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澈不在意地笑笑,说:“小孩子嘛,由他去吧。”
玄沐羽不以为然地说:“以往的皇子到他这年龄手上都不知沾了多少阴谋,哪还能像他这样单纯?你也别太宠他了,他是大淼的太子,迟早要继承皇位的人,纯如白纸可不是什么好事。”
“没关系,我这身体还能撑上几年,就让孩子慢慢学吧。”
玄澈微笑,一如既往的温柔。
等年底的国库预算过去了,各种政事也告一段落,满朝文武终于有空停下来吃一顿年夜饭,将去年因为战争而疏漏的新年给补上。
皇家到了玄恪这一代人丁单薄,加上玄澈不重等级,一家人总是围在一张桌子上吃。和以前比起来,三个人——噢,还外加了一只小狐狸——的年夜饭虽说有些冷清,但别有一番温馨滋味。
玄沐羽给玄澈斟上一杯酒,道:“澈,这酒暖胃,你可以喝一点。”
玄澈抿上一口,那酒香醇厚却不浓烈,甜中带一点酸,温润地在口中转了一圈便滑下胃里,胃里便有一股暖流缓缓流动,让人惬意非常。果然是暖胃好酒。玄澈笑问道:“是山先生送来的酒吧?”
山先生便是多年前玄澈的老师山子落,当年玄澈参政之后太傅这一职便渐渐悬空,山子落不久也就辞官而去。似乎是在全国周游了几年,中间陆陆续续和玄澈多有来 往,统一战争前夕还给玄澈送礼一块上好的端砚,正是他在端溪游玩时得到的好东西。又过了两年,山子落不知哪里来的兴头开始酿酒,他酿的都是果酒、花酒,风 味独特,倒也受人欢迎。年前他就送了几坛风味独特的酒来聊表心意。
“是啊,前段时间你那忙,酒送来了就一直搁在地窖里。”玄沐羽随口解释,也为自己倒上一杯。
玄澈只是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却不想小狐狸跳过来呲呲两声就把杯子里的美酒喝干净了。不过小狐狸的酒量似乎不行,才一杯酒就让他的皮毛火红得如同要烧起来一般。小狐狸呜呜地叫了两声,在场的人都听得出他叫声中的欢喜,原来还是个好酒的狐狸。
玄澈和玄沐羽听不懂小狐狸的话,玄恪却听得明白,那小狐狸分明在说:“好好喝的酒噢!宝宝你也来喝!”
玄恪听了立刻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无比期待地叫道:“父皇,人家也要喝!”
玄澈不知是小狐狸怂恿的,还是以为是小孩子贪新鲜,便好笑道:“小孩子不要喝酒。”
“人家才不是小孩子呢!”玄恪嘟起小嘴抗议,“这酒这么香,人家也想喝!”
“恪儿年龄太小,只能喝果汁。”玄澈故意板起脸,只是眼中的笑意一点也瞒不过鬼精灵的玄恪。玄恪看了有戏,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扑到玄澈怀里打滚撒娇:“父皇~”
玄澈搂着他任他折腾,只是笑眯眯的,却不松口。
玄沐羽看着这对父子笑着摇头,自己也扣起酒杯喝了一口。比起玄澈他才是真正的风雅之人,优雅地端起酒杯,先是晃了晃,看那波光摇曳,又是闻,任异香萦绕鼻 尖,然后才是尝,美酒轻触滑过舌尖,感受上好丝绒滑过肌肤的幼滑。只是到了这里,玄沐羽忍不住看一眼玄澈,似乎是想起抚摸过爱人身体的手感也是如此令人流 连。
玄澈显然读出了玄沐羽眼中的意思,对于能用目光挑逗情丝的情人他只能毫无办法地移开目光,面上透出些微的潮红。
玄沐羽暗自嘿嘿一笑,终于将那美酒一饮而尽。
这两人的情感交流显然没有逃出另一个人的眼睛。玄恪扑在父亲的怀里将这一切看得分明。他对自己父亲和爷爷乱仑之事本来就心有芥蒂,只是先前新年团圆的气氛也让他暂时忘了这件事,现在突然如此近距离感受到这份若有若无的暧昧,心下极为不快。
玄恪毕竟还是个孩子,情绪藏不住,心里不痛快,脸色立刻沉了,撒娇的动作也停止了。玄澈感觉到孩子的突然静止,便低下头来看,正好对上玄恪乌溜溜的眼睛,这双清澈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分明是不满和厌恶。
玄澈心里颤了颤,手上动作也僵了一下,玄恪动作出乎意料的灵活,只是这么一僵,他就已经跳了出去。玄恪大概感觉到自己如此不妥,脸色讪讪,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开始低头扒菜。
玄澈看着玄恪坐回自己的位子也没说什么,只会抬头对玄沐羽笑了笑,似乎在说没事。
玄沐羽微微点了头,同样没说什么。
一个曾经的帝王,一个现在的帝王,一个未来的帝王,显然都不是擅长活络气氛的人。本来开开心心的晚饭突然变得安静异常。小狐狸有些茫然地左右看看,不知是明白了什么还是直觉使然,也跳回了他原来的位置吃东西。
玄恪一个孩子哪里沉得住气忍受这种气氛,随便扒了两口饭就要告退。玄澈不欲为难他,便让他下去了。
大殿之中只剩下玄澈和玄沐羽。玄沐羽看着玄澈默默地夹了一口菜,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象那一筷子菜,被细细地咀嚼着,各种味道不一而足。虽是美味,但过于细致的撕咬也让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玄沐羽缓缓开口道:“要不要去和他说点什么?”
玄澈知道玄沐羽说的是什么。如果说以前没看出来,这次玄恪表现得这么明显,玄澈一颗七巧玲珑心怎么还会猜不出玄恪是什么想法,况且这段不伦之恋又是让玄澈始终挂在心上的忌讳。
当初玄澈和玄沐羽第一次发生关系后出走,三年未归,并不是玄澈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如何,而是他没有办法去面对这份感情之外的东西。他爱上了自己的父亲,他要 如何面对信赖自己的妻子?如何面对崇拜自己的臣子?这不是云昭和外界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而是玄澈作为丈夫和君王的担待——虽然出走也不是一个勇敢的决定, 但那时要玄澈强装平静面对这一切,他没有那么伟大,他做不到。
人都是有底线的,玄澈的底线就是不论前路多面艰难,起码清凉殿里会有一个人等着他看着他,但前提是这个男人的身份是他的父亲、他的知己,而不是他的情人。
不意外地说,听到云昭的死讯,玄澈在怅然愧疚之余,更多的可能是一种解脱。后来如何选择回来相爱,可能只是一种冲动,也可能是对理想执着追求的妥协。但玄澈从来没有认为过和玄沐羽的感情是对的,同性之爱就是他心中的一道坎,更不要说乱仑。
为了隐藏这个皇室的特大丑闻,宫里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想去面对,心中的对错是非已经让玄澈很辛苦了,如果能逃避一点,他宁愿逃避一点。只是,如果那个人是自己唯一的血脉,玄澈又能如何?
杀?玄澈没有冷血到这个地步。
解释?能解释什么?玄澈甚至无法说服自己认为这不是一件错事,更何况说服他人?
林默言、森耶这些人可以接受那个枉顾伦常的主子,因为他们的灵魂已经属于这个被他们全身心膜拜的男人,但是这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玄澈和玄沐羽不同,玄沐羽本质上就是一个极度自我的人,他可以不要江山,不要血脉,不顾世俗的眼光,他可以选择只做一个好情人,而抛弃君王、父亲、丈夫这 些身份,但玄澈做不到。玄澈心中有这样那样的责任和义务,虽然绝境之下他可以为了玄沐羽抛弃一切,但在这之前他只能被君王、父亲、榜样这样的世俗形象束缚 着。他挣不开,也不会去挣开,他总是努力做到尽善尽美,但是世间没有什么是尽善尽美的。
这一切玄澈都看得很清楚,他不指望玄恪能宽容这种罪恶,所以他要玄恪用心学会的第一课就是:将品格和才华分别看待。如果这个孩子有一天和自己反目成仇,玄澈不希望玄恪因为某种执念而将整个国家绑上仇恨的战车,那会毁了自己努力过的一切——这不值得。
玄澈的眸光黯了,垂着眼帘,轻声反问:“我能和他说什么?”
是的,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但玄沐羽还是说:“他终归是要知道的,与其让他从别人那里听到,倒不如由你来告诉他。起码你说的更接近真相。”
玄澈沉默了很久,终于点头。
玄澈让玄沐羽现回寝宫,而自己去了东宫。
玄澈没让人通报,轻轻进了玄恪的卧房。大床厚厚的被子里拱出一个小小人形,玄恪闷在被子里,小狐狸在怀里已经快被他勒死了。
玄澈在床边坐下,轻柔地拉下将玄恪整个人都蒙住的大被,温声唤道:“恪儿。”
玄恪这才转过身来,因为缺氧他的眼眶有些青黑。玄恪看着父亲,嘴唇嘟得高高的,红润润的像水晶果冻,但这说明他很不高兴。
玄恪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却还是问:“恪儿,生气了吗?”
玄恪不回答,咬咬唇,从被窝里钻出来趴到了玄澈大腿上,双手抱住玄澈的腰,脸在他腿上蹭了蹭,才委屈地叫了声:“父皇!”
玄澈很是心疼,因为自己的错误让孩子受了委屈。他很容易想象这个孩子现在的心情如何,自己最爱的父亲却和自己的爷爷乱仑,换成自己,恐怕也很难接受。只是玄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吗,还是保证?都不可能。
玄恪委屈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直直瞅着父亲,道:“父皇,你和皇爷爷……是不对的是不是?”
玄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玄恪如此直白是好还是不好。玄澈没有犹豫,有些事情不可能瞒天过海。他点头说:“嗯,是不对的。”
“那为什么还要……还要这样呢?”玄恪的眼中有不解有激动。
玄澈抚摸着玄恪的小脸,孩子的肌肤像牛奶一样润滑,先前因为呼吸不畅而留下的些许红晕让这张精致的脸染上了瑰丽,这双眼睛像极了自己,黑白分明,灵动纯澈。玄恪几乎是另一个小玄澈,但玄澈不能理解这样一个小小孩童如何让人产生情欲。
玄澈注视着这张小脸沉默了很久,半晌方问:“恪儿知道什么是爱吗?”
玄恪摇头:“什么是爱?”
“我也不知道。”玄澈说,答案很出人意料,“父皇也从没想过会爱上一个男人,更不要说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父皇一直觉得男人和女人才是天经地义的,就像当年我和你母后,我忙于政事,但是每日回到东宫会看到你母后在等着,有一种很平静的感觉。”
“父皇爱母后吗?”玄恪问,但问了又觉得没有必要问,当年父皇和母后就是人人羡慕的鸳鸯,除了母后父皇从没有纳过妃子,即使就在前段时间还有人说要填充后 宫也被父皇拒绝了,父皇应该是很爱母后的。可是父皇和皇爷爷……前段时间的拒绝现在想来似乎是为了另外一个理由,玄恪突然怀疑了。
玄澈果然是摇头:“不爱。父皇娶你的母后仅仅是为了一份责任,为这个国家挑选一个合适的皇后的责任,而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你的母后出现了,所以我选择了她。”
玄恪惊愕地看着父亲,对于父亲所说的难以置信。
“但是我既然娶了你的母后就会对她负责,专情不单是对妻子的要求,同样也是对丈夫的要求。”玄澈很认真地说,“我曾对你母后说,我这一辈子都只会疼她一 人,宠她一人,爱她一人,只是后来……”玄澈没有说出当年的事,只是含糊带过,“……发生了一点事,我离开了皇宫,连你出生也没能回来,最后只让你母后郁 郁而终。”
玄恪的心思也是极为灵活,听到这里已经听出了几分情绪:“父皇觉得自己愧对母后?”
玄澈只是淡淡地点头:“是,我对不起你母后,我食言了。”
玄恪有些恼怒:“父皇觉得愧疚仅仅是因为自己食言了?!”
玄澈意外地看着玄恪,看玄恪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如何不明白孩子的意思。玄澈摇头:“父皇坐在这个位子上怎么敢说从没有食言过?只是因为我知道云昭对我一往情深,我才愧疚,若是没有干系甚至敌对的人,我怎么会愧疚?”
玄恪的气消了,心里却是堵得难受。
玄澈看玄恪没有了反应,又说:“我知道我不爱云昭,但我也从没有想过去爱其它人,我一直觉得帝王没有什么纯粹的爱情可言,帝王身边的女子对于帝王也不会有什么爱情。”
帝王没有爱情,玄澈一直都这么想,他甚至觉得在封建时代所谓的爱情太少,因为包办婚姻,夫妻往往是先结婚再恋爱,可是这时候产生的所谓的爱情在玄澈看来更 近乎于亲情,而弱势的女子对于强势的丈夫——比如妃子对于皇帝——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或亲情,更应该是女子在面对强权、面对命运的某种妥协。一个女人一 辈子只能依附在这个男人身上,他们除了选择去“爱”,还能如何呢?这是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无奈,玄澈不想接受这种无奈,也不希望强迫别人接受。 所以当一个崇拜自己又有着皇后潜质的女子出现的时候,玄澈很自然地选择了这个女人终结这份无奈。只是云昭爱上了自己,深深的、无可自拔的爱恋,所以玄澈才 会愧疚,因为他没有办法回应。若是没有玄沐羽,玄澈会如同他曾经做的那样,给予云昭最接近爱的呵护,如果没有玄沐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