞舍前喂雞的人影,只看見他手臂一動一動,大概是在攪拌著盆裡的黃油和小米,看不見嘴邊是不是淌著口水。
「事先都沒聽他說起,從學堂回來時一進門就看到了這東西。」
輕風吹送,架上的紫藤花開得正盛,銅鈴般模樣的紫色花朵一簇一簇聚成一串,悠悠在風中搖曳。
那時還未開花,青色的藤蔓攀繞著黃竹支架,狐狸倚在架前沖他笑瞇起淡金色的眼,「書呆子,可別說本大爺盡在你這兒吃閒飯。」
「切,都是用了術法的,又不是全你一個人親手幹的。」管兒冒出來拆穿他。
籬落卻不慌,指著架上的一個繩結大聲道:「這是本大爺親手弄的。」
笑,一點一點在蘇凡嘴角上顯露出來,「他……籬落他確實對我很好。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為我做這種事。」
「……」籬清看著蘇凡,眼裡的金色似明似暗,「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那個混蛋會為別人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