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草民冒昧前来,便是想当面求宰相大人救荀郝针一命。」
小财点点头,比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随我来。」
小宝这时才一脸恍然大悟,把元宝退还给荆阎,「原来你找师兄啊!喏,元宝还你,我不喜欢这东西的。」
荆阎摆手阻止,「这是草民的一点心意,请小兄弟收下吧!」
小宝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小财,小财微笑取走元宝,恭敬地还给荆阎。
「宰相府不兴这套,公子莫要为难我们兄弟,还是快请进,师兄也正为了荀少爷的事情在烦恼呢!」
说完,领着荆阎跟小乖两人穿过回廊,来到宰相府后院。
厅堂内,十来个大汉低头冒着冷汗,惶恐地立在厅内。
正前方,一人似笑非笑,语气森冷地道:「照你们这么说,那贡织是自己长脚跑走的了?」
大汉们头垂得更低,背脊上的冷汗冒得更凶。
「冯方,惊澐才疏学浅,还请您教教我,这十五口的大箱子,是怎么自己消失的?」
冯方心虚得手掌直冒汗,结巴道:「这这这......」
「贡织是我抢的,与冯兄无关。」
本立于门外等候通报的荆阎,扬声一喊,大步跨过门坎走入厅内。
惊澐瞇着眼直视眼前的男子,「我这宰相府什么时候成了市集,任人来去?」
荆阎撩起衣摆,跪倒在地,「草民荆阎,有要事求见大人。」
一旁的小财捧了册子,绕过厅内众人来到惊澐身侧,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惊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夺走小财拿来的册子迅速翻了几页,对着荆阎喝问:「荆阎?你就是荀郝针嘴里的那个『阎哥哥』吗?」
荆阎也同样讶异地抬头看向惊澐,有些迟疑地道:「是,草民就是。」
惊澐皱眉,挥手遣退厅内众人,「你们全给我退下,冯方你留下。」
大汉们吁了口气,随即鱼贯退出大厅,留下冯方一人,抹着冷汗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还有事?」
「这个人就是劫走贡织的人吗?」
冯方听了,险些没咬断自己的舌头,正想摇头假装不知,惊澐俊美的脸蛋浮上一层寒霜,威胁地道:「老冯,在我面前可记得要说实话,你是明白人,切记别做蠢事,我的手段你是清楚的。」
冯方斜眼看了看荆阎,抱拳道歉:「荆兄弟,荀爷跟宰相大人是老冯跟镖局弟兄的恩人,老冯对不住了!」
旋即跪倒在荆阎身边,「大人,在同县那晚,这位荆兄弟以及随行的一女子,意图盗取贡织。镖局的弟兄们虽然将两人擒下,可是荀爷却执意放了他们。之后,还拜托咱们将装着贡织的箱子运往同县西南方一间偏僻的寺庙,叫......叫什么来着?」
冯方抓了抓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间寺庙究竟叫啥名字。
在此同时,噤口不语的荆阎却突然道:「清凉寺。」
「啊!他奶奶的,就是这个名字,对对对,就叫做清凉寺。」
所有的疑惑,全都有了答案。
果然,是针儿那个傻瓜。
眼前景象失了焦,荆阎扑向前去,拼了命地对着唯一能救回针儿的人磕头,乞求道:「一切罪过都由草民承受,求大人救救针儿,他受不得牢里的拷打,求求您救他,要关就关我,一切事情全是草民计划,针儿他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求您。」
惊澐托腮看着跪倒在脚前的男子,神情严肃地问:「你这刁民好大胆子,连皇家的东西都敢觊觎,冯方说还有另一女子,她人呢?」
荆阎挺直腰杆,直视着惊澐,矢口否认:「没有别人,全部是我一人的主意。」
「哼!包庇吗?本官倒要看看你这腰杆有多硬。小财,把人给我押去大牢,狠狠打他一百大板,看他招是不招。」
小财愣了愣,最后还是招来其它仆役,把荆阎绑个扎扎实实。
荆阎没有挣扎,任凭自己被麻绳紧紧捆缚,目光没有半刻从惊澐脸上移开,直到被人押送出了厅门、出了宰相府,从头到尾不断凄厉喊着:「大人,求您救救针儿,求您!」
厅内,冯方忧心凝望着荆阎的背影,却不敢开口拦阻。
惊澐目光移向厅内一角,那个从头到尾沉默得彷佛根本不存在的人,扬起一抹微笑,「我认得你,白狼的巫师。」
小乖的脸上退去天真无邪的假象,散透着跟年龄不相称的智慧与狡黠,在冯方错愕的反应下,毫不客气地往惊澐旁边一坐,笑道:「原来天朝的宰相就是你啊!那这件事情就好办了。」
「你家公主呢?」
「公主拿了贡织去救咱们驸马,荆爷劫贡也全是为了我家公主。」
惊澐微微一愣,「怎么,你家公主就是那位不知名的女子?怎么会呢?」
小乖替自己斟了杯茶水,点点头,「嗯,说来话长。不过,挟持驸马,威胁公主劫贡的人才是这件事情的真凶。澐兄心里可有底了?」
惊澐漾着迷人的微笑,伸手拿走小乖才刚倒好的茶水一饮下肚,捏捏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蛋。
「是啊!原本想帮荀郝针讨个公道,可怜吶,那个蠢材居然连你家公主也惹上。啧啧啧,要你手下留情是不可能了。皇上钦点我彻查此案,贼人的脑袋至少得留给我来监斩,所以,拜托你留那蠢材一口气。」
小乖换上无辜的表情,歪着头,甜甜一笑,「好吧,谁叫澐兄都开口了呢!不过,就一口气,只留一口哟!」
两人相视而笑,一个可爱、一个迷人,却让旁边的冯方吓得浑身颤抖,庆幸惹上这两个煞星的人不是自个儿。
大牢里,昏暗阴湿,泛着鲜血与尿液的腥臭。
监牢的狱卒是认得小财的,一见来者是宰相府的人,而且还是宰相大人的师弟,那脸上的谄媚样就甭说了。再听见还吩咐要将被绑来的人重打一百大板,虽然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居然惹了宰相大人,那一百个板子打得可是又重又响,却又很有技巧地没将人打晕打死。
等到打足了一百个板子,狱卒才将皮开肉绽、痛得连一根指头部没法动弹的荆阎拖着扔入铁牢,任由他倒卧在稻草堆上。
「你还好吗?」铁牢深处,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
诧异地爬起,却被伤口痛得又扑倒在地,荆阎忍痛封点伤处穴道,稍稍止住鲜血从伤口流出,吃力地以肘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朝着声音的来源匍匐移动。
「你别动,不然伤口会裂,会更痛的,你......阎哥哥?」
那关心的声音,在看见荆阎抬起头时,失声惊呼。
「针儿?」
意料之外的熟悉面孔,竞在这阴湿的牢狱内相遇,荆阎撑起上身,牢内微弱的烛光映在荀郝针所在之处。
「你......」
入眼的,是两条粗重的铁链,将荀郝针的双手牢牢铐在墙上,荀郝针靠着墙壁坐在冰冷的地面,一身素白囚衣处处都是泛黑的血迹。
荆阎从来就不是个易感之人,冷静而理智向来是他自豪能够克服难关的优点,可望着眼前血痕斑斑的囚衣,憔悴凹陷的脸颊,伸手拉起那身脏污不堪的囚衣,一道道鞭子抽出的裂痕,以及荀郝针胸口皮肉被烧焦的烙痕......
「呆子!」
唯恐碰疼了满身是伤的人,荆阎轻柔搂着荀郝针,拨开他黏在脸上的头发,感觉胸中最脆弱的一处被这憨厚的男子闯入,不是强硬地敲开,而像是冰天雪地里的温泉,默默的、静静的,用温暖的泉水,一丝一点渐渐融化四周凝结的霜雪。
荀郝针忍着痛,虚弱地开口:「阎兄,我很脏,你离我远些。」
荆阎埋首在荀郝针肩窝,叹气道:「傻瓜,你明知劫贡的人是我,居然还不顾死活帮我遮掩,你是不要命了吗?」
微弱的光线下,荀郝针苦笑自嘲:「我很笨,没有像姊姊一般剔透玲珑心,可是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送死。对不起,最终还是害了你,看来我笨到让你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荆阎抬头,勃然大怒地直视着那对满是痛苦压抑的眼眸。
「你说什么?」
「那位姑娘对你很重要吧!我什么都不会,但至少我能帮你......帮你完成对那姑娘的承诺。」
荆阎咬着牙,一字字愤怒地问着:「荀郝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隐忍着胸口翻搅的痛,荀郝针闭上眼,苦涩地道:「一直以来,我天天盼着你回来,不敢奢求是你心中的唯一,只是希望能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你错把我当女孩,娃娃亲的事我没敢当真,只想有个能默默待在你身旁的理由,利用我也好,轻视我也罢,我都会安静地在一旁等着,只求能换得你偶尔给的一点关心。」
紧闭的眼睑,痛苦地跳动着,眼角滚落着再也无法压抑的泪水。
「看见你对那位姑娘,那么呵护、那么温柔,我的心就好痛。总想着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生得聪明些?为什么就不能生得好看些?如果我不是这么笨,不是这么丑陋,阎哥哥说不定也会像对那位姑娘一样,对着我笑,对我好......」
「针!」
睁开眼,荀郝针痛苦地扬起嘴角,自嘲:「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针儿是男孩,不是阎哥哥想娶的漂亮女子,无论我怎么努力,在你心中都不会有属于我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结果,我以为这么做,可以替你承受灾祸,却还是连累你被关进大牢。我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无用!」
荀郝针激烈地挣动着,凄厉狂吼,手腕上的铁链被扯得铮铮作响,身上各处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
「没有,我没有不要你,你快住手、快住手,别再扯铁链了,求求你,快住手!」
荆阎拼命地阻止荀郝针自残的举动,僵持着,就连身上的伤痕又裂开渗出了血水,也仅是咬紧牙关隐忍着。
「你骗我、你骗我,你讨厌我,你说的......是你说的!」红了眼,荀郝针哀痛地嘶吼。
为什么?爱一个人难道有错?
为什么?连让他期待的机会都要扼杀?
默默接下每一记冷眼与鄙夷,静静吞下每一句伤人至极的话语,微笑着收下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只求在那人心中拥有一点空间,哪怕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也好。
霓裳说过,喜欢与爱是不同的。看着荆阎对那女子百般呵护,极尽温柔,就连劫贡这等杀头送命的事,也能为了她眼睛都不眨地应下,刺眼的一幕,犹如利刃狠戾地刺向胸口。
那一刻,他了解了,喜欢与爱差别在哪。
从前,追着黏着,跟在荆阎身边很开心,认为这就是喜欢,就是爱。
然而,荆姨、父亲、母亲、姊姊甚至身边认识的其它人,都能让他有同样的感觉,喜欢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理由,可能因为那人善良,可能因为那人风趣,也可能因为那人对你有恩。
爱,不同!
爱上一个人,虽然也可以有很多理由,却都是给别人听的说词。
爱,不需要理由,甚至连什么时候爱上的,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不像朋友、不像亲人,满脑子想的只有那个爱上的人。
想着他,心头会甜滋滋地像是涂了蜜般;想着他,会痛,如针扎、如鞭笞、心脏仿佛被人用手狠狠掐住,不再跳动。
只是,没有人教他,如果有天,爱上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时,该如何?
是放手?还是去追求?
放手,好难,一颗心早在自己还不知道反悔的年纪,便已挂在荆阎身上,要放,也晚了。
那么,便只剩下一条路--追求。
然而,该怎么追?该如何求?他不懂、不懂啊!
像小时候一般跟着,却厌恶;追了,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狠狠推开。每一个轻视鄙夷的态度,每一句伤人至极的言语,却比剑还利,比鞭还韧。
一剑一刺、一鞭一抽,伤的,是看不见的心;流的,是看不见的血。
却没有灵药,能够疗伤止血。
气力殆尽,身上伤痕流淌着一道又一道红得刺眼的血,荀郝针终于停止挣扎,靠在墙上,双眸失去了焦距,涣散直视前方。
「阎哥哥,爱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痛苦,为什么?」
荆阎看着颓坐在地面的人,恐惧感袭向全身,颤抖着手,缓缓触碰那毫无表情的脸。
「你......你别吓我,针儿,针儿你听见我说的话吗?回答我,你回答我。」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来坟前看我?」
荆阎红着眼,忿忿地道:「不会,我死都不会去看你。」
荀郝针忍痛扯出一抹苦笑,「这样啊,那就算了......」
荆阎恼怒地抓着荀郝针脑后的头发,逼他抬头。
「一人做事一人当,劫贡的人是我,要死就死我,你给我好好活着。」
荀郝针摇摇头,虚弱地道:「没用的,你来之前,我已经画押伏罪了。」
「你这傻瓜,为什么干这种傻事?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清醒?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值得吗?」
荀郝针仰着头,浮现淡淡的微笑。
「至少,这个爱你的傻瓜,能为了他爱的人死去,能替他喜爱的人......免去灾祸。」
「或许可以不死。」一人打破铁牢内沉重的气氛,开口道。
惊澐命令狱卒开启牢门,跨入两人所在的牢房。
「荆阎,你认识安格公主?」
荆阎讶异地看着立于牢门口的当今宰相,既然连安格的名号身分都知晓,便是再也瞒不住了,于是应道:「是!」
「劫贡也是为了她?」
「没错!」
「为何?」
「有人擒住了安格最重要的人,逼她劫贡。」
惊澐若有深意地瞥了眼荀郝针,没漏看他眸中闪过的痛苦,又问:「可认得幕后指使之人?」
「不认得,那人行事神秘,可是我知道是谁。」
惊澐轻笑,「你的话有语病,既是不认得的人,又如何知道是谁?戏弄本官,你胆子不小啊!」
「只能怪那贪念与权势使人愚蠢。」
荆阎无视惊澐周身散发出的威严气势,松开抓在荀郝针脑后的头发,指着他道:「针儿不知奉了谁的命令或是请托,将一路上行贿他的官员、贿赂的财物,以及收贿的时间地点,全都记载在草民呈给您的那本册子中。而其中,有一个人贿赂了一样东西,这世间不敢说绝无仅有,但不该出现在一个长住中原的官爷手里。」
惊澐挑眉,疑惑地问:「是什么?」
「蛊。」
「蛊?」
「针儿的册子内,记载着今县县官贡献的一只仅有指头般宽,羊脂白玉的手镯。」
惊澐眉心紧蹙,不解地问:「那又如何?」
荆阎支起荀郝针的下巴,指着他问:「大人以为针儿这种没有从商半日的人,能分辨玉的种类?针儿在记录其它贿赂的财物时,全都是约略形容,有时甚至只能描述东西的样貌却不知物品真正的名称。独独这手镯,不仅名称无误,就连这种玉出自塔合部落的淮山都写了上去,怕是连那贿赂的人都无法这么详细了解这玉的出处。」
惊澐赞同地点头,快速翻阅着脑海中一切已知的数据。
「没错!就算是那贿赂的人告诉郝针,可一个从未离开中原半步的人,不可能知道淮山这地方。」
荆阎点点头,接着话尾道:「塔合,便是安格掌理的部落;淮山,是他们的圣山。而且淮山并不是山,是个隐密的山坳,也根本不产玉,产的......是蛊!」
「什么?」急转直下的发展,荀郝针忍不住脱口道。
荆阎嗔怒瞪了眼,「就你这呆子,别人说什么都信。贿赂你的人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那手镯什么来历,你能够记载得这么清楚,是看过我带回来给我娘的那只镯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