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款留一番,见她意已决,便让沈碧梧差个宫人送她。
沈碧梧含笑颔首,召来管事姑姑,吩咐将顾云容好生礼送出宫。
顾云容与这位刘姑姑一路出了清宁门。方欲转去东华门,忽来个女官寻刘姑姑,刘姑姑让顾云容且在廊下稍候,她去去就来。
顾云容正自警备,骤闻身后脚步声起,倏地转身。
“是我,”桓澈抬手示意她稍安,“我溜过来看你的。方才那女官,也是我差来的。”
顾云容缄默,又道:“今晚不是还要见面的么?何至于偷溜过来?”
“今晚是今晚,而今是而今,我等不及晚间。我方才在西苑那头就想去寻你的,但未能寻着时机。”
他又话锋一转,问她可要他遣人来接。顾云容看他伸手要来牵她,侧身避过:“宫中禁地,殿下慎重。”
他不知虑及甚,当真收回手,只一双眼眸紧盯她那被纱布缠了一小截的玉白纤指,眸中满蕴疼惜,连道今晚要给她捎带几瓶伤药,又声称要亲自给她吹吹。
顾云容面僵片刻,以手撑额。
他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谁学的……
正在此时,一群内侍急急奔来。
桓澈认出为首之人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吉,又见一众人行色焦灼惶急,攒眉问这是要去作甚。
孙吉抬眼见是衡王殿下,忙躬身施礼:“殿下有所不知,倭国那边派了使节,自称是来朝贺陛下圣寿。如今使节一行正候在永平府。”
顾云容惊诧难言,那伙人先前在沿海诸地闹得民不聊生,现今竟来朝贡?
桓澈眉尖一锁:“那你们慌甚?”
孙吉微掀手中托盘上覆红绸,露出封皮一角:“倭国转呈了一份疑似国书的文牍,但老奴瞧上头一行鬼画符似的字,不知所云,恐是寻衅。今日正是万寿圣节,陛下若瞧见,大抵要扫兴。”
桓澈明了,父皇现今正在兴头上,若骤然败兴,下头的人确实惶恐。
顾云容心中一动。
桓澈见顾云容眼望托盘若有所思,倏而道:“你想看这文牍的封皮?”
第三十七章
“只是好奇。”顾云容收了视线。
桓澈略一忖量,径直抻手掀开红绸。
孙吉唬了一跳,但也不敢阻拦,只是惶惑站着。
桓澈见底下似还有一份,指尖一挑,果见另压了一册。
顾云容趁机瞄了一眼。眼风扫过,她发觉桓澈似面含了然之色,不免诧异,莫非他看懂了?
待孙吉等人走远,顾云容问出了心中疑惑。
桓澈道:“我留浙期间,学了些许倭国文字。不过,即便不学,我也能看懂一半。”
顾云容心道日语里有一半都是汉字,我不学也能懂一半。
“殿下好厉害,”顾云容顺口夸他一句,又道,“那不知那封皮上写的是甚?”
“那是一封请求恢复朝贡的国书,下头那册亦然,”桓澈极目远望西面的奉天殿,“只是,这回来了两拨使节,只怕又是一场宁波争贡。”
顾云容听说过宁波争贡。当年日本细川氏与大内氏各自派使团前来朝贡,抵达浙江宁波后,因双方所持勘合真伪之辩起了冲突,杀戮不休,百姓遭了池鱼之殃,国朝与日本的朝贡也再度断绝。
“你且归家去,”他回身,“晚来我去找你。”
顾云容点头,却是有些晃神。
她看到了他前世的影子。
冷静,机悟,仿佛万事皆萦于他掌心。
这才是他。
晚间,顾云容用了饭便坐到灯下翻书。
她喜欢夜间近窗挑灯阅读。万籁俱寂,晕黄暖光,一盏茶,一本书,最宜遐思。倘外间再下起雨或雪来,则安舒恬荡意境全出,最好不过。
她正看到入迷处,肘旁桌面忽被人叩击。
一转头就迎上一双幽沉眸子。
桓澈一把捞起桌上摊开的书册,扫了两页,又递还与她:“我看早了,还没到着紧处,你且往后看。”
顾云容一愣,旋即明悟,双颊涨红。
他分明是已懂了品箫之义!那晚果然是特特来调戏她的。
“父皇看了那两份国书,”桓澈径自掇了一把椅子,在她对面落座,“已下旨让那两拨使团齐齐来京。父皇让四夷馆的翻译当众宣读了国书内容,那上头说,宗承也在随行之列。”
顾云容眼前一亮:“当真?”
桓澈倾身:“你似乎很高兴。”
“你说错了,不是似乎,是确实,”顾云容抚掌,“使团人数众多,又要携带礼物,从永平府赶到京师估计要一个月。倭国朝贡断绝多时,倭寇又一度为祸沿海,陛下大约还要跟使臣交涉,至少也要一月,如此算来,岂非正能在年中解决沈家之事?”
“你想得美。”
顾云容一顿:“不是你说的,今年年中便可向陛下敷陈沈家之事?”
“我说的是若能拿到证物,年中可解。可眼下证物未得踪迹。”
顾云容面色瞬时垮了:“宗承若愿交出证物便好了。”
桓澈眸光暗涌:“宗承凭甚帮你,你莫要傻了。他先前一点点放出筹码,不过另有图谋,刻意吊着你我的胃口罢了。他为寇多年,诡诈冷血,否则如何镇住那群穷凶极恶之徒。”
顾云容捏住书页的指尖收紧。
她也知晓这个。宗承能成为倭王,表明他比那群恶徒更要凶狠。
若要令这种人屈服,她光是想想就头疼。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桓澈今日主动提出钻柜子,顾云容倒是省了心。他今次坚持的时间比前次稍长一些,但出来后仍是冷汗涔涔,喘息不休。
顾云容一早便备好了冷水,等他擦拭后稍定,踟蹰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桓澈用浸了冷水的巾子敷着额头,示意她但说无妨。
“设若,我嫁给了你,而沈碧梧在事定时才知晓我的存在,且她已然知晓了自家的秘密,你认为她是否会趁你不在,下手除掉我灭口?”
桓澈微顿,道:“怎么个除掉法?”
“譬如我与众妯娌并冯皇后出游时,派人暗杀我。还在杀我之前来套话……”
“不会。”
“为甚?”
“其一,这般大动干戈,与家底被揭无异。其二,她若想沈家富贵长久,最该做的是销毁一切证物证人,而不是打草惊蛇,贸贸然先除掉你或顾家余人。毕竟年深日久,口说无凭,纵然你们知晓了沈顾两家的积年旧账又如何?拿不出凭证,哪个会信?其三,这般手段并非沈碧梧的作风,即便她当真狗急跳墙,也会先撇清自己,否则便是玉石俱焚,还不如家底暴露。”
顾云容低头,语似呢喃:“但这三条都是建立在你会因我之死疯狂报复沈家与太子的基础之上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莫非你认为你若出了事,我不会为你复仇?”
顾云容端凝他片刻,道:“那我再问你一件事。若我们婚前谋面不多,相处小半年之后,你会喜欢我么?”
“还用得着小半年?你可曾听过这样两句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见对面的顾云容蹙起眉尖,费解道:“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没什么,”顾云容张开五根纤指,往他面前虚虚一拓,“你给我带的伤药呢?”
桓澈如梦方醒,摸出三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搁到桌面上,抓了她的腕子,细细为她上了药,又当真依照前言低头吹了几下。
药膏清凉柔腻,丝缕气息拂过,清淡药香弥散,沁心的舒适。
顾云容对着他晃神少顷,蓦地抽回手:“我今日入宫,总觉沈碧梧神色有异。你说,她会不会已经知晓了自家的秘密,预备对我下手?”
“她知晓与否确不好说,我让拏云他们留意着她那头的动静。”
他说着话,目光扫向她面前摊开的书册:“你这里可还有甚好书?借我几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顾云容忍住揍他的冲动,面无表情:“没有。”
“那我把我那头的好书借你几本。我的不止有字,还有图。另有摆件几款,也可一并赠与你。”
顾云容只作不懂。
她先前过于紧张,他应当已知她是知道品箫含义的,不能再暴露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