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兰皱眉的时候玄澈刚好在拉弓。玄澈才三岁,平日也没怎么锻炼,哪怕他已经挑了武场里最小的弓也很难拉开,所以卫青兰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卫青兰若是眉头紧拧也就算了,偏偏就是那么若有似无、欲迎还休的来了一下,哀怨之气顿生。不巧玄澈余光瞄到——
一只大熊面露哀怨?!
玄澈惊得手一抖,弓弦便不受控制地弹出去,那只箭射出去飘飘忽忽地落在玄澈身前不足三米的地方。
一片静默。
一个比玄澈高出一个头多的大孩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悲痛地附在耳边说:“殿下,我理解你!”
其他孩子也都在沉重地点头,连随统领而来的多名侍卫也是面色怪异。
禁军统领的杀伤力果然不同凡响……
卫大统领大概也很明白自己的杀伤力,露出很无奈的表情,告诉玄澈先不用练箭,去做基础训练——扎马步。
初次扎马步的人往往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住,玄澈一个头还没有人家巴掌大的小屁孩不要说五分钟,单是站了一分多钟大腿就开始晃,到了三分钟的时候已经跟筛子似 的抖个不停。一般三四岁的小孩到这里不晕过去也求饶了,但玄澈心理年龄都二十七了,性子内敛又倔强还死要面子,咬着牙不啃声硬挺着。等那只哀怨的大熊想起 这边的时候他连伸腿都不会了。
到了回去的时候玄澈脚都抬不起来,但他不喜欢旁人搀扶,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摸回东宫,晚上仆人给他按摩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后来昏昏睡死过去,连玄沐羽来了都没感觉。
只是刚入夜,玄沐羽便来探望玄澈,但玄澈已经睡下了。
床上的小人儿侧躺着,秀眉微皱,手边还散落着一本《大学》。
玄沐羽轻轻为玄澈拨开落在脸上的青丝。玄沐羽知道这个要强的儿子今天是真的累坏了,平时自己来时只要往床前一站,不消片刻这孩子就会惊醒,而今天自己都已经抚上脸庞了却还没有反应。
玄沐羽将书放到一边桌子上,为玄澈掐好被子才悄悄走了,心想如果明天玄澈请假他一定准。
不过玄澈第二天并没有请假,一瘸一拐地去上课。
进了书房发现等待他的居然不是山子落而是玄沐羽!
玄澈诧异:“父皇?”
“朕和子落轮流来教你。”玄沐羽笑着说,看向玄澈的目光又爱又怜,“腿还痛吗?下午就不要去了吧?”
“不用了。”玄澈淡淡地说,却满是坚决。
玄沐羽也不再说什么,开始继续他随行而至的素质教育课。
下午还是扎着马步,回去时玄澈依旧要强。
晚上惨叫声不见了,用力倾听,只能听到背书声——虽然其中不时夹杂着闷哼。
玄沐羽来时依旧看到玄澈微皱着眉头沉沉睡去,手边依旧是那本《大学》。
第三天,山子落出现,让玄澈背书。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
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清脆的童音在房间里响起,每一个字都似珠玉点地,玄澈咬字清晰,流畅自如,更没有错误。
山子落有些惊讶,眼中异彩一闪而过,随后就让玄澈自己再去看书。
下午扎马步。
晚上背书连闷哼。
每逢山子落上课都不忘让玄澈背书。
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玄澈渐渐适应了扎马步带来的不适。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开头痛苦,熬过去了,就是苦尽甘来。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子脑袋好用,背书也轻松很多,读两三遍就能背下,离过目不忘的伟大本事又靠近了一点。
晚上玄沐羽来看望玄澈,意外地看到床上的人坐在床上看书,被这么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定定看着,玄沐羽笑了笑。
玄澈拢拢衣裳,将长发撩到身后,想要下床行礼但被玄沐羽阻止了。
“累了就休息吧。”玄沐羽说。
玄澈也不客气,半倚在着床头,道了声:“父皇。”
玄沐羽在玄澈身边坐下,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脸庞,道:“每天那么累了就不要读了。”
玄澈偏头避开对方的抚摸,淡淡地说:“山先生要求的不是吗?”他用天经地义的口气说着看似天经地义的事,但显然怨念深重。
玄沐羽不禁笑起来,道:“他是为你好。”
“唔,儿臣知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他在传道。”
玄澈阴阳怪气地说,肉肉的小脸鼓起腮帮子,好不可爱。
玄沐羽笑得更开心了,心里却想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这句话说的精炼。
看玄沐羽笑得差不多了,玄澈也恢复了淡淡的神情。
玄沐羽也想出有什么要说的,便道:“你好好休息吧。”
“嗯,父皇也早点休息。”
玄沐羽回到清凉殿,山子落在等他。
山子落神情漠然,但礼数还是行得足了:“陛下。”
“坐吧。”玄沐羽说,“觉得他怎么样呢?”
“聪明,乖巧,特别。”山子落回答得简练而干脆。
玄沐羽应了一声,低头抿上一口茶,片刻后又有些迟疑道:“那他……会是枫儿吗?”
山子落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不无嘲讽道:“陛下多虑了。”
“是吗?”玄沐羽仿佛没有看到山子落的冷笑,也没有听到那声嘲讽,却道,“可是那双眼睛,真的很像……”
山子落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陛下,您不也试探过了?姐姐最擅长的画,他并无天赋;姐姐爱好的诗经,他可有可无;姐姐无所谓的书法,他却执着追求;姐姐 最厌恶的四书五经,他背的滚瓜烂熟。姐姐虽然倔强,却非要强,姐姐热情,而他冷漠,姐姐好动,他安静,更不用说他身上根本没有那道痕迹。太子和姐姐根本就 是两个毫无关联的人。陛下,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
山子落顿了顿,沉了声音,冷然道:“况且,姐姐她就算转生,也决计不会再转入皇家——哪怕是作为您的儿子!”
玄沐羽默然,他无法反驳一个个鲜活的事实。
他不是枫儿。玄沐羽知道的,只是无法放下罢了。
十年前的那一天就像一场梦,不期然地闯入玄沐羽的世界。
满天红枫之中,白衣猎猎,黑发飞扬,少年手拈一抹火红立于风中,阳光是他的披风,白云是他的短靴,风儿为他歌唱,花儿为他舞蹈,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融去黑眸 中的寂寞。忽而少年又笑了,葱白的手指松开,红枫化为精灵在他身周徘徊,似乎他就是自然的宠儿,天地间所有的荣光都凝聚成那抹笑容,永远地占据了玄沐羽的 心。
玄沐羽知道自己完了,沦陷了,无法放手了,放任自流十六年的感情全部灌注在了这片刻的笑容之上。
玄沐羽以为自己要为天下之大不韪封一名男子为后,却没想到上天给了他一份天大的礼物:“少年”竟是一女子,北方世族之女,碧玉年华,待字闺中,玄沐羽从未觉得世界如此美好。
封后大典之上,凤冠霞披的少女就像那日的漫山枫叶,红的似火,美的惊心。玄沐羽牵起那双玉手的时候从未想过,枫叶燃烧之时也是它要凋零之际……
山子落看着眼前的孩子,想起十年前同样看到的笑颜,却不觉得那人与眼前这人有何处相似。那个人是那样火热的性格,是红枫,是烈焰,而这人却是沉静如水,竹子的清幽,寒潭的寂寞,两个人根本没有相似之处。
山子落又叹出一口气。
玄澈终于烦了,将目光从书移到山子落脸上,注视着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缓缓开口:“先生今日为何如此烦躁?”
山子落又想到那人决不会这样说话,她一定会跑上来拍着自己肩膀笑嘻嘻地说:“皱什么眉头呢!”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会心一笑。
山子落陷在自己的记忆里不可自拔时,玄澈声音又响起,仍然是那清脆的却也冷清的嗓音:“先生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山子落一惊,抬头对上玄澈的目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外人面前失态了,而且还被对方看出来了!然而最让他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人还只有三岁!
玄澈本不想说什么,但山子落的情绪大大影响到他看书了,他不得不提醒一下对方。
玄澈索性合上书,在山子落面前站定,道:“先生为何这般烦恼?若是想到什么人了,不妨说出来,一些事情压在心中就了就会变硬变沉,我们的心——”玄澈指指自己的心脏,“——很小,负担不起那么多东西。”
山子落愕然地瞪大眼。
“我现在只是三岁小儿,不懂很多东西,却能听很多东西。当我长大了,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能听的东西就越来越少。”玄澈顿了顿,对上山子落的目光,“先生,你愿意让我听听吗?”
书房里很安静,炉中的火炭偶尔爆出一声“噼啪”,山子落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山子落也不知道这样和对方对视了多久,再开口时他却知道自己被一个三岁小孩说服了:
“我曾经有一个姐姐……”
山子落听到自己这样说,幽幽的口气,带着落寞和思念。
“她并不是最美的,但当她笑的时候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枫字,她也特别喜欢枫叶,特别是秋日里红色的枫叶,像火一样的颜色,灼得人眼睛发烫……”
玄澈突然想到东宫里满园的枫树。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男人,结婚那天凤冠霞披,女人最美的日子里,她就像一团烈焰……那个男人很爱她,总是尽量满足她的要求,给她所有他有的东西,除了一个——自由……”
玄澈突然开口,声音沉沉的:“后来你姐姐死了对吗?”
山子落的神情定格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盯着玄澈,眼中似乎写着不可思议。
很好猜的结局,关在笼里的山鸟,最后抑郁而死。
玄澈看向庭院,那里只有一株松柏,翠绿的色泽在金秋里特别突兀。
玄澈回眸道:“山太傅,或者我也可以叫您国舅?”
秋天来时,东宫里便是满天的红叶。
玄澈回到东宫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满地红叶,下人已经将落叶打扫干净。
宫里要种什么树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东宫里的几株枫树都集中在庭院的东南角里,又零零散散,杂乱无章。
中国古典艺术虽不像西方那样要求规则的几何美感,但“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是需要雕琢的。东宫中的枫树却好像是随意种上的,与宫中严谨的人工美感完全不同。
“琼姨,这些枫树是宫人种的吗?”
玄澈问身后的中年女人。
琼姨道:“应该是吧,听说是当年陛下亲自派人种下的。”
“那怎么这么散乱?”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本来整个东宫都要种上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停止了,因为东宫一直空着就没人打理,最后就变成现在这么模样了。殿下不喜欢吗?”
“不,我喜欢,红枫很美。”玄澈说了一句,又问,“是几年的事情了?”
“八九年前吧。”琼姨随口说。
玄澈看看眼前的枫树,想起刚才山子落说的话。
枫啊……
“琼姨,你知道皇后娘娘叫什么名字吗?”
琼姨笑道:“殿下怎么突然对娘娘感兴趣了?娘娘走了都快九年了吧,那时姨还没有进宫呢,怎么会知道娘娘的名讳?而且,皇后娘娘的名讳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称呼的。”
“哦……”
过了些时日,东宫里的枫树倒了几株,上了些竹子。宫里对这小小的变化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玄沐羽夜里来了,看了也只是淡淡地问一句玄澈是否是不喜欢枫树。
玄澈看看他,见玄沐羽似乎也无不悦,便说:“枫树太红了,看人让人迷醉。”
玄沐羽听了也只是点头,看着竹子,说:“果然还是竹子比较适合你,枫叶太艳了。”
玄澈听了有些好笑,枫叶本是凄凉之物,却不知哪里来的艳,与其说是枫叶艳丽,倒不如说是自己太过素静了吧?玄澈又想了想,发觉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是有些隔阂。自己对这一世的人,似乎就只有眼前这个喜爱没事找事的父皇还有些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