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幽幽，失了平常的張狂沉著，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洛雪劍輕輕歎了口氣，若是小靈兒跟他耍刁賴皮，他也許還可多固執一會，但是小靈兒這一聲不知道是什麼情緒的歎息，讓他不由得軟了心腸。
兩人原本心意相通，小靈兒那繞成亂麻的心緒，也暗暗地影響了洛雪劍。他脫掉罩衫，正想脫內衣之時，驀地抬眼看向小靈兒。小靈兒正因為他的更衣而目不轉睛。
洛雪劍與其父洛雲飛一樣，都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洛雪劍的容貌更勝其父一分，那沾了水漆黑垂落的長髮，還有那身雪白的衣裳，幾乎令小靈兒無法呼吸。
「小靈兒。」洛雪劍沉聲低喚。
江靈軒怔了一下。「做什麼？」
洛雪劍頗有些氣惱。他是在換衣服，江靈軒總該回避一下吧。何況他在冷雪宮一向都是宮女服侍他更衣，他怎可能習慣被男人看著換衣服？
且他十四歲之後，內衣等貼身衣物都是自己親手換的，不再有人在一旁服侍，久而久之，洛雪劍也跟那些宮女一樣，對於隱私很是介意。若要他不顧他人的眼光脫光換衣，無論如何他也是接受不了的。
更何況看著他的是江靈軒，雖然同是男人，但洛雪劍無論如何也覺得尷尬羞澀。
其它人看也就罷了，江靈軒的話，萬萬不可。洛雪劍雖然說不出為何要萬萬不可，但他寧願凍死、凍病了，也不願意這麼做。
「哦，你怕我看你換啊？」江靈軒卻好像故意不知他這番心意似的，自語道：「都是男人嘛，有什麼關係……」
洛雪劍氣極，他外衣已脫，便只著內衣坐在石桌上，再也不吭一聲。
「你在冷雪宮一定被那些女人教育得很慘，那個冷月本身就有潔癖，估計你也好不到哪去。」小靈兒尖酸道：「我們雖然是好友，但是你寧願讓那個女人看你，也不願意讓我看看。要是我們真的是兄弟，你還會這麼遮遮掩掩的麼？」
洛雪劍面皮漲紅，憤然看著他，怒道：「我何時讓宮主看了？」
「你小時候一把屎一把尿的時候，她沒看過？」小靈兒揮揮手，「哼哼。」
「那是小時候啊！」洛雪劍不由得叫了起來。
「大了就不讓看麼？」小靈兒翻著白眼，「你是姑娘家，還是大閨女？」
洛雪劍被他氣得冒火，伸手脫掉上身的內衣，那一瞬間露出的肌膚和身線，好似一道閃電在小靈兒眼前閃亮，他的心幾乎竄出胸腔。
猛地伸手將石塊推回原位，小靈兒仰首向天，背靠石壁慢慢坐倒，呼吸幾乎斷絕，他差點以為自己會死掉。伸手抱住頭，他硬生生地將嗚咽聲強抑在心裡，只留下全身如觸電般的顫抖。
他喜歡洛雪劍……
確定……無法……否認……
那時的桃花，終究將他推入深淵，以為只是眷戀那份正直真眨詾橹皇遣幌胂蛎屈服，而這一切，都不過是江靈軒在欺騙自己！
賀蘭心與洛雪劍在一起的時候，他曾經滿心不是滋味，但最終，他祝福他們，祝福劫後餘生時那臉龐上的幸福。只不過……不知道他究竟嫉妒的是誰？
「小靈兒！小靈兒！」洛雪劍的聲音自石壁那方傳來。
小靈兒深深地吸了口氣，站起來，推動石塊的手臂失了力氣般，花了許多的工夫，好容易石塊才聽話地移到一邊，露出石洞裡的情景。
洛雪劍已經趁這時機換好了衣服，正苦笑著搖頭。小靈兒給他的衣服上，繡滿了大大小小不同的花，一眼看去，彷佛樹林中的花海一般，密密麻麻。
小靈兒不禁一笑。
那天他到集市上訂衣服的時候，師傅問他想要什麼花樣，他說：花。
師傅好奇：什麼花？
小靈兒把眼睛一翻：什麼花都可以，但是衣服上一定要繡滿，一個空隙都不能有。
師傅告訴他那樣繡出來不好看，小靈兒白他一眼：這裡不是鎮上最好的刺繡工坊嗎？難道連這個要求都做不到？
他這句話激發了刺繡師傅的雄心壯志，最後一口應承下來。
滿是花的衣裳，本以為滑稽，沒料想還挺好看。小靈兒看得出神，笑吟吟地。
洛雪劍歎氣，換上衣服之後，他面對著這滿身的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明知江靈軒的想法一向匪夷所思，但是面對這樣的「匪夷」，他還真是沒有話講。
「現在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了吧？」洛雪劍一撩前襟重又坐在石桌上，那不經意便顯露出雪劍公子的瀟灑脫俗，又一次勾起了江靈軒心裡無窮的回憶。
初識的時候……逃命的時候……賀蘭心救他的時候……小靈兒猛地搖頭把所有的思緒趕出腦外，定定地看著洛雪劍，嘻嘻一笑。
「好看不好看？這樣你和小靈兒可以留下永遠的回憶。」他的語氣輕描淡寫，絕然聽不出其中的雙關之意。
「你直接把衣服送我，我又不會不收，為什麼想這麼歪的點子？」洛雪劍一捂胸口，「差點被你嚇死。」
「直接送你，你真的會收？恐怕沒穿一次就丟箱底了。」小靈兒了然地哼哼，「小靈兒送的東西要是壓了箱底，以後還怎麼出去見人？」
洛雪劍哭笑不得。不等他反駁，小靈兒突然又笑眉笑眼地看著他，熟悉他的洛雪劍驀地一凜，猛地驚覺。從剛剛在仙雲澗時起，小靈兒便在笑，他竟然沒有發現，小靈兒臉在笑，眼在彎，但是眼眸深處，竟然半點笑意也沒有。
「洛大哥，要是小靈兒有事求你，你答應不答應？」小靈兒依舊笑著，但是從洛雪劍的臉上，他知道自己的偽裝已經露餡。哈叔叔教他的「笑」，這世間沒幾人能懂，但是除了洛雪劍。
江蘭洛雖然也能猜到小靈兒的笑中之意，但是總有偏差。因為人心最是難測。只是，洛雪劍從不去懷疑江靈軒，他不懷疑任何人，除非證據確鑿。他從不殺無辜的人，除了江靈軒。
現在，冷雪宮已經不再束縛他，洛雪劍再也不需要去殺江靈軒。這本已經是世間最幸福最快樂的事。
江靈軒再頑皮刁鑽，也不該去破壞已經到來的美滿。他自己也不想。
但他終究是個人。是人就有無法抗拒的衝動和渴望，可以壓抑，可以逃避，但是要有壓抑的距離，要有可以逃避的空間，如果……如果距離太近，幸福便成為了不幸。
「你要求我什麼？」
洛雪劍關切地看著小靈兒，內心隱隱地不安，不知道小靈兒會說出什麼話，而全身都奇妙地微顫著。
小靈兒在他面前一向都是真性情，偶有胡鬧也絕不會傷害到他，但是今天，不知為何，小靈兒的神情與平日完全不同。他
笑著，眉卻深鎖，他胡鬧，眼睛裡卻滿是矛盾。
小靈兒依舊在笑。
「小靈兒……想求你……不要跟……賀姑娘……成親……」
第二章
小靈兒……想求你……不要跟……賀姑娘……成親……
小靈兒……想求你……不要跟……賀姑娘……成親……
……
江靈軒只說了一遍，這段話卻在洛雪劍的耳裡響了千萬遍。太過突然的話語，聰明絕頂的腦袋也會短路。
江靈軒不由得大笑起來。看著洛雪劍有些發白的臉，他大笑，笑聲中的歎息和自責，只有他才聽得到。
洛雪劍歎氣，他知道又被江靈軒給戲弄了，但是真的太嚇人，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小靈兒會這麼說，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小靈兒是那樣的人麼？」
江靈軒的頭重新又探回洞口前，「洛大哥、大嫂歷經磨難才能在一起，兄弟我是高興都來不及了，哪會在這個時候來拆臺。」
「不要說了，讓我出去。」洛雪劍開始巡視四周，尋找出路，「蘭心一定等急了。」
江靈軒的表情頓時一僵。他沒想到也會有笑不出來的時候，但只是剎那，他的笑臉重回人間。
「蘇丫頭恐怕也著急了，」小靈兒笑道：「只不過，江靈軒一向都是喜歡讓人等的，大哥你也不妨學一學。」
「別胡鬧了，快告訴我出路在哪裡？」洛雪劍真的有些著急，時間已經近了中午，賀蘭心肯定在等他回去吃飯。
「沒有路。」小靈兒淡淡地一笑，洛雪劍一呆。「這個洞的出路，就是那個洞口。」
如果洛雪劍沿原路返回，衣服必然會再濕一次，而且手無著力之處，要想攀上孤岩，少說也得一、兩個時辰。小靈兒在這一瞬間做出了決定。原本他就是混世魔王，魔王做什麼事都是可能的。
「你幫我找根藤蔓好麼？」洛雪劍思忖著。
小靈兒含笑看著他，這一次，他的笑是真笑。眷戀的、傷感的、壓抑的、決然的笑。
「不好。要是拉你上來，蘇丫頭知道這件事後一定會罵我，我以後肯定不得安寧。」
「蘇姑娘是一片好心。」
「嗯，我很感激。」小靈兒看著洛雪劍，「你怪不怪小靈兒？」
洛雪劍知道小靈兒胡鬧的勁過去了，心裡一寬，便故意板著臉道：「你把我推下山崖，我怎麼不怪你？」
「哦……」
小靈兒垂頭一笑，「既然你怪我，我更加不敢放你出來了。」他把頭往回一縮，登時不見了蹤影。
「小靈兒！」洛雪劍大急，「我不怪你！你出來！」
「你嘴上說不怪，心裡是怪的。」小靈兒的聲音自上方傳下來，「若是蘇丫頭知道，少不了我也要被她怪的，所以小靈兒要逃跑了。」
什麼？洛雪劍不知道江靈軒是說真話還是假話，著急地跳起，直到那唯一的洞口，但是他只能看到前方，卻看不到上面。
「小靈兒，小靈兒！」洛雪劍著急地叫起來。
「洛雪劍，幫我跟丫頭道個歉，就說小靈兒膽子小，逃了。」
小靈兒已經回到孤岩之上，看著那如霧的水簾，轉頭便是空曠山間，雲在天頂，藍天如海，壯闊絕美。
在這天地之中，人是何其渺小，何其無力？即使是天，恐怕也無法對抗這樣的命撸退闶巧瘢藭r也只能三緘其口，隨那份罪惡自生自滅。
他若是不走，明天的婚期便不變，他若是走了，傷了兩個女人一個男人的心，卻成全了這世間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真理。
就算是想要胡鬧，他也無法揮去那不容於世的罪惡感，明知不可戀，明明已經了然於胸，卻在最不該的時刻決堤而奔騰。
蘇琴那丫頭又要號哭，又要遍江湖的尋他了吧……小靈兒緊閉雙眼，自齒間溢出沉重的歎息。
那歎息本不應該屬於他。江靈軒一直都是快樂的、瀟灑的，這世間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止飄泊而自由的鬼靈精─只除了……落花……
給他一點時間回憶，給他一點時間忘記，給他一點時間逃避，再給他一點真正的勇氣。江靈軒畢竟不是洛雪劍，他嘴上說得厲害，心裡卻是怕的，表面上大智若愚，心裡卻是虛的。
燕無雙要他挺起胸膛做人，至少在與洛雪劍的決戰中，他做到了。既然做到了，那以後偶爾再犯回原來的錯誤，也是可以的。
江靈軒很開心，因為逃避確實是一種快樂，不管世人多麼厭惡，每個人都無法過逃避這一關，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
他不過是江靈軒，不過是一個小惡人，不過是個壞男人，逃避的理由實在很多，他也不必再去想。逃避就是逃避，我逃避，我快樂。
江靈軒消失在桃花穀外，他砸了自己家裡的傢俱，搞得像是被搶劫，可是那些蘇琴親手縫製的衣服、被子，他卻連讓它髒都捨不得，而高高地掛起。
蘇琴……蘇琴……江靈軒暗暗發誓，等他逃得夠了，他自然會回來娶她。只要她不嫌棄這個混蛋老公。
逃……能逃多久呢？江靈軒叼著一根草葉，輕快地走在小道上。要忘記落花的那一刻，要忘記心裡一直裝著的白衣，三年……不，五年……不……十年……
小靈兒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沒想到他認識洛雪劍不過一年，卻需要花十年的時間去忘記！
眼淚不停地流，笑聲不斷延續。別人以為他快活，誰又知道其中的苦？
喜歡上一個人很容易。小靈兒其實是很喜歡賀蘭心也很喜歡蘇琴，蘇琴又聰明又可愛又一心向著他，他能不喜歡嗎？有這樣的女人在身邊，每個男人都應該三呼萬歲，感天謝地才對。
愛上一個人卻很難，小靈兒不會愛人，愛是個什麼東西！
如果愛需要花十年的時間才能忘記，天下第一聰明人的江靈軒會去愛嗎？傻蛋才會去愛啊愛的，去肉麻去發瘋。
江靈軒不愛洛雪劍！
江靈軒不愛洛雪劍！
江靈軒不愛洛雪劍！
江靈軒只不過忘記不了桃花林，忘記不了那落在蒼白面龐上的落花而已。那天的花像下雨，那天的桃林像紅色的海洋，在那紅色彌漫的薄霧中，洛雪劍倒了下來……
天知道為什麼他要衝上去，天知道那一刻，天下第一聰明的小靈兒會想代洛雪劍去死！如果燕無雙收劍不及，洛雪劍沒死，江靈軒卻死了，這件事不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話？江靈軒不該去救洛雪劍，他們本是仇敵，不是朋友！是洛雪劍自不量力要挑戰燕無雙的神劍，是他自己找死！
小靈兒停止了笑聲，捂著臉，眼淚從他的指縫中滲出，不停地下落，一滴又一滴。
就算再逃避，也無法否認的事實，就算是再胡鬧，也無法控制的心情，就算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江靈軒，也知道那難以忍受的椎心痛苦所為何來。
喜歡一個人很容易，因為每個人皆有可愛之處。
愛一個人很難，因為他是留在心裡，需要花十年的時間去忘記。
江靈軒開始撒腿飛奔。這個世界可愛的人很多，有趣的事很多，他為什麼一定要去想這麼傷腦筋的事？
他喜歡洛雪劍，認識的時候喜歡，決鬥的時候，仍然喜歡。
如果在桃花林的時候，就知道他們是敵人……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愛上……愛上那個正直真铡⑻煜碌谝坏暮萌?hellip;…
仙雲澗，小木屋。窗外一片白雪，晶瑩閃亮，屋內肉香滿溢，處處溫暖。屋外冷風如刀，窗內笑面如花，一個溫柔似水，一個俏美精明。兩個美麗的女人，兩個普天下的男人都會愛上的女人，正在等著她們的丈夫回來吃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