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伟大的母亲用她的实际行动去印证了何为以德报怨。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也是自由的,不应被迫承担父母辈的仇恨,当地已有民众自发的为这个特殊的‘再组家庭’捐款,有关部门也表示随时愿意提供救助,帮助他们早日从伤痛和阴霾中走出来……”
秦渊“啪”得一声合上手里的参考书。
他扬起头,从脑内无数纠缠着的单词和习题中整理出自己的思绪,窗外的天空是苍青色的,仿佛整个冬天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雾。
连续的阴天时常让他心里无端的抑郁,无法排解的坏情绪像灰尘在心里越积越厚,一点儿明火就能将它彻底点燃。
他从大片埋头做卷子的学生里抬起身子,以凳子的后两条腿为支点,身子向后倾斜过去,看了看教室另一个角落的空座位,王一泓不在,想来早就撇下他跑出去了。
他又看了看讲台上摆设一样没用的班长,站起来,拉开后门就往外走。
他妈出殡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灰蒙蒙的像发了霉。
葬礼布置得很简单,来的亲戚也不多,远在新疆的外婆家人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赶来,用夹生普通话能勉勉强强和秦渊交流。
秦朔北只是远远的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抱着母亲的遗像站在坟前,一动不动。
冬日里凛冽的光线从他身畔斜斜地打过来,露出棱角深邃的侧脸和笔直的肩背。他已过了十五岁,身高直奔一米八,黑发参差,眉宇间常年沉淀着成人式的忧郁,下颚紧闭。
他还是个少年,他只是个少年。因此对于一些他难以掌控的事情,习惯保持沉默。尽管在秦渊眼里,他将宠爱和侮辱一视同仁的对待,这不是谦逊,是一种隐瞒的自负。
秦渊认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叫他“哥”的小孩,表面的和平归因于多年来共同生活的惯性,这份冷漠表达得如此完美,以至于掩盖住那些赤裸裸的仇恨。
他不善良,但是够仁慈。
楼梯拐角处有个杂物间。屋里没什么贵重物品,平时不锁门,是同学们打架斗殴、交流感情的风水宝地。
有个男孩儿站在背着光的墙角抽烟,他给秦渊留好了位置,两人坐下来交换了手机和打火机,猫在阴影里发呆。
这是高三学生最好的休息方式。
“卷子不做了。”王一泓问他。
秦渊用后脑勺抵着墙,“嗯。”
“考试不考了?”
“嗯。”
“大学不上了?”
“……”秦渊终于掀了掀眼皮,只有嘴角向上挑着,“我保送。”
“操。”王一泓笑着骂了句。
秦渊也笑,眼睛瞟向门缝外路过走廊、几个初中部的学生。两个女孩儿中间的那个高个男生,背影特别的像秦朔北。
那个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直到消失,一大截烟灰掉下来,王一泓问他,你干吗?
不干吗。他说,我认错人了。
第二章
另一个同伴借故离开之后,走廊里就剩下他们两人。
女生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男生,他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嘴唇和下巴都藏在里面,后背的弧度让他的姿态看起来温顺而慵懒,目光低垂,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她不想再错过了。
她抓紧袖子里被捏得有些变形的信纸,回想起邀请的过程是多么大胆而艰难,这个告白的机会是多么来之不易。
“给……给你。”
那伸出的指尖都有些发白了,手腕在走廊寒冷的空气中微微震颤。
秦朔北终于有了一个足以称为变化的动作,他眨了眨眼。
但好像并不惊讶,也没有任何出离的反应,这令人煎熬的沉默蔓延了许久,他才从女生手中接过那张纸——用拇指和食指,随随便便的一拿。
他说,对不起。
秦朔北平时不是爱说爱笑的人,展现给他人的形象也总是片面的,而他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把极其动听的嗓音。
和大多数时间被黑色占据的、有距离感的外表截然不同,他的声音有种奇异的温柔。对心思敏感的女孩儿来说,那声线里好像掺着甜美的蜂蜜一样,有种使人怦然心动的暧昧。
可这一句话代表的结局不难猜测。
这次女生的反应很快,又或者是原本寄的希望就不大,她就在和对方搭讪的紧张和被拒绝的失望中找到了自己最该做的事,离开。
秦朔北看着她朝反方向走过去,似乎是用手在脸颊上擦了擦,肩膀耸动着。
一直到女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那头,自习课的下课铃恰好打响,原本一片死气沉沉教室发出复活的嘈杂声,他把手里那张还未展开的信纸对折,三两下撕碎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一转身,熟悉的人影从杂物间里走出来,浅色的头发,身上带着令他刻骨铭心的烟味。
秦朔北的脚步声没有因他停止。
——他们看上去就像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这节自习后有个半小时的大课间,不少学生趁现在吃饭、自由活动,接下来就是高三紧锣密鼓的晚自习,不过秦渊从来不上。
他跟班主任签过假条,这时候就算正式放学,晚上要去打工,每天三小时,到家再抓紧时间背一会儿书,所有安排都是无缝衔接,没有留下一丝休息的空闲。
这种生活从半年前母亲住院就开始了。
不是没有过怨言,不是没有过挣扎。事实上,秦渊家这样的情况,在同龄人里也算是极个别。不是不难过,而是不能,这种难免会萌生的琐碎情绪,在经营惨淡的生活面前没有丝毫生存空间。他反抗不了,只能接受现实。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有工作能力,秦朔北初中都还没毕业,没有地方敢要,唯一能做的就是送饭陪床、打理内务;母亲的病依靠所剩不多的存款和秦渊微薄的工资撑了一段时间,明知道回天乏术,在这样让人喘不过气的重压之下,死亡竟也成了一种解脱。
他甚至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忽然意识到的时候他惊讶于这种罪恶,后来也渐渐释然了。
所有曾让他牵绊的、强烈的爱恨,都被时间打磨得差不多了。
只剩下那个与他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的陌生人。
秦渊推着自行车,在人群中逆行。周围都是大课间出来买饭的同学,有几个见了他还主动打招呼,秦渊也一一笑着回应。
他懂得维持一个良好的外在形象的必要性,而不是把自己的倦怠和疼痛都袒露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