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怕了......」伍错啧啧地摇头。「我从不招惹我家那婆子以外的人,想不到还意外地保护自己免于被你这毒蛇蛰到啊。」
田校尉惊呼。「你、你也喜欢这一味啊?」
「哇,你可别胡说啊!我又没说我对他有兴趣,万一这传进我家那婆子的耳朵里,我可吃不完兜着走了。」
「呿,是你自己说不清楚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当中,那名卫兵听见了荣真所说的话,整个人像是疯病发作似的,抱着头大吼大叫,满地打滚。「我会死、我会死,我不要死啊!我还不想死,救我、老天爷,救救我--」
「你这家伙,吵死了。」伍错不客气地往他身上一踹。「你不想死,还不快点把实情给招出来,并求人家的原谅,也许人家有解药可给你用。」
卫兵闻言,扑倒在荣真面前。「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强行带你走,我承认了,是我在说谎。我兽性大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边说边打自己巴掌,打得两颊通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求你、求你给我解药,求求你了。」
也不想想一刻钟之前是怎么对待人家的。伍错将军想着,太过赤裸裸的人性看多了,真的会让人无法再相信自己以外的「人」--这种动物。
一直静默看着事情发展的邺王,终于打破了沉默。「禾鬼,如果你有解药,就给他吧。」
荣真的表情不见生气也不见喜悦,似乎早已料到地说:「解药在小人的指甲中,请给小人一杯水酒,并解开我手上的枷锁。」
邺王向小柿子使了个眼神,吩咐他去准备之后,继而向那名卫兵宣布。「你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逃。你不仅纵放人犯,还在本王面前撒谎,为了避免日后再有这种事发生,本王就判你宫刑。待你毒性一解,即交由军刑官执行。」
卫兵听到「宫刑」二字,当场翻了翻白眼,晕厥了过去。
事情到此可说告一段落,伍错将军钦佩邺王殿下的定夺能力,一如以往总是让人心服口服,找不到半点缺陷。
这也是让伍错认为自己跟着邺王殿下准没错的理由之一。能力高强如暮王殿下,固然令人臣服,可是王上个人的能力强,和他是不是最适合处理国家大事,可是两回事。像邺王殿下这样,遇事临危不乱,沉稳内敛的处事风格,才是最适合坐在上位的人。
「如无其他事要禀报,你们可以下去了。」
噢,等等。伍错急忙上前一步说:「殿下,这次犯人逃脱事件,就算大家都知道不是这名俘虏的错,可是现在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接手这烫手山芋了吧?别的不说,他懂得下毒这一点就......所以请殿下指示由谁负责看守他,要不等会儿下属们会吵成一团的。」
其他将领们无不点头同意。
姑且不论他的美貌会招来多少「觊觎」,给负责的将领们增添多少麻烦,光是会使毒这一点,就已经够呛人、够令人避而远之了。
邺王思索了一会儿,答案很快就浮现。「由本王亲自看守他,这样你们就没话说了吧。」
「殿下,这、这、这怎么可以呢?万一他对您不利--」
邺王瞥了瞥面无表情的荣真一眼,扬唇冷笑道:「你是担心本王也会被下毒吗?伍错将军。」
「难道殿下不担心这点?」
「他毒死了我,谁来保护他不被全太郢军追杀?我们的俘虏可不是空有漂亮脸蛋的娃娃,他没那么笨。」
荣真漾开一抹微笑。「多谢邺王殿下的赞美。小人深感荣幸。」
一瞬间,邺王露出了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
伍错轮流观察着这两个年轻人,他们之间那道言语无法形容的「暗潮」,是他多心了吗?他感觉这两人并不只是单纯「王」与「俘虏」的关系,至少在方才他们所交换的电光火石的一眼中,曾传达了一些什么。
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这次的任务可是天隼皇亲自交代的,换句话说,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否则邺王殿下在皇子之间的地位定会一落千丈。
求上苍保佑,别再横生什么枝节,能够平平安安地抵达天禁城是最好。
◇ ◇ ◇
「咦?从今天起,这卑贱俘虏都要待在主帅帐内,和邺王殿下同寝同食、同进同出吗?」
平日贴心机灵,懂得察言观色的小柿子,听到由主子口中下达的「本日最震撼指令」后,也不免露出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率直,噘了噘嘴。
「而、而且他两手两脚都被绑着......小柿子不是得伺候他,像在伺候主子一样,什么都要帮他张罗好?」
邺王面无表情地一瞥。「你不想伺候他,那由本王来做好了?」
这当然是反讽,小随从脸色骤白。「小柿子该死,小柿子说错话了,小柿子吃了熊心豹胆,竟对殿下的命令起疑,敢请殿下降罪于小的。」
「本王今日已经夺走了一个男人的雄风,一日之间这样的血腥量也够了吧,我不想再惩罚谁了。」自嘲。
「但是这样小柿子会无法原谅自己的,请殿下给小的一个惩罚吧。」
邺王阒黑阴郁的眸,移到杵在帐门边的纤细身影,又落到了他始终垂在身前,铐着沉重铁枷锁的双手,最后看往被拆去了脚镣,一无负担却留着明显破皮红印的脚踝。
「好吧,你坚持要惩罚,去替那个俘虏弄盆水,把他身上的毒洗干净。」
小柿子愣了愣,殿下的意思是要他帮那俘虏洗澡啊?不,殿下也没吩咐他帮忙弄热水,只是要去掉那家伙的毒而已......哼,虽然有种「我干么要帮那种人洗身子」的愤慨,但既然是邺王殿下的命令,就算要他舔那家伙身上的毒,他也会照做的。
「是,小的马上去办。」
他走到帐口,扯了扯俘虏的手铐。「喂,你给我过来,跟我走!」
「你要把他带去哪里?」
「回禀殿下,小的带他去外面洗身子,免得这卑贱家伙污了殿下的眼。」
「谁让你多事的。我叫你弄盆水来,在这儿洗。」邺王白了白眼。「小柿子你往常的机灵都到哪里去了?今儿个我很累了,你别再想东想西,照着吩咐去做就行了。
「是......小的明白。」沮丧的小随从,默默地退出帐外。
一旁见着这一幕的荣真,对他升起些许同情,服侍像邺王这样「不通人情」的主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追根究柢,这一切还不是小随从的护主心切所产生的抱怨与不满,谁知适得其反地换得了主子不谅解的蹙眉白眼。
不过,如果小随从知道自己被一名俘虏同情,会更受打击,倍感屈辱吧。
能成为主帅的随从,可不是一般平民老百姓出身的小兵能胜任,多半是贴近主帅的老将功臣,为了确保儿子将来的辉煌前程,趁年幼就让他跟随在主帅身边......一方面是学习,更重要的是要在主帅身边打基地、造地盘。
可以想见方才名叫小柿子,外貌伶利、眼神活泼,举止有教养,却相当鄙视身分低下者的小随从,应属非富即贵的特权阶级。
而特权阶级,最无法忍受被地位低下的人看扁,连同情也不行。倘若等一下自己言行间露出了一点同情的迹象,那小随从必定会把自己列为头号眼中钉,那么自己在这帐内的处境,只有更为难了。
这些都是自多年的宫廷生涯中,不想学也得学会的人际关系利弊分析。
唉。
荣真把视线由帐门拉回到地上,纵使他可以感觉到邺王打量的目光,正由自己的头顶一路看到脚趾头,他也不打算抬起视线与他正面交锋。
已经够了。
如果再继续接近邺王,也许他又会多了什么不必要的期待。
他并不是为了那些「期待」而前来自投罗网的。或许邺王以为荣真是为了某些目的再次接近他,事实上恰好相反,当初得知前来征讨叛军的人是邺王时,他还一度犹豫要不要放弃这回的机会,等待下一次返京的良机。
要不是理智告诉他,这种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下次不知何时再有,他才打消了逃避的念头,若无其事般地在邺王面前现身。
本来荣真早把自己与邺王之间的关系当作过往云烟、不复存在。可是一靠近邺王身边,另一个愚蠢的自己,又开始跟着邺王的一举一动,撩乱了心中一池原是无风也无波的春水。
这也证明了有些人,不是说忘就能忘,说不在乎就不在乎的,他就像命中一颗移不走的大石,怎么绕他就是挡在那个地方。
所以说,够了。
你用不着担心我会拿昔日的事说情,我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昔日的荣真。
你和过去的你一样,一点都没变,是我变了,过去的荣真已不在了。
我会做个认分、不引人注目的俘虏,你也继续做你一板一眼、中规中距、高高在上的伟大主子。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我也无意逃跑,你用不着为我伤什么脑筋了。
荣真在心头默念,忍耐着被邺王视线巨细靡遗观察的煎熬。
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捧了水盆,小随从回到了帐内。「殿下,水拿来了。」
邺王将一把铁钥匙搁在手边的案上,一手支颐,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把他手上的枷锁解下,衣服脱光了,全身上下都仔细地刷过一遍,小心别让毒水接触到我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
小柿子眼一瞠。
什么?要把锁打开吗?万一......可是方才自己多嘴已经招惹了主子不悦,今日的主子又怪怪的,心情教人捉摸不定。想一想,小柿子也不敢再多嘴,默默替俘虏开了锁,移开这最后一样拘束住他的东西。
「谢谢。」
小柿子听到这句轻柔低软的道谢,哼地抬眼瞪了瞪俘虏。
以为用那狐狸精般的勾魂眼,装作顺从听话的样子,就可赢得每个人的「心软」吗?
也不过就生了张还过得去的脸,皮肤比普通人还透了点、白了点,水汪汪的眼睛比姑娘还媚了点,还有脸颊旁那两撮醒目白银发,特别了点儿,其余的也没啥突出的。这种姿色或许在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地方是惊为天人,在天禁城内也不过就一般而已。
「我是听主子吩咐,又不是帮你什么,轮不到你谢我,你谢了我反而让人一肚子火。」小柿子粗鲁地揪开俘虏的破烂衣带。
「抱歉。」
气死人了,这家伙是想怎样?「闭嘴,你不要再开口跟我说话了。我当自己在洗一张椅子,不把你当人看还比较舒爽。」
「我可以自己洗。」荣真举举自己已经自由的双手,和善一笑。
「喂,你想再害我被主子骂啊!闭嘴啦。」
咋着舌,一脸嫌弃地把俘虏身上破烂的衣衫丢进衣篮子里,小柿子拧了拧浸过羊脂油的布巾,拉直了俘虏的胳臂,闭紧嘴儿,忿忿地从指尖儿开始帮他搓洗着。嗯?这是什么......
最初以为是脏东西附在他的手上,定睛一瞧,小柿子吓了一大跳。
三角状微突起的肉瘤,像是被铁楔凿过手心所留下的疤,翻过手心,果然手背也有一点儿尖尖的小疤口。
--不只是右手,连左手也有!
「这、是什么啊?」实在忍不住好奇,就问了。
俘虏的眼神黯淡了下,微笑地说:「这可是爹亲的爱......」
哈啊?小柿子嘟了嘟嘴,这什么鬼答案。「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我才懒得知道。」
刷洗完了手臂,见那细皮白肉的皮肤,被自己搓到发红还冒出一点点血色小红斑,小柿子心中扬起一股「活该,是主子叫我帮你洗干净点儿的,就算被我刷掉一层皮,你也没得抱怨,最好痛死你!」幸灾乐祸的笑意。
而且下贱的人就是这么下贱,小柿子开始拿布刷他后背,边小声地奚落说:「不愧是习惯脱光光给人看的贱种,在别人面前袒胸露股,前面连遮也不遮,知不知羞,有没有点儿自尊心啊。」
「自尊?」荣真含着笑,温柔骚动着耳膜的美声淡淡地说:「那是给你这样的小少爷用的,不是我这种人用得起的奢侈品。」
「哼,借口。自尊这种东西,哪需要花半文钱,明明就是你没种、没骨气,不知道「人必自重而后他人重之」的道理,才会像只没原则的狗,输了就是一败涂地。我要是你,当初根本不会出面自首,被捉到京城也一样要死的话,当然挑个有尊严的死法,自刎明志,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作为。」
我刷、我刷、我刷刷刷,使劲吃奶力气地,把眼前白嫩的皮肤刷到通红,小柿子不客气地教训他。
应该相当吃痛的俘虏却连吭都不吭一声,还犹有余力地淡笑着说:「小少爷真了不起。」
小柿子拧了拧眉。这家伙!不管被人怎样羞辱,他都不会发脾气的吗?他不是叛军头头吗?拜托,这种一根叛逆骨头都没有的家伙,真的有那种勇气,在千阴掀起了那么大的暴动,还有本事挟持照王殿下吗?
--我看他一定是冒牌货,骗人的!
刷完了背,要刷往他的腿之际,俘虏红通通的背上,却隐隐约约浮出了白色纹样,小柿子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菩萨?这人在自己背上纹了尊白菩萨呢!由于他皮肤白,帐内又阴暗,小柿子之前脱他衣服时没发现,现在因为整个背部血气畅旺,那尊庄严的菩萨像跟着跳显了出来。
「我说你这人还真爱在身上搞鬼,你背上的这个菩萨又是怎么回事?」
俘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背,声音更柔地说:「这是护身符......也是娘亲的爱。」
小柿子差点没把手中的毛巾往地上一摔,这俘虏开口闭口什么爹亲、娘亲的爱,敢情他的双亲是脑子有毛病的人,有在自己儿子身上刻东西、造伤疤的怪癖吗?真正疼自家儿子,该是连根毛都不忍损伤才对吧。
而且,要纹不会纹个显一点的色,谁会纹得怎么不清不楚,目的是想做什么?
「你是怪人,可是你爹娘更怪!」
罢了,这都不干他小柿子的事,快快把他洗完,结束这磨死人的差事。
◇ ◇ ◇
曾经,自己也亲吻过他背上皎白的图样。
把自己的一部分深深地挺入他时,从背上流下的汗水,落在菩萨的脸颊,像极了洒泪的观音。
曾经,自己也问过他手上的伤痕。
当时笑而不答的他,用那双手上的伤痕,遮住了自己的双眸。
「殿下,人都弄干净了。他身上的枷锁和脚镣,是不是要重新套回去?」
邺王一直在思考着要拿他怎么办,越是思考,脑子却越是混沌。对他分秒遽增的渴望,再再干扰着思绪。
「殿下?」
收回心神,缓慢地开口。「不必。在这帐内,不必给他套上手铐脚镣,但也不要给他半件衣服穿,把所有的、我身上以外的衣物都撤走,放到你的帐内去吧。」
彷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小柿子脸色微微一白。
「怎么了?没听懂吗?」
「不,小的遵命,马上去办。」伏下盈满错愕与不解的眼,少年慢慢后退到帐门边。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小柿子。」
「是,邺王殿下。」
「再帮我备水,本王也要洗掉今日在外奔波找人的满身尘埃。」也一并洗掉这个犹豫不决的自己。
邺王拨开了脑内令人彷徨的迷雾。
令他难以取决该如何处置荣真的理由,非常简单,因为自己心中对过去的他仍恋恋不舍--毕竟是多年来寻找的人儿,突然间又回到自己身边。这份依恋与「带回叛贼」的使命感相互冲突,他畏惧自己若太过接近荣真,会因私忘公地抛弃未来的一切。
可是所谓的恐惧,多半来自自己的想象,一旦揭开想象的面纱,现实反而一点也不可怕--或是自己所害怕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