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言语支吾的握雾带他找过去,他一眼就瞧见顾云容正立在一个陌生男子对面,将她面前一个霁蓝瓷罐推到对方跟前,似是在轻声称谢。
他忍了几忍,终是按捺不住,上得前去,扬声唤她。
顾云容转头看到是他,与宗承辞别,出得茶寮,问他何事。
桓澈望她须臾,又瞥了眼那男子:“他是宗承吧?你不跟我出来,倒有工夫与宗承喝茶?”
顾云容见周遭不断有路人往这边看,移步旁侧:“我是凑巧遇见他的。话说回来,我究竟是与他有约还是半途遇见,你应当心里有数。你是聪明人,何必与我做这种无谓的争执。”
桓澈凝睇她:“那日在龙山渡,你当真是因着同情宗母才红了眼睛的?”
顾云容已快要忘记那件事,经他一说才想起。但她总不能与他说她是因着想起了前世的诸般才会那样,便只道:“不然呢?你觉着应该是什么?”
桓澈也知自己是无理取闹,但理智有时是无法操控情绪的。
“你有那么多愁善感么?”
顾云容知他执拗起来一时半会儿是没法讲理的,不理他,领着秋棠往河畔折返。
他又跟在她身后,追问她方才推给他的是什么,顾云容止步回望他:“那不是我给他的,是他送我的,我还与他罢了——当初在歙县,你说让我往后看着你的表现。眼下这般,便是你想让我瞧的?”
桓澈想起前次两人还在钱塘县时的争执,倒是冷静了些许。
那大半年的苦痛懊悔有多么深刻,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根本不可能放下顾云容,这种争持不过是在折磨他自己。
为免他做出什么过激之举,他紧紧笼攥双拳,拂袖而去。
宗承从顾云容身上缓缓收回视线。他觉着顾云容有时并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她太冷静,太自持。有桓澈这样容貌绝顶、有财有势的少年爱慕,随便换个姑娘,都顶不住,何况两人身份悬殊。
宗承思忖之间,抬头见顾云容回返,坐回了先前的位置。
“足下确定七月就会有结果?”
宗承目光一转:“你想离京?”
顾云容心头微震,宗承眼光未免过于毒辣。
她懒得掩饰:“的确有这个念头。若实在不成,我还是想回江南。只怕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沈家若不倒,势必斩草除根。”
宗承点头:“我大致明白你的处境与想法。只是你确定你抽身的阻力只有沈家?”
他看顾云容低头不语,点了一碗莹白软糯的米饭与几样小菜,让她先吃些东西,缓缓心绪。
顾云容摇头。
“我与你说,倭国眼下正值战乱,在国朝再寻常不过的大米,到了倭国,不输真金白银。就这么一碗晚粳米饭,拿去倭国能换一把倭刀。纵然贵为一方领主的大名,吃上一碗纯米饭,也属乐事。有没有庆幸自己生在国朝,而且衣食有着?所以你当真不吃?”
顾云容抬头。这些海外轶事她倒是不知。
宗承继续道:“不过我是常吃米饭的。大约南人习性使然,我从前在家中时,便惯爱吃大米。歙县的米……”
宗承说到一半,秋棠来与顾云容说徐氏他们要转往别处了,叫她过去。
顾云容想了想,还是道了谢,与宗承作辞离去。
她不知宗承原就是与她所想不同,还是怎样,她那日所言也并非出于教化之意,各人有各人要走的路,她不过是发表观感。
倘若宗承的确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亦或他仍心向故国,那是再好不过的。宗承能以一己之力影响整个日本的海陆商贸,当然也能将国朝委顿已久的对外商贸发展起来。如果他愿意的话。
何况,他手里还握有巨型舰队与庞大的海上资源。
晚间,顾云容以为桓澈不会来了,早早盥洗了爬上床。
谁知到了二更天,他如约而至。
她披衣坐起,远远的,正对上他一双邃宇一般的眼眸。
漫长的沉默。
顾云容眼下困乏得很,见他迟迟不语,倒头躺下,蒙被翻身,继续睡。
然而她才阖上眼,就觉床畔一沉,跟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擦拂声,又有隐约的酒气逸散而来。
好似是他坐到了她床边,在脱衣裳。
顾云容一惊扭头。
第四十章
顾云容几乎是吓得弹了起来,睡意全无。
因为那个一上来就脱衣服的人,一回身就朝她压过来。
惶然之下,她欲奔下床,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拎小鸡一样拽了回来。
帷帐之中短促的追躲后,她被他覆身制在柔滑薄衾上。
她本是留了一盏夜灯,但不知何时被他熄了,月初的夜又晻蔼晦暗,她瞧不清他的神容,但却能清晰感受到那种重若千钧的盯视。
宛如暗夜里的烈烈火簇,热烫,炽盛,却又与幽夜糅为一体。
迎其谛视,但觉己身如同被凶兽锁定的猎物,无处遁逃。
这种汹汹慑人之感,她只在前世的他身上见过。
顾云容遽然一个激灵。
他覆身倾下,鼻端几与她相抵:“我不是与你说了么?离他远些。”
顾云容惊疑不定,眸光跃动,忽道:“你不是不爱饮酒么?还总与我说,量浅便莫要逞能。今晚缘何酒气缠身?”
“我何曾与你这般说过?”
顾云容眉尖微蹙。
她方才有一瞬觉着他好似是变回了前世的他,但如今这下意识的反问,并不像是佯作出的。
于是她霎时神魂归位,放下心来,扶了他的肩使劲搡他。
然而气力不逮,反是越推越近。
他的气息灼烫,顾云容隔着他薄薄的中衣,都能感受到他那滚烫的体温。正急得满额沁汗,她脑中灵光一现,拽住他的衣襟,低声切齿道:“别装了,你根本没醉!”
他语声一低:“我也从未说过我醉酒。”
“那你想作甚?”
“今晚不钻柜子了,我在你这里歇一夜。”
他钳住顾云容乱动的小手:“下回再让我瞧见你跟宗承单独说话,我就仍旧歇在你处,见一次歇一次。”
顾云容目光转冷:“威胁我?殿下要歇也成,等我把诊治的法子试遍,沈家事了,不论结果如何,咱们都两讫,我这回是说真的。”
“或许因着残情未了,我从前总也无法真正狠下心与你断绝往来。大约殿下也正是因此,总是不痛不痒,如今竟意图威胁我。”顾云容笑意讥讽。
桓澈盯她少顷,忍了再忍,起身静坐,半晌,喑哑嗓音隐透疲倦:“今夜……是我孟浪了,你先歇息。”
言罢,头也不回,迅速整了衣带,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仿佛害怕看到顾云容始终未缓的容色。
自顾宅出来,桓澈在马车内枯坐了许久。
他今夜确是不打算来的。他早早安置,却是辗转难眠,起来自斟自酌,非但没有醉倒之势,反倒越发兴奋。
适才他将顾云容压在身下,她挣扎之际,胸前两捧高耸不住磨蹭他,烈酒烹灼血脉,他是当真情动了。但理智尚存,兼且顾云容是确实恼了他,他遂迅速抽身而去。
桓澈低头。
他今夜为何会这般失态呢?好像根由还在宗承身上。
顾家没有倚仗没有门路,顾云容要想扳倒沈家就得依赖他。说什么交易,实则主动权还是在他手上。倒不是他预备藉此拿捏她,只是,这是他留住她的筹码之一。
但如今形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宗承开始倾向于顾云容。
宗承此人有头脑有财力又有军力,兼称霸海上多年,人脉遍诸国,只要宗承肯,完全可凭一己之力碾压沈家。何况,沈家应当有不少把柄握在宗承手中。
也就是说,顾云容可能不再需要他。
但凡思及此,他就难以压制心头疯狂翻涌的恐慌。
他知道顾云容与他交易的初衷是不欲一味索取,但实则她即便是利用他,他也甘愿,那至少表明她还需要他。
桓澈缄默迂久,忽扬声道:“回王府。”
宗石晚来去寻叔父禀事时,见他正规整打倭国带来的樱花,询问可是打算献与皇帝。
国朝地大物博,但总还是喜好些海外土产。倭国朝贡断绝多年,宫里怕已许久没有倭国的土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