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寂静。
华剑凛深深凝视着他,不舍得眨一下眼睛。
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己爱他的心意,可越表白爱他,却只是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吗?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被信任了吗?
感受着怀中人几乎轻不可闻的吐息,他的心头惊涛骇浪,呼啸欲狂,忍不住低下头……
对方淡淡的唇瓣,像被冷雨鞭打良久的花朵一样,苍白冰凉。
他将自己温热的嘴唇覆在上面,没有深入,只是覆盖在唇上。小心翼翼,不惊醒他,一点点,用自己的温度替他煨暖,一寸寸,轻轻呵护着,细细在他唇上啄吻,吻去他的憔悴沧桑……
然后,深深祈祷,献上自己一生的幸福,祈求他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翌日清晨。
睁开眼睛后,在陌生的床上愣了好一会儿,苏珣才明白过来,自己仍在华剑凛的公寓。经过一晚休息,已经感觉好多了,大脑清醒不少,后穴的裂伤和背部的咬伤,也不再火辣辣地痛。
枕头上,残留着男人的味道,苏珣贪婪地闻着,内心泛起一丝柔软的微酸。
昨晚,男人抱着他入眠。虽是以很亲密的姿势,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吻了吻他的额头,低低说了句「晚安」,便闭上眼睛。这让苏珣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也在他怀中睡去。
被男人告白了,虽然完全不像真的。
男人流着泪,一遍遍说着「我爱你」,伤心得快要死掉的样子,害他也跟着难过不已。
男人一向是恶劣的、坏坏的,不肯轻易说出真心话,从未见他如此卑谦伤痛,还是为了他。本来应该高兴的,毕竟他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个男人,然而,他每一句「我爱你」,就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他的心脏,痛得他浑身抽搐。原来,自己已经老到连承载一个「爱」字的力量部没有了,虽然还不到四十,却好像已过完了一生。
不,其实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他没办法再相信他。
也许这一秒,他是真心的,可下一刻呢?过去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深刻?以舍弃生命为代价刻上的伤痕,纵使誓言再坚定,都无法轻易将之抹平。
他深切地恐惧着未知的东西,恐惧着不确定的明天,来来去去的爱情。三年前,像块破布般被丢弃,三年后,又像珍宝一样非捡回来不可……从地狱到天堂的巨大落差,怎能不让他裹足不前?
究竟有什么可以在今天确定,并永恒不变?
轻轻握住左手,伤痕在掌下隐隐作痛。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那段痛不欲生的黑暗记忆,悉数涌上心头。
男人还年轻,可以丢弃了再来爱,等爱过了,说不定还会再度丢弃,就像前两次一样。而他,已是个半截身体入土的老男人,虽然情感上想要相信他,只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他已经无法相信爱情本身了。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既然爱一个人如此痛苦,为什么还要去爱?为什么明知受伤,还要任爱情化为利刃,一遍又一遍,戳刺自己的心?
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所求的,唯有平静。
忽然,门口的轻击声,打断他的思绪。
男人左手端着托盘,右手推开门,脸上挂着难得的温柔笑容,「老师,你醒了。肚子饿不饿,我煮了皮蛋瘦肉粥给你。」
「你会煮粥?」苏珣不禁露出诧异之色。记得以前,两人在一起时,华剑凛的手艺只能用「糟糕透顶」来形容。
「老师,你可别小看我喔,人是会变的。」他的话中似有深意,但苏珣已无心探究。
华剑凛放了一张小桌子在床上,把香喷喷的粥搁在上面,然后扶起苏珣,自己也坐到床上,从后面抱住他,让他舒服地偎在自己怀中……
「来,尝尝看。」华剑凛端起碗,小心吹了吹,并试过不烫后,才送到苏珣嘴边……
后者张开嘴,尝了尝,弯起唇角,「味道还不错。」
「我说吧,一日煮不好,不代表一辈子煮不好。」华剑凛笑道:「以前是你太宠我了,以后我每天做菜给你吃,好不好?」
男人讨好的样子,令他的心脏一阵揪紧。愈是被温柔以待,心里便愈是坐立不安。
「吃啊,老师,凉了就不好吃了。」
男人催促他,一口一口喂着。向来不懂拒绝为何物的苏珣,即使没有多少胃口,也在他的坚持下,把大半碗粥全部塞入自己肚子。
「你的餐厅……资金筹措得怎么样了?」苏珣想到这件事,既然他和郭晖阳谈崩了,那餐厅怎么办?
「别担心,老师。」男人拿了张餐巾纸,细心擦去他嘴角残留的粥粒,「我姐知道了我的情况,她说可以拿她的服装店作抵押,筹个一百万左右,剩下的,我还有几个朋友,凑一凑也就够了。你不要再为这件事操心,更不许再去求那姓郭的混蛋。」
一提到郭晖阳,华剑凛就咬牙切齿。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提这样事。」
「老师,让我好好照顾你吧。你一个人根本不行啊,会被人狠狠欺负的。」华剑凛以双手圈住他的腰,下巴轻轻抵在他肩头,
「……」苏珣沉默着。
「老师,等我事业发展稳定,有了钱,我就买幢漂亮气派的别墅,要有面积很大的后花园。你不是很喜欢花吗,我们可以在那里种满玫瑰、蔷薇,菊花,一年四季,让整幢房子到处飘着花香。然后我想在客厅外,搭一个紫藤架,既可以当装饰,又可以遮荫。旁边弄个水池,养几朵黄色的小睡莲。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紫藤架下赏花喝茶,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华剑凛微微一笑,亲了亲他的脖子,「当然,偶尔也可以做做爱做的事……」
「听上去真的很不错……」苏珣微扯唇角,男人描绘的情景实在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置信,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就绝不只是听听而已,马上会实现的!」圈住自己的手臂,顿时紧了几分。
「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他从不怀疑,以男人的实力,应该很快能达成自己所想。只是到时候和他一起坐在紫藤架下,赏花谈情的,不该是他这样沉闷沧桑的老男人吧?
「老师……」
男人还想继续表白,却被门口一阵疯狂铃声给打断。猜测到来人是谁,苏珣的身体立时僵直。
「老师,肯定是推销员,你不要下床,我很快就会打发掉他。」男人放开他,下床朝外走去……
苏珣知道,他在撒谎。
第十五章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打开门,看到料想的不速之客后,华剑凛眼中闪过一道锐光,像利剑般刺向那人……
「郭、晖、阳!」他恨不得把这个名字的主人碎尸万段。
「把他还给我!」郭晖阳劈头就喊,想冲进房间,却被华剑凛一把挡住,推到外面,并反手关上大门,不让他惊扰还未康复的苏珣。
「我知道他在你这里,把他还给我!」郭晖阳激动地吼,平时的斯文一扫而空,露出几分狰狞之色。
郭晖阳昨天被银行的工作绊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抽空出来回医院,没想到病床上空空荡荡,苏珣不翼而飞。后来追问主治医师章宇,郭晖阳这才知道,苏珣被华剑凛带走了。
华剑凛一向是他眼中钉、肉中刺,他在苏珣心中有着特殊地位。三年前,苏珣为他自杀不说,三年后,依旧对他余情末了,这一切,令原本就嫉妒心很强的郭晖阳更是大吃飞醋。
「姓郭的,你居然还敢找上门!」华剑凛的脸色也变了,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他,对准他的脸,重重挥了一拳……
郭晖阳发出呼痛声,整个人跌到墙角,华剑凛追上去揍他……
胸口的怒火和恨意,已经到了爆炸的地步。
如果此刻手中有枪,华剑凛相信自己会毫不犹豫,一枪毙了他。可惜没有,于是他平静到近乎恐怖地咬着他不放,他每逃一步,他就向前追一步,然后踩住他,又准又狠地揍上他的要害。
华剑凛本来就酷冷,现在更比平时冷上千倍,整个人散发出令人颤栗的黑色气焰,一如来自地狱的使者。
没几下,郭晖阳就被打得头晕目眩,毫无招架之力,鼻子鲜血直流,整张脸狼狈不堪……像团软泥般没用的样子,不但没有让华剑凛解气,反而更添怒意。
不敢与强者对抗,只会欺凌弱小。要是这家伙消失就好了,苏珣就不会遭到那种对待,这种变态人渣,还是早点死了的好。
「这几拳,都是我替苏珣打的,你打他多少,我就还给你多少!」华剑凛按住他手肘,狠狠住外一提一扭,立即传来手臂脱臼的脆响,郭晖阳发出凄厉惨叫,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华剑凛狠狠抓住他衣领,轻而易举将他提起来,对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姓郭的,以后你再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发誓,我会一根一根,把你身上的骨头全部打断!我华剑凛说到做到,为了老师,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你有种,就试试看!听到没有?」
声音很冷、很静,像从山顶滚落的巨石,挟带雷霆万钧的气势。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郭晖阳惊恐地睁大眼睛,面容扭曲,连连点头。
「住手,华剑凛,你会把他打死的!」就在这个时候,一脸苍白的苏珣披着睡衣出现在门口。
「老师,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是叫你别出来吗?」华剑凛连忙扔下郭晖阳,迎了上去。
苏珣推开他的手,迳自朝郭晖阳走去……后者瘫倒在地上,被揍得面目全非,身体因手臂的剧痛,不时抽搐一下,悲惨的模样让人无法直视。
心口有种脆弱的疼痛,苏珣缓缓蹲下,把他乱蓬蓬的头抱在怀里,理了理,又用衣袖擦去他的鼻血,轻轻问:「你还好吧?」
华剑凛上前一步,想把两人拉开,却不想惹苏珣不快,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冲动。
郭晖阳微睁开眼睛,见到是他,挣扎起来,「对不起……苏珣,对不起……那晚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
「别说那么多了,我带你去医院。」苏珣想把他扶起来。
「老师,这种人渣,你为什么还要理他?」华剑凛终于忍不住吼道。
苏珣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责备,也有一抹淡淡悲哀,「华剑凛,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男友。」
男友?被这个词打击到,华剑凛晃了晃。
「苏珣,对不起,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又失控了。」郭晖阳一叠声道,紧紧抱住苏珣,涕泪交加,悔恨莫及。
「我发誓再没有下一次,真的。我帮你买了副手铐,下次我再这样,你就把我铐在床头,好不好?要不……要不你就干脆打电话报警,我宁愿被警察抓去,也不想再伤害你。我还打算去治病,这肯定是暴力躁郁症,我已经在全市最好的心理学及精神专家那里预约了,下周就开始治疗……苏珣,我会尽全力改正自己的错误,绝不会再犯。求你不要离开我,只要你不离开我!」
苏珣垂头不语,眼睫毛在微微颤动……
生怕他被打动,华剑凛上前一步,急急道:「老师,你千万不能相信这家伙。好话谁不会说,但又有几人能做到?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如果真有心改,又怎会到今天?你受的伤,一次比一次严重,要是再放任他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被他害死!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家伙只是想骗你回到他身边,你不能上当。像他这种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暴力虐待抂,你又怎能轻信?和他在一起,你所得到的,除了伤害,还是伤害啊!」
这时,躺在苏珣怀中的郭晖阳,蓦然大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华剑凛冷冷看着他。
「我笑……笑这里明明有一个伤害苏珣最深的人,却在假惺惺地斥责别人不该伤害他,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殊不知,苏珣愿意和天下任何一个人在一起,却独独不愿意和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别说了,郭晖阳。」苏珣蹙眉道,试图阻止他。
「不,让他说!」华剑凛厉声道:「为什么?」
「因为就在你结婚那一天,苏珣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什么?」华剑凛大惊,一个箭步窜过去,揪住郭晖阳,吼道:「你撒谎,你在撒谎!」
「苏珣的左手腕,有道伤疤……」
华剑凛一听,立即抓过苏珣左腕,一把撩下衣袖……
果然,一道寸余长的疤痕,横亘过动脉,虽然已经愈合,但那狰狞的痕迹,却清楚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师?」华剑凛震惊地看着苏珣,喉咙像有把烈火在灼烧。
「其实也不算真的自杀……只是……那时候感觉太疼了……真的撑不下去……又看到你留在浴室的刮胡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上身一样,就割了下去……我没想过要轻生,真的……」
苏珣结结巴巴解释着,后来也意识到,自己的理由完全不具说服力,于是停了下来,看着华剑凛,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真的,那时我只是想试试刀片够不够锋利,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自责……」
「老师!」华剑凛再也听不下去,捧起他的手腕,深深吻上那道伤口……这一刻,他真恨不得杀了自已!
他知道自己给他很大伤害,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伤害竟是毁灭性的。
毅然割下手腕那一刻,苏珣究竟在想些什么?当他抱着新婚燕尔的妻子,共度蜜月时,他是不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挣扎在生死边缘?
这三年来,苏珣是怎样埋藏昔日伤痕,强忍痛苦活下去的?三年后重逢那一次,他又是以多大毅力,装出佯若无事的样子?
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只是一味活在自我世界,甚至再次任性要求他的爱情,他真的该死!
「你以为自己是他的救赎?」郭晖阳讽刺的声音传来,「我带给苏珣的,不过是肉体的疼痛,你带给他的,却是毁灭性的伤害。五十步笑百步,你又比我好多少?如果你真的希望苏珣远离伤害,那第一件事,不是把我赶走,而是你主动离开他才对。」
华剑凛一句话都说不出,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忏悔的热泪,一滴滴落到对方手腕,渗入肌肤中……
原来,自己竟是最终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造成这一切,亲手酿成这杯苦酒,今天,也要由他亲自喝下。
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不该发生的,也早已发生。
从前那个自私冷血的自己,明知他对自己的感情,仍丢下一张纸条,转身与他人结婚。那时还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认为,在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拚命往上爬。不计任何手段,只为攀上人生的巅峰。可即使他拥有全世界,却没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一个无谓的结果,他就这样放弃了此生最美丽真挚的爱情,放弃了那么温柔善良的恋人!
太迟了!
想要重拾旧爱,已渺然无望,就像希望他不会有如此悲伤的人生,是不可能一样,都已经太迟了!
「这都是过去的事,别再说了。郭晖阳,你的手断了,我送你去医院吧。」苏珣转头看着华剑凛,表情平静得令人心痛,「对不起,我要跟他走。郭晖阳不是坏人,我看得出来,这次他是真心悔改,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谢谢你,不要为我担心。」
「老师,别走……」
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句话,可是,他真的无法放手啊,放过他,就是放过了自己的一生。
华剑凛像个孩子般拉住他不放,泪流满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