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边院长还在说什么,然而顾远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茫然中他只能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听到那小姑娘的消息,那是在他车祸抢救醒来之后,一个人孤零零在医院里,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那小姑娘凄惶无助的哭声;他平生第一次主动拨通了顾名宗的电话,带着难以压抑的哽咽问:“父亲……手术里那个给我输血的姑娘,她现在……她现在哪里?”
当时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顾名宗冷淡的声音:“不在了。”
不在了。
三个简单的字,就像罪恶的烙印深深打进顾远的灵魂里,在血管深处化作悲哀的尖啸。
顾远失声痛哭,他整个人在病床上动都不能动,因为重伤未愈那哭声嘶哑得不忍卒听。
顾名宗就这么听了很久很久,从头到尾无动于衷。直到顾远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有撕裂的喘息一声声从气管里呛出来的时候,才只听他冷冷道:“自己的命是别人换来的,有这么难以接受吗?”
“……”
“你鲁莽、轻率、不够强大,所以不能保护自己,最终付出代价的却是别人。没关系顾远,就这么软弱无能的哭下去吧,以后等你失去更多东西的时候就知道了。”
顾名宗挂了电话。
那是顾远几年后从英国留学回来前,父子俩的最后一次直接通话。
出院后顾远学了几个月的雕刻,最终亲手雕出了那块石碑,在公墓环境最好的地方为那小姑娘造了个空墓。从此他年年清明和忌日都会去探望,每次风雨无阻,孤身在墓碑前放下一束怒放的白花。
他就像是固守秘密般从没告诉任何人墓地的存在,直到数年后,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终于亲手向方谨打开了自己的禁地。
“请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受伤。”
他向方谨伸出手,而方谨眼底却慢慢涌出泪水,继而上来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那真是方谨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
顾远颤抖着伸出掌心。那一刻童年时代惊慌跑走的小姑娘,少年时代寄托了他绮丽初恋的少女,以及多少年后在墓园中,伏在他肩头流下一滴滚烫泪水的方谨;所有真实和幻象重叠成同一个人,从虚空中俯身,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你一直都在……”
顾远握紧掌心,感觉指甲在刺痛中深深掐进皮肉里去,酸涩的液体从眼角慢慢流过鼻翼:“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
我用了那么多年,才重新回到与你相遇的地点,只想说一句,我也很想你。
——我一定能再次把你找回来。
第59章 那人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赫然竟是顾远
红礁岛。
方谨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万里无垠的蓝天碧海。
雪白的海鸥成群飞过,风声略带咸腥,扬起他耳边细碎的鬓发。
管家穿着老头衫人字拖,端着个医药托盘过来,在扶手椅边依次放下各种药水药盒。方谨温顺地一一拿起来都吃了,然后从他手里接过水仰脖全咽了下去。
那药非常苦,他轻轻嘶了口气,赶紧从托盘上拿起一杯鲜榨的梨汁。
“昨晚看树上还有七八个大梨子,今早起来只剩两个了,全是那帮小子爬墙头来偷摘的。我已经跟人说好了今天下午过来,在院墙上砌一圈玻璃渣,否则天天被人爬墙偷鸡摸狗的……”
方谨打断了管家的话:“算了,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但这样多危险啊!”管家很不认同:“今天是不懂事的小孩,明天呢?后天呢?本来这座岛就穷,万一出个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情,又不是没保镖。”方谨笑着劝他:“爬树偷果子而已,我小时候也干过的。”
管家知道他是怕小孩翻墙被玻璃扎破胳膊腿,因此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摇头嘀咕两句:“……本来就吃不下去东西,也就梨子汁能多喝点,还被人偷……”
他在顾家工作了三十年,和方谨一直相处融洽,因此立场就十分向着他。方谨将梨汁一口气喝尽,摇头道:“别这样——几个果子而已,我又能喝多久呢?明年还不都是他们的。”
管家正伸手接过空玻璃杯,闻言微微颤了一下。
这是东南亚一座极具热带风情的小岛,虽然经济不发达,民风却热情淳朴。早年方谨在为顾家开发一个旅游项目时注意到这座岛,大概是突然想到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就让人买下地皮,建了一座度假别墅。
别墅里几个护士和保镖都是从G市被送来岛上的,比方说管家,在顾家工作了三十年,顾远强势回归后方谨知道他不会太受新主待见,就提前让他来了这里。虽然工作环境比不上G市那么现代繁华,但岛上环境好,薪水优渥,仅仅照顾方谨一人又十分清闲,因此众人也都安心待着。
美中不足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方谨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有最昂贵的进口药撑着,但世界骨髓库配型遥遥无期,他看着已经等不了太长时间了。
管家心下有些难过,就只听方谨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笑着摆了摆手。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辈子已经见识过绝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富贵了,也做了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管家一听这个就不服了,刚要开口反驳,只见阿肯踩着人字拖从沙滩上走来:“说什么呢你们?”
越南雇佣兵在岛上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整天小酒喝着,烧烤吃着,还买了艘快艇没事就出海打鱼。管家见他咯吱窝里夹着个本子,还以为又是他买来的东南亚美女泳装图册,不由老脸一皱,大摇其头。
“在说给你俩发奖金的事,”方谨笑道,“想着这段时间照顾我辛苦了,一人发个大红包慰劳你俩,怎么样?”
“那敢情好啊,多少钱?”
方谨指指身后不远处,蓝天下三层别墅由雪白砖石建起,周围绿荫红花掩映,犹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陈叔老了,”他望向管家道:“你也没个子女,以后怕是养老困难。这块地皮和别墅当初就是用你名字买的,我死后你正好可以拿去,连手续公证都省了。”
管家瞬间大愕,简直完全没想到:“不不,这——这怎么行——”
“阿肯不是能待在一个地方的人,我把所有现金都留给了你,愿意回越南老家就回越南老家,愿意环游世界环游世界去吧。做雇佣兵毕竟危险,早点带兄弟们金盆洗手,做点正当生意多好。”
方谨不停顿说完,微微吁了口气,抬手制止了管家:
“这差不多是我所有的大笔资产了,剩下些零碎东西、车船之类,变卖后分给护士和佣人吧。照顾我一场也不容易,都拿点钱走,当是个念想。”
管家眼眶瞬间就红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阿肯对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别当着方谨的面掉出泪来。
“但您打拼出这笔身家也不容易,这几年来辛辛苦苦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方谨淡淡道:“人看开点活得更轻松,陈叔不用劝了。回去休息会吧,我跟阿肯有事商量。”
管家明显是不想作罢的,但方谨态度却缓和而坚决。他一向是那种虽然很和善,但主意一旦打定就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人,谁劝都没有用——唯一能轻易改变他意志的人此刻远在天边,估计正忙着接手顾家更为庞大的产业吧?
管家只得沙哑答了声是,踌躇着走了。
“干嘛现在说这个,这不咒自己吗?”待管家走远后阿肯才皱起眉,不赞同道:“这下好了,老人家又要长吁短叹唠唠叨叨,对着他那几棵宝贝果树流泪吐血……”
方谨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早说早好。从守灵那阵子开始其实我就有点糊涂了,有时候脑子转不过来,一时明白一时恍惚的,看东西也不太清楚……我怕到最后漏掉点什么,忘记交代给你们。”
阿肯倏而沉默下来。
“……还是有希望的,世界骨髓库配型还没完成……”
然而他自己都知道这话有多苍白——骨髓配型大海捞针,要六个点全对上,最好还要血型匹配,那简直是买彩票中千亿大奖的几率。就算几百次重筛后终有对上的那一天,方谨也未必能等到那时候。
“不说那个了,”方谨岔开话题道:“叫你打听的事情呢?结果出来没有?”
“啊是,”阿肯立刻抽出那本资料递给他。
“关于您父母骨灰的事,我让人打听了很久,顺着您家以前被烧毁的警方记录一路往上追查,但怎么都找不到线索。后来我想既然真凶是柯家,很可能他们买通相关人员弄走了遗体,就从这方面入手,最终找到了当年搞尸检的人……”
方谨骤然抬头,眼睛紧紧盯着阿肯。
“——查不出来,”阿肯道:“时间太久且柯家刻意掩盖痕迹,用这个方法根本不行。后来我差点要对那几个人动私刑了,这时突然道上的朋友找到我,给我介绍了个当地火葬场的人,翻十几年前的卷宗找到了您父母……呃,过去烧骨灰的记录。”
方谨不假思索,立刻问:“埋在哪?”
“G市城郊一个公墓,详细地址和照片都有。”阿肯指指那本资料:“具体埋葬地点也记在上面,幸亏是二十年内不用续费,否则一旦给公墓管理处挖出来,可就真没了。”
方谨立刻低头翻开文件。
他看得很认真,眼睫低垂一动不动,因为脸上伤痕还抹着药的缘故,鬓发被别了上去,侧脸显出非常清瘦利落的线条。
“……也还好,并不太远。”
半晌方谨合上资料,微微松了口气,转向阿肯道:“这样——你去把他们的骨灰拿出来,路上小心保存,然后带到岛上来给我。 等我死后你把我烧了,骨灰和他们混在一起,过两天帮我找附近墓地的介绍图册来,选个好的以后埋了……”
他说这话时完全不低落,甚至有些雀跃。
阿肯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挤出一点笑容来:“是。”
“我这辈子陪父母的时间太少,以后要长长久久的陪伴他们。”方谨笑道:“还有以后要是过了续费期,骨灰给人挖出来倒了,至少也是混在一起倒的。哎,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过了十几年还真能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