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她说话,一般是代发试卷。“辛意田”,他喊着她的名字,然后走过来把试卷放到她桌上。她总是低头,从没有说过谢谢。后来到了高中,两人同桌,不到万不得已,她也很少主动开口。
她的心情他从不知道,她也没有想过要让他知道。
高三开学第一天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她感觉木木的。好长一段时间还是以为只要她一转头,就可以看见他坐在她旁边。她的邻座空了很久,一直没有人搬过来,她很寂寞。她有时候会趴在桌子上,看着左手边空空如也的座位,一个人跟空气说话,“嗨,你在那边过的好不好?要不要每天都考试?你每天都吃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吃……”听到窗外梧桐树沙沙的一阵响,如同天堂里他的回应,她满意了,重新埋首题海。
奇迹般她竟然考上了上大,这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她觉得她之所以如此幸运是因为他的在天之灵暗中帮助她。上了大学,她开始知道心里的想法要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才能让别人明白。她交了一些朋友,和何真的友谊一直保持到现在。她变得活泼开朗起来,想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她决定去应聘谢得的家教。一种隐秘的好奇心使得她想知道跟他有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的弟弟是什么样子。
她见到谢得的第一眼,仿佛又看到了他。而那一年,谢得刚刚十六岁。
大学毕业,她去了法国留学,并且留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多的时间。她在国外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幽默——生活跟你开玩笑,你何妨幽她一默。
正是她的这种积极的态度吸引了魏先,他开始追求她。她放弃法国的一切,随他一起回国。他们准备结婚。
辛意田头一次这么完整地回顾着自己前三分之一的人生。人生一些重大的转折点,比如高考,比如大学毕业典礼,比如拿到留学签证,她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具体的情形,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然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从不曾刻意记在心上,回忆起来却历历在目,细节一次比一次清晰完善。
她打电话给魏先,问他中学时代有没有暗恋的对象。魏先支支吾吾不肯说。凡是男人都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自己的未婚妻,那将是两人婚后每一次吵架的催化剂。辛意田察觉到自己的强人所难,笑说:“你不问我有没有?”
魏先表现的很豁达,“得了,年轻时候谁没有一两个性幻想对象。”
辛意田笑骂他下流,“我呸——,跟你的性幻想对象睡觉去吧!”
辛妈妈打电话埋怨女儿,说她人在上临也不来看自己。辛意田再不愿意去沈家也只得说:“好好好,这周末就去,这周末就去。”
周末去沈家的路上她买了一些熟食,免得大热天母亲一个人还要烧那么多的菜。她怕热,一大早就去了,偌大的沈家很安静。辛妈妈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择韭菜,旁边放着一辆婴儿车。七个月大的琪琪乖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时不时摇两下。辛妈妈提过女儿手里的袋子,看了一眼,责备道:“买这么多菜干什么?外面的又贵又不好。”
辛意田以一句“我想吃啊”堵住了母亲的唠叨,陪母亲坐在树下择菜、聊家常。辛妈妈问她房子装修的怎么样,结婚准备的如何,请客名单定了没有了,喜酒在哪里摆等等。辛意田忙说:“妈,还早着呢,这才几月份。”
“你们也该准备了。对了,魏先怎么没有来?”
“他这段时间接了个活儿,特别忙,天天加班,饭都顾不上吃。”她打电话给他,十次有八次说是在公司。她很是心疼,心想等他忙过这一段,她抽个空回一趟北京看他。
“年轻人忙是好事,不过再忙也要注意身体。”辛妈妈很中意魏先这个女婿,叮嘱辛意田好好照顾他,又从屋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递给女儿,“这个你拿着。”辛意田打开一看是一张存折,里面估计是母亲一辈子的积蓄,忙还给母亲,“妈,你也太小看你女儿了,我不缺钱。”
“你这孩子,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你们俩再凑点钱买辆车。”辛妈妈硬是往女儿手里塞。
辛意田抬头正色说:“妈,这钱我不能要。你也不能嫁个女儿就把自己的棺材本赔进去啊。”说完她笑了一笑,挤眉弄眼说:“再说了,你女儿比你想象中有钱,买辆车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她烦恼的不是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因为照顾魏家亲友的虚荣心自己掏钱去买一辆看起来并不实用的车子。北京糟糕的交通状况,出了名的难停车,还有一涨再涨的油价,她认为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是更明智的选择,况且又响应了政府的号召——“低碳出行,绿色环保”。
辛妈妈犹不相信地说:“你才工作几年,哪有什么钱。”
辛意田不愿被母亲看扁了,做了个怪表情,大声说:“唉,好歹你女儿在法国挣的是欧元!你说你有工资,不肯要我养老,那我也不能拿你的棺材本啊!”
“傻孩子,女方家什么陪嫁都不出啊,会被人家看不起的。”
“妈妈——”辛意田抱住母亲的脖子,柔声说:“你把我养到这么大,就是最好的陪嫁。”
辛妈妈见她如此坚持,只得算了。哪知辛意田这番话说者无心,有人却是听者有意。中午吃饭的时候,沈均和对她特别热情,坚持坐在她旁边,一会儿给她倒饮料,一会儿又给她盛汤。辛意田受宠若惊,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感激的连声说谢谢,后来见他吃完饭也不走,一直坐在自己身边没话找话说,知道他大概是有什么事要自己帮忙,特地避开众人来到走廊上吹风。
沈均和果然跟了出来,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辛意田直截了当地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他倒是不客气,开口便问她借钱。
辛意田懵了,料不到他竟会问自己借钱,不动声色地问要借多少。沈均和大喇喇地说:“十万?”见她脸色大变,立马改口说:“五万也行。你在法国挣的是欧元,这点钱还不是小意思。”
果然人不能炫富。辛意田捏着这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一时间左右为难,头大如斗。心中思量了好一会儿,她委婉地说:“我的钱都是魏先在帮忙管理,理财这一块他比较在行,所以我手头能动用的现金不多……”
不等她说完,沈均和犹不知趣地问:“你就说你能借多少?”
辛意田气得差点吐血,心想我宁愿做慈善,也不借给你这个败家子。她干脆说:“我身上只有五百块钱现金,带的信用卡是魏先的副卡,取不了现。所以,没有办法借给你。”其实她跟魏先一向财政独立。
沈均和明白过来她不肯借,脸瞬间拉长了,进屋的时候把门摔的哐啷响。
辛意田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他了,尽管她不在乎,可是想到母亲以后在沈家的日子——,沈家两姐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重重叹了口气,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又走进来。
楼下空荡荡的,辛妈妈不知去哪儿了,沈均安的房间传来说话声,一时高一时低的。她走过去听到沈均安在骂弟弟,“你拿了我多少钱出去玩,你自己算算!没钱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摆什么阔陪吃陪玩,还包来回的机票!你以为那些人是朋友啊?人家只不过拿你当冤大头罢了……”
沈均和低声下气说客都已经请下了,总不能让他丢这个脸。
“不丢你一回脸,你不长教训。你再不滚,我告诉爸爸了啊!”
沈均和见姐姐动了大怒,只得怏怏地走出来。见到坐在沙发上的辛意田,毫不掩饰,大给她脸色看。
辛意田装作没看到,喊住要出门的他,“你们刚才在里面说话,我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如果只是请一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她怕沈均和再跟她狮子大开口,主动说:“两千块钱够不够?”
搁在平时,沈均和根本就不稀罕两千块钱,然而此刻他山穷水尽,晚上就要请客,事情急的犹如火烧眉毛,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辛意田让他把卡号给她,说回到酒店就给他汇。沈均和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开车送你。”她本来想等太阳下山,外面不那么热了再走,见沈均和跟小丑似的在自己身边蹦来跳去的,只好提前跟母亲和沈家山告辞。
她在酒店楼下银联的ATM取款机取了两千块钱现金,拿给沈均和之前说:“我妈妈身体不好,腰椎间盘突出,还有风湿病,一到阴雨天就发作。平时你能不能多照应她一点儿?”
“哦,阿姨还有这毛病?行行行,没问题!”沈均和满口答应。
辛意田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只要他不对自己母亲吆三喝四,冷眼相向,她就求神拜佛了,也没指望过他会还。沈均和贵人多忘事,辛意田不提起,他当然是不记得借钱这回事喽。
第 13 章
第七章 暗渡陈仓(上)
辛意田陪何真去市医院产检,意外碰到谢得。他一个人站在大厅外面的走廊上,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根烟,但是没有抽,任由它静静地燃烧。董全从停车场把车子开过来,他转身准备下台阶,然后看到了她们。
他身体顿了顿,朝她们走过来,对何真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抬头时眼睛看着辛意田,目光深邃。他想让自己说点什么,忽然间又什么都不想说,宁愿这样维持缄默。
见他迟迟不说话,辛意田笑的有点不自然,咳了一声,“Hey,好久不见。”她跟他打招呼。
谢得只是“嗯”了一声,表现的不大热情,但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何真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氛,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嗯,你来医院是?”似乎两人每次碰面后的寒暄都有一定的困难。见对方沉默了十来秒还没有开口的意思,辛意田不得不肩负起开场白的重责大任。
“看我爸爸。”
“伯父身体还好吧?”
“肝癌,晚期。”他语调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不单是辛意田吓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连何真也忍不住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两位密友很快对看了一眼,用眼神表示着彼此心中的震惊以及询问对方接下来该如何接话。何真揉了揉鼻子,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指着大厅的玻璃门说:“我先进去了,你们聊。”快速逃离沉闷又尴尬的现场。
何真一走,两人用不着再客套,呆呆看着对方,却依然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辛意田低声问:“你还好吧?”他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短短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感觉是如此的艰难。他像是得了失语症一般,整个人的状态是她从未见过的低迷。
辛意田见他一脸疲惫,眼睛下面一圈淡青色,心口仿佛被鸟儿尖锐地啄了一下似的,疼得厉害,“没有办法也要乐观点儿,不要折磨自己……”
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怎么乐观?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是一出悲剧。”
她抚着额头,牙疼般说:“呃……反正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样想的话,是不是会好一点?”说完试探性地看了他一眼。
谢得一开始用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看她,看的她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过了会儿他嘴角微微一咧,眼睛眯了一下,脸上硬朗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换了个话题说:“你陪何真老师来产检?”
他开始闲聊了,这表示他心情应该有所好转了吧?辛意田忙点头说:“对啊,她吐得很厉害,想问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
“男孩还女孩?”
“不知道。你比较喜欢什么?”她随口问。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不是我的,我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辛意田“哦”了一声,一时间无言以对。谈话再一次冷场。她不再试图救场,就这么沉默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飘走。
“你为什么要跟他结婚?”他突然问。
辛意田被他扔过来的这个炸弹炸的手足无措。她顿时觉得任由他百无禁忌地乱挑话题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又不能以一句“我不想回答”堵回去,苦笑了一下,叹气说:“因为我想啊。”
“不结不可以吗?”他问的这样的理所当然!
她脸色一正,双眼直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可以!”
尽管早就知道她的答案,谢得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暗了一暗。他点了点头,擦着她的肩膀离开。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忘不了她的原因。
辛意田并不因为被人这样念念不忘而感到得意,她只觉得惶恐。
谢得跟她接触过的那些普通的年轻人不一样,没有亲人的爱护唠叨,没有朋友嬉笑玩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跟她自闭时的中学时代很像,物质上的光环又太耀眼,一不小心很容易执迷不悟,自我崩溃。她希望他可以认识一些又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比如上次她见过的那个跟她一样名字里有个“意”字的学妹,然后赶快忘掉她。
何真见她推门进来,笑问:“这么快?他呢,走啦?”
辛意田哼了一声,埋怨道:“你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么可怕的问题?太不够意思了!”
何真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摆手说:“我应付不来他,完全跟不上他说话的逻辑。人也很阴沉,很不好亲近的感觉。我识相地走开,应该正中你们的下怀才对啊,你发什么牢骚嘛!唉,我说——”
辛意田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用眼神制止她继续往下说。何真完全无视她的威胁,发扬她不依不饶的八卦精神,兴味盎然地说:“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耶,跟吸尘器一样要把你吸进去似的。上次你说你们从小就认识,那么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