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蘇凡掉頭去了城裡,又怕見著出來賣雞的王嬸,只在那角角落落的雞攤子前轉悠。手裡僅有的銅板被捏得都濕了,也沒好意思上前跟人商量能否再便宜些,知道人家必是不肯的。
一直轉到都快散市了,想家裡的狐還等著他回去弄吃的,於是狠一狠心,掏盡身上現有的錢買了些糟鳳爪,就算不能消他的氣,也能稍稍緩和緩和吧?
果然,那狐狸一見沒有雞,即刻摔了筷子鬧將起來。
「不是說有雞麼?雞呢?怎麼就只剩爪子了?偷吃了?」
籬落坐在桌前質問,淡金瞳冷冷地看著站在桌邊不敢落坐的蘇凡。
也虧他問得出口,還真把人家當成了自家的小廝來使喚。
「長老說,最近莊裡困難……工錢到下個月一起折算……所以……」蘇凡柔聲解釋。知他盼那雞都盼了一夜,再說也是自己答應他的。
「長老說?他說你就信了?」狐狸一聽反而更惱火。這個窮書呆!濫好人!人家是瞅准了他好說話故意拖欠著呢!指不定
他那點工錢現在正變作了一鍋雞湯,在誰家桌上冒熱氣呢!
那雞必是只肥母雞,比隔壁的饞嘴雞還肥。殺雞洗淨了,再在雞肚裡塞些老山參、火腿絲、扁尖、枸杞、木耳……一起放
進高湯裡小火熬上個三、五時辰,切忌心要靜,在一邊慢慢搧火不可急躁,這樣方能入味。
等到灶裡新添的柴火都燃盡了,鍋裡的熱氣透過鍋邊縫隙鑽出來,不用掀蓋,那氣味就能讓人流口水。
油色該是金黃的,星星點點浮在湯麵上;湯水則該是澄澈通透的,能一眼就見著湯中的雞。用小勺喝口湯,鮮中帶著點微苦,回味後又滲出些微甜,口感溫潤,不油不膩。再說那雞肉,嫩滑爽口,便是整只吞下去也覺得不夠。
狐狸越想越氣,索性坐回那張軟椅抱著膝蓋面朝牆,指在牆上用力摳出一道又一道印子,擺明瞭本大爺不要再理你這說話不算話的書呆子。
蘇凡見他這模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趕緊把那碗鳳爪端到他跟前,「不是餓急了麼?中午就喊沒吃飽……不要餓病了才好。
雖然沒有雞,但這兒有些鳳爪,是城裡的老字型大小鳳凰軒的,你就當解個饞吧。」
籬落原想再好好治治蘇凡,但禁不住那鹹香鳳爪的誘惑,只得做個「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轉過身來。也不接碗,一手抓一個大口地啃,蘇凡只能站在一側捧著碗伺候他吃。
不消一刻,滿滿一碗鳳爪就成了滿地的骨頭。狐狸還沒飽,又差遣蘇凡:「把饅頭拿來。」
可歎蘇凡為了他特地跑了趟縣城,來回勞累不說,還要端茶送飯,完了再收拾被他糟蹋的,最後輪到自己吃時,就只剩半個冷饅頭了。真真是造了什麼孽?
還好後兩天接連有人來請吃飯,否則蘇凡怕是傾家蕩產,也養不起這只好折騰的狐了。
靠山莊民風純樸,但凡誰家來個親戚,莊裡人相熟的必要請客人去吃頓飯,聊表歡迎之意。
蘇凡與莊裡人都沒熟到這個分上,但是誰叫蘇凡這個親戚長得一表人才不說,還看起來身價不凡呢?你看看蘇凡那破屋子裡的新傢俱,誰家有這般漂亮的?所謂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嫁女兒不就看人家的樣貌、人品和家世麼?
看看籬落那一日再世潘安的風采,再看看他周身的紗衣環佩,談吐舉止雖有些張狂,但誰讓人家是大地方來的呢?這叫氣質!你說莊裡有女兒待嫁的人家,能放過這塊遠來的肥肉麼?
這不,張嬸說今兒個是張叔的壽辰,找蘇凡去寫個百壽圖,順便留下來吃飯;李叔說他家狗蛋的功課要請蘇凡去指點指點,晚了就留下來,粗茶淡飯的千萬不要嫌棄;齊伯說近日棋癮上來了,找蘇凡殺兩盤,一邊下棋一邊喝個小酒,年輕後生別老憋
在屋子裡頭看書,快成大姑娘了……
蘇凡說家裡還有遠方表兄,恐不方便。
那一眾立刻接道:「不妨不妨!一定請表兄一起賞光。記得一定帶上表兄一起來啊!」
蘇凡還想推辭,可籬落一聽有吃的,立刻在後面拼命拽他袖子,淡金的狐眼死死地盯著他:你要敢說不,有你好瞧的!
蘇凡無奈,只能點了頭。
「算你識相。」籬落湊到他耳邊說。
聞到他乾淨的氣息,想起那一夜被他抱在懷裡,暖暖軟軟地,倒還舒服。忽然很想試試把他抱著會是什麼感覺?最近還真覺得無所事事呢。
便這般,蘇凡欠下的雞暫時記在帳上。狐狸走東家串西家就圖一個吃。窮鄉僻壤的,山珍海味沒有,但是自家地裡的瓜果野菜,池塘裡的河鮮魚蝦,院子裡的雞鴨鵝禽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最喜歡齊老頭家自釀的桂花酒,清清甜甜地,一杯下肚,滿肚子暢快;張鯽魚家的紅燒鯽魚也不錯;李粉條家的涼拌粉條
再酸點就好了;還有那誰家……就那豆腐湯能入口……
每次回家路上,蘇凡總免不了說他兩句:「別老鯽魚、粉條的叫人家,被人家聽到了不好。」
籬落不在乎,「這樣才記得住。」
蘇凡無奈地搖頭。每次陪他去,人家都拉著籬落問個不停。想必這聰明的狐該看透了人家的意思,既然無意,怎麼好意思三番兩次上人家的門胡吃海喝?偏偏他每次上門都沒事人一樣,反而蘇凡坐在一邊羞愧得渾身難受。
「就你呆。怎麼見你都不怎麼吃?反正吃的是人家的,你心疼什麼?」
看,這狐還反過來教訓他。
狐狸的日子過得滋潤。晚上有蹭飯的地方,白天蘇凡去學堂上課沒法帶著他,他便爬上靠山莊中央的大樹,臥在枝頭想著
晚上的菜色,順便聽著樹底下人們的家常。
「縣老爺的第九房姨太太先前是春滿樓的紅牌……」
「前兒個鄰莊的大頭晚上起來上茅房,看到個白影從自家門口飄過。嚇得都尿褲子上了……」
「這還得從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說起,那時啊,咱村鬧鬼!」
「你知道麼?有人昨晚看到打鐵的強子半夜從曹寡婦家的院子裡翻出來……你說這事兒啊,真那個什麼……」
「……」
狐狸無聊,聽得津津有味。
「喲,王嬸啊!看妳裝得……還裝!裝什麼不知道啊?莊裡都知道了,妳家蘭芷要嫁人了!還是那隔壁的蘇先生!」
「哎喲!恭喜呀,王嬸。真是好福氣啊!」
「蘇先生是多好的人哪,妳老下手還真不含糊,都搶到我們家前頭去了。」
「去、去……你看中的不是他家的那個表兄麼?我們家蘭芷那丫頭哪一點比得上你們家迎香?胡亂許個人家,就當了結了我一個心事,也讓我們家那個短命的死鬼放個心……」
「……」
底下說得熱鬧,賀喜聲不斷,狐狸卻越聽越火大。娶妻?怎麼沒報備一聲?
「喲,這是怎麼了?怎麼好端端地就刮起風來了……」
無端刮來一陣陰風,樹下的人看天色陰沉是要下雨,都急忙回家去了。
籬落一個人靜靜地撲在枝頭。
只見這風越刮越猛,一時,飛沙走石,連迎面走來的人都看不清了。
此刻的蘇凡正在學堂教課,學生頑皮,不肯好好地背書,硬板起臉訓幾句,過一會兒又鬧得炸開了鍋似地。
正忙不過來的時候,有人在門外問:「蘇先生在嗎?」
蘇凡出門一看,是那顏家的小廝,常聽他家公子喚他顏安。
「學生就是。」
顏安從袖中摸出本書交到他手裡。
「我家公子臨上京前讓小的轉交給公子。」說罷,他便走了。
蘇凡翻來看,竟是手抄的詩集。字跡遒勁俊挺,眼熟得很。
開篇第一首: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便再也翻不下去了,只覺得腦中渾渾噩噩,學生們的喧鬧聲遠得好似是天邊傳來的。
蘇凡有些意外地看到家裡空無一人,那只天天窩在軟椅上挑著眉責怪他:「慢死了!是要餓死我是不是?」的狐狸竟然不在。
一路上都有些神思恍惚的蘇凡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今晚說好是去齊伯家的。早兩天齊伯就跑來三請四請過了。知道籬落愛他家的桂花酒,自己縱使心裡不好意思,嘴上還是應了。
那貪嘴的狐大概是等不及他回來,自己先去了吧?蘇凡思忖著。
他找了張椅子慢慢坐下,將懷裡的詩集放到桌上。燭火幽幽,空無一字的封頁染上了點昏黃的色彩,好似落日一般。
便是那一年,夫子教念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誰沒有背會誰就不許回家。
那時蘇凡剛入學堂,底子薄,跟不上,及至黃昏,所有孩子都一蹦一跳地走了,就只剩蘇凡一人在案前著急,越急越是不會背,記了前一句死活想不起後一句。
夫子氣急,說要是日落前還是不會背就要挨戒尺罰了。蘇凡害怕,淚珠子一串串往下掉,背得更不全。
「夫子莫氣,讓學生來教教他吧。」有人對夫子說。
抬起頭來看,杏黃衫子墨黑的發,同樣墨黑的眼一望不見底。
子卿,學堂裡功課最好的顏子卿。夫子教的他會得最快,有些夫子沒有教的他也會。
這詩,夫子只念了一遍他就會了,同窗們羡慕,他淡淡地說,家中請的先生早已教過,沒什麼。眾人「哇——」的一聲,更為羡慕。
他只翹了翹嘴角,視線往這裡一掃,蘇凡趕緊低下頭佯裝看書,其實,唇咬得死緊。
有些人,天生便是用來讓人嫉妒的。
夫子「嗯」了一聲,算是應允了,又吩咐兩句就出了學堂。
「你莫急,定了定神再背。」他說。
蘇凡點點頭,臉上不爭氣地燒了一**。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不記得最後是怎樣背會的,只記得那人溫潤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了一遍又一遍。連晚上做夢時,夢裡也是一句又一句的「關關雎鳩……君子好逑……」
當時自己不過十歲,他也不過十一,卻儼然是大人的樣子了。哪裡像自己,只會哭鼻子。
蘇凡唇角微微彎起。
還有那一年,同窗攜手郊遊,仿古人流觴曲水,杯駐於前者便要賦詩一首。蘇凡生性內向,最不擅長這樣當眾展才的事。
可那杯子似跟他過不去一般,三番兩次地就要在他面前停上一停。
手足無措間,又是子卿替他解了圍,不但代他賦詩,還要痛飲三大杯算作處罰。幾杯酒下肚,面紅耳赤,被眾人笑稱是大姑娘抹了新胭脂。他依舊淡淡地笑,只輕輕對自己說:「沒事的,你放心。」只怕當時自己的臉比他更紅。
「喲……好事近了,難怪笑這麼歡。呵……」
輕笑聲打斷了他的回憶,蘇凡猛然驚醒,看門外天色,自己竟發了這麼久的呆。
「怎麼?是在下打斷了蘇先生的好夢麼?蘇先生大慈大悲,可休要同小人一般見識。」籬落見他不作聲,以為是被自己說中了。
他果真要娶妻,還樂得很!心裡開始為這認知不舒服起來,體內的酒液一陣陣上湧,熱得好似著了火一般,於是越發管不住自己的嘴。
「還不知蘇先生何時小登科?是不能大登科所以小登科麼?你說這書呆子還真是執拗,知道自己沒有本事金榜題名討個公主,就娶個村姑說是小登科,不就是要圓個登科的夢麼?也不怕旁人笑話!
「告訴你!村姑怎麼能跟公主比?你這小小的登科拿什麼同人家大登科比?配麼?配得起麼?
「嗯?怎麼?不說話?害羞了?呵呵……怎麼不笑了?笑呀,要不要我去隔壁把師娘請來?還挑什麼日子呀,趁今晚月黑風高,往床上一滾就得了。本大仙親自給你保媒,這面子夠大了吧?嗯?
「……看,我都忘了,我該先去和師娘大人請個安哪,以後小的在這裡住著,先生千萬不要嫌棄我礙眼哪……」
蘇凡見他步伐不穩,虛虛地斜靠在門邊,雙目迷離,腮邊掛了兩團酡紅,手裡還抱了只土酒罈,便知他是醉了。暗暗地歎一口氣,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起身去扶他。
「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人家都睡了,休要吵鬧,打擾了人家就不好了。」
狐狸甩開他的手,軟軟地靠著門框子往地上歪,嘴裡還嚷著:「不要!誰要你扶!你去扶你那新娘子吧……本大仙缺了你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
蘇凡聽得莫名,又不能放任他不管,蹲下身寬慰他:「起來吧,有什麼事進了屋再說。現在晚上天涼,坐地上沾了寒氣對身子不好。何況你是個修行的人,更不能這般胡鬧。」
又逗他:「可是今晚齊伯家的飯菜不對口味?下次再來請我不答應就是了。我已經應了張嫂,你不是愛吃她們家的鯽魚麼?
我們明晚就去。」
如是這般,好說歹說,籬落就是不肯開口也不肯起身。只背著臉,尖尖的指尖在門框上抓出一道又一道印子。
蘇凡見說不動他,無奈地起身。就這樣讓他醒醒酒也好,又怕他著涼,想進屋給他拿件厚實點的衣服披上。
人才剛轉過身,背後就有人歎氣:「果然哪,要娶妻的人就是不一樣。人還沒過門呢,就不顧自家的表兄了。」
回過頭,籬落仍舊縮在門邊,一雙淡金色的眼隔著迷離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彷佛蘇凡當真不要他了一般。蘇凡心說,不是你不讓扶麼?但還是不忍心,又過去攙他。
誰知,才一伸手就被他拉了過去。
籬落一手抓著蘇凡的手,另一手穿過蘇凡的腋下搭在腰間,整個胸膛緊緊地貼著蘇凡的背,下巴抵在蘇凡肩上,就如同從背後環抱著他。
蘇凡一怔。就聽一個聲音帶著酒氣在他耳邊輕咬:「怎麼不進屋?不怕我著涼麼?」
臉上熱得彷佛醉倒的人是他。
「嗯……哦!」
方要舉步,院外有人問:「蘇先生可在家?」
伴著詢問聲,人已經進了院子。
月光下俏生生站了個綠衣的女子,星目流轉,櫻唇半啟:「蘭芷有事要同蘇先生商量。」
「哼!」狐狸似乎又生氣了,鬆開蘇凡轉身進了內室。
「砰——」的一聲,門被用力摔上,牆上抖落不少石灰。
「這……」蘇凡有些尷尬,「讓蘭芷姑娘見怪了。」
「先生不要客氣。蘭芷……蘭芷是來問先生一件事……」
「姑娘但問無妨。」
「那就恕蘭芷冒昧了。」蘭芷咬了咬唇,似下定了決心般開口,「敢問先生,可真願娶蘭芷為妻?」
月光下看那眼,竟決絕得彷佛是要赴死。
蘇凡駭然,想不到她會問得如此直接。當日只是為了寬老師的心才隨口答應要考慮,可哪裡真正考慮過,此時被問,不禁有些躊躇。「這……我……」
「先生只要回答小女是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