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兽(上部)(出书版) BY: 白芸
上:
柏渐离不需要任何人,尤其是恋人。
他只想一个人静静走完这场人生之旅,哪怕沿途皆是寂寞,那也是他喜欢的风景。
可偏偏有人死缠烂打地黏上来,无视他的冷脸,氾滥挥霍著自己灿烂的笑容,就这样一步步,让柏渐离觉得心中筑起的高墙,正被肖诚慢慢敲开。
柏拉图般纯净的友谊,让他生平第一次懂得什麼叫珍惜。
他的心裡明明没有半丝邪念,可毕业后,听到肖诚订婚的消息,心裡却產生难以忍受的噬骨寂寞。
让他接受了谢言的抚慰,并卑鄙地利用了他的温柔,放任自己沉浮在狂热的欲海中……
一切都错位了!
从那个晚上起,就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狂奔在原野上,
如同一隻独行的野兽穿越河川,
归来去处,
瞬间被岁月的狂沙湮没。
——题记
第一章
「每次醒来时,我总是哭著的。不是因為悲伤,而是要从美梦回到现实时,必须跨越的那条鸿沟。不流泪,无法逾越。」
仿佛沉入深海的人,突然被暗涌的潮流惊动,柏渐离深深吸了一大口清凉的空气入肺,从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睡眠中,睁开双眼,脑子还有点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雪白的蚊帐和天花板、拥挤的上下铺,入目可及的大幅足球明星的海报、六张拼在一起的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杂物……无一不在昭示著,这是间并不宽敞的集体寝室。
揪紧的心缓缓放鬆下来……
柏渐离从床上坐起来,像要把胸腔内所有毒素都排出去一样,深深吁了一口气,用手捧住隐隐作痛的额角……
睡得太久了吗?
指尖无意擦过眼角,有一抹湿润的感觉。
柏渐离揉了揉眼角,想要回忆起自己到底梦见了什麼,以至於心裡到现在都残留著挥之不去的悲伤感,然而不管他怎麼努力回想,都是混沌的景象,没有任何实质依据,只有内心那抹淡淡的忧伤感,依旧鲜明。
他抬起头,以上铺的有利位置,眺望窗外。
天际微染红霞,不远处,N大层层迭迭的教学楼,沐浴在晚霞的餘暉中,有一种静謐之美。
虽然已经在N大——这座本市唯一的大学就读大半年了,但柏渐离看著眼前这一切,仍有陌生的感觉,这就像……
就像他的身体虽然活在这裡,平淡无奇、机械式地行走著,做著和别人一样的事,但他的心却完全不在这儿。
他的灵魂和身体是分开的,总是浮游在空中,淡淡看著不属於他的一切。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男生们独有的大嗓门造成一片喧哗,由远而近。
柏渐离动了动,摸过放在枕头旁的眼镜,用软布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理了埋自己乱蓬蓬的头髮,开始穿衣下床。
「笑什麼,都怪你这小子踢臭球,才让楼上寝室那群傢伙赢了……再笑小心我废了你……」
「救命啊,谢老大,不要掐我脖子,好痛……」
伴随著嬉闹声,门被精力过剩的男生们「碰」地一声推开,发出巨响。
柏渐离正站著穿衣服,闻声抬头,淡淡瞥了一眼第一个闯入视线的人。
那人原本阳光灿烂的英俊笑脸,在对上他藏在薄薄镜片后的疏离眼神,立刻像被针尖扎了一下,缓缓收拢了。
谢言放开腋下夹著的室友,眼神锐利起来,严阵以待,而身边几位追随者,似乎也察觉到两人间敌对的氛围,一时沉默下来。
N大男生宿舍6A幢三○二室,共有六位住宿生——谢言、柏渐离、姚金龙、钱进、张利群和王英。
除了柏渐离是本市人外,其餘几位皆是来自附近县市的录取生。他们都是大学新鲜人,主修工商管理学。
才从高考的残酷炼狱中熬出来,几乎被活活剥了一层皮,现在好不容易死而復生,难免像脱淼囊奥恚诖笱д饪槔滞辽先隹奶悖∏榭窕丁?
虽然N大并非知名学府,但好歹是个二流大学,选个好科系,混出文凭后,在社会上找份过得去的工作,应该不是什麼难事。
经歷严酷的高中三年,拼过高考后,大学根本只是个走过场的「混乐园」,是补偿以往青春岁月的「天堂」。
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
安排好寝室后,因彼此都是同龄人,血气方刚,很快就熟了起来,没多久便勾肩搭背、搂搂抱抱,甚圣亲热到互称「老公」、「老婆」,除了柏渐离。
和热心投入大队伍中的马群们相比,他更像一匹孤狼。
和任何人都不同。
他不接近任何人,不参加他们的聚会,不和他们一起自习泡妞,不一起踢球,不一起洗澡,甚至连睡觉时间都是颠倒的。
除了上课外,他白天几乎都缩在被窝裡睡觉,而当大家睡觉时,他却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起来,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有一天深夜,当睡在东侧下铺的钱进被尿憋醒后,揉著眼睛迷迷糊糊爬起来,一睁眼,就看到一个人影坐在他对面的书桌前……
笔记型电脑的萤幕发出微蓝的反光,投射在那人白惨惨的脸庞,阴森可怖,吓得钱进大叫一声,连呼「有鬼」,不但把整个寝室的人都闹醒,还差点闹得整栋宿捨不得安寧、人心惶惶。
安静后,大家才发现,那人是柏渐离。
面对自己造成的骚动,柏渐离淡淡解释,他在网上搜寻一些有用的资料,不开灯是怕把大家吵醒,并非有意吓人。
身為寝室长的谢言,不得不好言安抚大家,心裡却很是彆扭,怎麼看这小子怎麼觉得不爽,不论是他淡淡的说话口吻、疏离冷漠的眼眸、经常魂飞天外的样子,还是他独来独往的处世之道,都让他觉得不爽极了。
看看别的寝室,大家都相处得热络异常,就像一家人,而自己的寝室却凭空多出一个「怪物」,真让他感到浑身不是滋味。
算算开学已有大半年,眼看临近学期毕业,成為大二生,但柏渐离居然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看著他的眼睛时,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这种感觉,亦令谢言挫败不已。
「现在食堂开了吧!走,吃饭去,我想吃红烧排骨。」个头矮小、身材偏胖的姚金龙,露出一脸招牌式的憨笑,他个性随和,敦厚老实,脸上似乎从来没有烦恼的表情。
「再吃你的肚子会鼓得更大。」睡他对面床铺的钱进哼了一声。长相清秀、能言善道的他颇有女生缘,高中时就已交往过好几个女生,一入学就积极追求起财会班的班花。
因為半夜被吓到好几次,他私下对柏渐离颇有意见。
「我也饿了,走,抢好吃的去!」
谢言爽朗笑道,拿出饭盒準备冲向食堂。
身高一米八的他,令寝室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压迫感。全寝室只有柏渐离一个人,有与他齐头并肩的高度,於是,当两人站在一起时,往往有一山难容二虎的味道。
好在柏渐离的冷漠虽然和谢言的热情截然相反,在目前却并不构成难以调和的矛盾。
他的淡泊非刻意偽装,而是天生的,不因任何人的意见而消失或存在,更无意和他人争锋,更何况他在白天主要是睡觉。
如此游离态的人,很难把他当成对手。
可正因这种游离态,让谢言更加不爽。
如果是别人的话,三言两语不和,说不定就能大打一场,也好出出胸中这口闷气。可这人偏偏是柏渐离,不管他怎麼出拳,回应他的,除了冷漠的淡然,就只有淡然的冷漠。
他走过他身边时,根本目不斜视,仿佛他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渐离,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姚金龙对柏渐离露出憨厚的笑意,对於迟钝的他而言,根本没有注意到柏渐离和谢言一开始的暗涛涌动。
「我不饿,谢谢,你们去吧。」
柏渐离客气而疏离地回答,低头拉上NIKE深蓝色休閒服的拉鍊,前额几缕瀏海落下来,微微遮住了镜框。
他的肤色,和其它男生比起来略显白晰,端正的五官让他无论何时看起来,都给人一种清爽感,只是,那双藏在薄薄镜片后的眼睛,却透著冷漠又咄咄逼人的气势。
也许他自己并没有发觉,每当他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凝视远方时,大家都不由自主对他敬而远之。
「这样啊……那我们先走了。」
姚金龙很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会邀请柏渐离,纯粹不想看到他孤单一个人。
柏渐离明白他的心意,淡淡笑了笑,从桌上拿了本程式语言参考书,腋下夹了超薄的笔记型电脑,看样子要去图书馆。
望著他消失的修长背影,谢言轻轻哼了一声。
和市场上五十块一套的假NIKE不同,谢言知道,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正宗的名牌。别看随便一套行头,加上他脚下那双名牌跑鞋,很可能就是他们这些来自偏远县市学生的一个月餐费,还有他此刻拎著的由亲戚从日本带回来的最新款笔记型电脑……
不爽!
「真是个怪人,没见过这麼不合群的。」
「可能他喜欢这样吧……」
「我们还是快走吧,要是去晚的话,好菜都被抢光了。」
身后和风送来室友们的议论,柏渐离淡淡牵了牵唇角,逕自朝图书馆走去。
N大的校内图书馆并不高,仅有六层,第五层有一个笔记型电脑专用区,可以用个人帐号上网。
柏渐离图那裡安静,又可以随时查找自己所要的资料,便经常泡在那裡,一待就是一整天。
像往常一样,他打开笔电,戴上耳机,听著电臺司令的最新专辑,一边随意流览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网站。
他常去的网站并不多,以现代军事、旅游和摄影為主。
虽然在这些论坛都泡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因為大多数时间潜水,偶尔看到精彩的贴文,才浮出水面,回文说几句,所以他的积分并不高,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在网路中的行事,和现实并没有太大不同。
柏渐离很早就接触网络,却从不沉迷。无论是聊天和玩游戏,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浪费时间的行為。
网路是一种工具,让生活更加丰富,但对於心灵最深的虚空,却只会雪上加霜。
有时候他看著那些旅游图片,一张张照片,都各有妙处,大自然壮美得让人无法用语言形容,但只要这些风景照裡有人出现,立即变得庸俗无比,大煞其趣。
真是一种讽刺。
正当他把一张尼泊尔的风景照存入电脑中时,突然,他桌前的挡板被人轻轻敲了敲。
电脑区的桌子排得比较密集,都用挡板隔开,以免互相影响。
柏渐离抬起头来,女孩俏丽的笑脸映入眼帘,她似乎正想张口对他说些什麼……
柏渐离连忙拿开耳机,看著女孩陌生的脸,在脑中寻思著是否见过她?
应该是自己不认识的女生。
除了室友外,他几乎不记得任何一位同系的学生。
上课时,他往往在开始前一分才走进教室,铃声一响就离开,如此大半年下来,认得的人屈指可敷。
「那个……」
女孩的声音很轻,非常踌躇的表情,脸上还有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你是工商管理系的柏渐离吧?」
心裡诧异著,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柏渐离淡淡点了点头。
「那个……」
四周安静自习的学生投来不满的目光,女孩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能不能到外面去,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柏渐离点点头,跟著女孩推开安全门,来到空无一人的过道上。
这种情景,对他而言并不陌生,所以他只是双手插在裤袋上,静静等著女生开口。
「我叫周晓燕,英文系的,电脑上机操作时,我们见过几次耶。」女生兴奋地睁大眼睛,俏丽的脸颊有生动的表情。
她穿著白色紧身淑女上衣和齐膝牛仔裙,露出优美的小腿,染成粟色的头髮微微翘卷,是位相当漂亮的女生。
柏渐离却淡淡摇头。
眼中闪烁的火花,顿时黯淡下去,但不傀為勇往直前的新新人类,周晓燕很快又鼓足勇气,「我注意你很久了,觉得你蛮特别的,很想认识,而且你看上去并没有女朋友……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能交个朋友吗?」
说到后面,她垂下头,很是羞赧。
毕竟女孩子的天性,对男生主动展开追求这种事,还是有点害羞。
柏渐离淡淡道:「对不起。」
周晓燕不禁睁大眼睛,「做朋友都不行?」
从小到大,以她的外型,都稳居班花之列,追她的男生一抓一大把,现在她主动送上门,这傢伙居然不要?还是以这种半死不活的态度!?
「对不起,我对交朋友这种事不感兴趣。」柏渐离面无表情地看著她,话语虽淡,却是不容改变的坚定。
「你……你真的是个怪人!」
周晓燕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感到莫大羞辱,眼看就快哭出来,她咬了咬下唇,幽怨地瞪了柏渐离一眼,掉头跑开。
柏渐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估计她走远了,才重新回到笔记型电脑前。
想重新眾精会神,思绪却纷乱不堪。
再也没有心情看下去,他乾脆关上笔电,收拾一下,就走出图书馆。
外面暮色已深。
几幢教学楼还亮著零星灯光,水泥铺成的校园小径中,花木掩映,三三两两的晕黄灯火,如明珠点缀大地。
小型的绿化带和雕塑喷泉,分隔开N大的教学区和宿舍区,柏渐离踩在枯黄的草地上,感到寒意渐渐沁上心头。
安置於花木间的几把长椅,一入夜,就被情侣们佔据,稍不留神,便能看到养眼的镜头。
柏渐离目不斜视,朝寝室楼走去,脚下没有半点迟疑。
双双对对的情侣固然令人羡慕,漂亮的女生固然可爱,拒绝她固然於心不忍,但是,这些和一个人的自由比起来,都不算什麼。
他不想破坏这种自由,更不想自找罪受。
人类都是怕寂寞的生物,除了他以外。
自十六岁那年,柏渐离就看清了自己此生的命运,那就是——孤独终老。
他坚信这一点,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
如果有一天,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应该会找一间人跡罕至的山林小屋,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将不会有人给他送葬,更不会有任何人為他哭泣。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人们照样充满笑容。
也许这种想法充满了柏拉图般不现实的幼稚,但他并不是為赋新词强说愁,因為他真的确信这一点,如同确信太阳每天都会从东方升起。
孤独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他享受孤独和寂寞这种状态,一如别人享受被关怀和热闹包围。
这是他註定的人生,最终的道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
為此,他必须坚强。
只要心是坚强的,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它击垮。
他一直以坚定这一点的倔强姿势,不断鼓励自己,一路走来,今时今日,已然筑就一身铜墙铁壁。
『你……你真的是个怪人!』
女孩的话回荡在耳边,柏渐离轻轻扯动嘴角。
他何止是个怪人而已。
搓了搓微凉的指尖,柏渐离拉高衣领,加快脚步朝寝室方向走去……
突然,眼前一晃,从斜径上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柏渐离收势不及,猛地撞了上去……
「好痛……」
低低的呻吟在耳畔响起,借著路边微弱的灯光,柏渐离这才发现,他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起。」柏渐离率先道歉。
「没关係,是我走得太急了,把你吓到了吧。」
男生站直身体,手还在揉著被撞痛的额角,一抬头,看到眼前身披月光、一身清冷的人,不禁微微一怔,「你是……工商管理系三班的柏渐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