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半身瘫痪处处需要人照顾的裘致远,躺在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的地下室内,默默地喝茶,嘴对上壶嘴的那一刻,袅娜的水汽中蒸腾的全是寂寞,让人心疼的寂寞,宁可孤独的排外的森冷的寂寞。
谁都知道裘致远在思念着谁,隐藏在水汽后面偶尔的那丝笑容,总是那样温柔轻飘,让人不自觉地去猜测,那个人,到底是如何得好?让这个活阎罗如此念念不忘。
等到裘致远睡熟,郑飞彤才拿脸颊挨过去虚虚地贴了一下,裘致远的睡相相当得好,似乎这是军人的一个职业病,躺下,绝不会随意挪动身躯,即使身侧是万丈深渊,也不用去担心什么。
窗外传来几声细弱的猫叫,以及三两声军靴踩过花园内碎石小径的步履声,和低低的一声呵斥。
猫继续细弱地叫唤了两声,委委屈屈地,仿佛饿得没了力气。
一声沉闷的肉体摔落地面的“噗挞”,将郑飞彤惊得一跃而起,却又瞬间失了气力,缓缓坐回去。
郑飞彤的照顾从来都是胆大心细的,尤其是胆大。
郑飞彤大约是唯一一个敢藐视裘致远的意愿,在更衣的时候妄图拆开纱布查看手术状况的警卫。
刚刚揭开一条胶布,就被裘致远的一个小擒拿截住手腕:“放肆!”
郑飞彤相当坚持查看的企图,沉着手腕压下去:“司令!”
“还知道我是你司令?”裘致远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 一声,相当清脆,右脚已经抬起来,看了看脚上的拖鞋,才又放下,“把电话拿来。”
郑飞彤眼睛闪了闪,第一次抗命:“先让我看看。”
“是我太宠你了?!”裘致远从来都不是可以算得上好脾气的主,抬起一脚就踹向郑飞彤的膝盖窝。
郑飞彤没有躲,倒不是躲不过,是怕刚刚可以走路的裘致远失去重心,硬生生受了裘致远一脚,腿打了个弯,晃了晃身子,依旧很坚定地去揭裘致远背上的纱布。
“换上了新培植出来的人工脊椎骨?”手上和裘致远交换了几招,谁也奈何不得谁,郑飞彤只得哀求,“过了今天……我恐怕再也没机会了。”
裘致远也不知道被撩到了哪根筋,竟破天荒地心软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私自潜入密档室,私自偷潜去大陆,私自会见兴农党高官……飞彤,你可是郑拯郑将军的弟弟。”
郑飞彤不语,趁着裘致远垂下手放弃对抗,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去揭纱布。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裘致远叹气,摸着郑飞彤头顶的发叹息,“我这一生,被憎恨的,永远比被喜爱的多,可是,我的档案和履历,清晰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段,你找不到漏洞的。”
裘致远的脸上,慢慢溢开一丝痛苦,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生命全部给了公国,那唯一一次消失的三年,是外人不知道的隐秘,却也是失去最后和林亚竞争机会的痛苦。
郑飞彤似乎是颤抖了一下手,最后的那条胶布撕得皮肤一阵火辣辣地疼。
“想调查我的资料,何必如此?”裘致远第一次用那么哀婉的语调说话,温和得完全不像他。
“是刘医生帮你缝的皮?”戴上了医用手套的手轻轻摁了摁缝线的周边皮肤,郑飞彤很认真地问。
奇异的沉默蔓延开来,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彭雪涛来的时候,裘致远已经被郑飞彤摁在轮椅上推到花园里晒太阳。
“这么快就舍得把他还给我了?不是说只是失手砸了你一只茶壶吗?什么时候老裘你变得这么斤斤计较?”彭雪涛是宗政呈兵退疆南之后的一个惊喜,虽然刚刚掌管军队内务,却是个实在的实权派。
阔步走到裘致远身边,彭雪涛捏了捏裘致远的腿:“还没可以走路?医生不是说这次更换之后可以保证五年,走路应该没问题了吗?”肌肉好像没有萎缩呀。
裘致远横了略有些吃惊的郑飞彤一眼,挥开了彭雪涛的手,意态懒散地说:“久卧伤气,我这里暮气沉沉的,不适合壮志青年,再说我也已经过了危险期,我已经和总统报备过,你带他回去吧。”
彭雪涛笑嘻嘻地,看了裘致远一眼,正想开口,就被郑飞彤打断话头:“司令,我不想走。”
“哦?”彭雪涛笑,“向来知道老裘这里的警卫忠心耿耿,以能接近裘大司令为荣,想不到,连我们有名傲气的铁骨诸葛也如此。”
裘致远仿佛累了,对着郑飞彤一挥手:“这里没有你插话的份,你退下。”
“司令!”郑飞彤急叫一声,想拧在那里,却被裘致远一记如刀如鞭的眼神给抽了回去,噎在喉间低应了一声“是”,消失在花园小径的尽头。
两大司令在花园谈了很久,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蹲在湖石上,全都没有什么司令的架势,不时发出些笑声,却没人听得清楚谈话的内容,只隔着摇曳的花枝和婆娑的树叶,看见最后两人握了握手,彭雪涛站起敬了个礼,裘致远也挺了挺胸回了一礼。
清脆的两声拍掌声响起,郑飞彤快步跑过半个花园,颇有些期待地看着裘致远。
“推我回房间。”裘致远的命令很简单。
彭雪涛依旧笑嘻嘻的:“我在这里等。”
裘致远阖首。
郑飞彤感觉自己都要飘起来了,满心满眼的全是不敢相信的幸福,裘致远说,推他回房间,没有叫自己跟随彭雪涛离开!
欣喜地看了裘致远一眼,郑飞彤甚至忘了军阶身份,欢快地应了声:“好!”压抑着满腔的兴奋推着轮椅回房间。
从花园中心的水池边到裘致远的房间,也就百多米的距离。
郑飞彤从没像现在这般觉得路途漫长。
一路上,脑子里不断地在比较:是先认错好?还是先感谢好?要不要解释自己的动机?还是继续隐瞒着居心?
郑飞彤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抖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满心欢喜地回到房间,动作有些大地把门关上,刚张嘴低喊了一句“司令”,就看见裘致远站了起来,赶紧伸手过去想扶他后腰。
“去收拾一下吧。”裘致远掸了掸手,将郑飞彤火热细润的手掌挡开,尽量温和了说。
郑飞彤打叠了半天的心肠,一下全凉了,从里到外,凉个透底,僵在那里,都不知道是该发抖好,还是就这样,干脆连呼吸和心跳都冻结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