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想打的算盘,”宗承把玩着手里的骆驼灯,“我今晚所言,你可仔细考量一二。不过留给你思忖的工夫并不多,你最好快些抉择。我可再补几句,你若选第三条,我定尽我所能博你欢心,你纵要海里的水晶宫,我也建一座给你。我会一心一意待你,身边只你一个。”
顾云容审视他良久,面上神色一言难尽,终是作辞离去。
宗承目送她的背影消匿在人潮之中,轻声道:“满目打量探究,看来真是想到旁处去了,全不信我。也是,急不来。”
他对顾云容并非一见钟情,只是初见时记忆深刻,印象极好,后来竟是越发喜爱。
这大抵也是一种缘。
桓澈一首词翰两工的七律落笔,贞元帝观之赞口不绝,又示意他向在座兄长敬酒。
酒过数巡,众皆微醺,唯有桓澈清醒如初。
贞元帝见夜色渐浓,令众人各自出宫。
桓澈如蒙大赦,才要近前辞别,就听父皇道:“七哥儿留下。”
淮王踉跄着起身上去,拍拍弟弟,有意气他:“哥哥先出宫去了。东华门外头的灯市可是彻夜不休的,我如今出去,还能去逛游一圈,猜几道灯谜,赢几个花灯回来。”
桓澈斜乜淮王,又瞥了眼似往他这边觑了一眼的太子。
筵阑回宫,贞元帝一径去了乾清宫养德斋。
桓澈进去之际,他正喝醒酒汤。
屏退左右,贞元帝示意他上前去。
“朕观你适才丢魂失魄的,敢怕是今晚定了甚好事,被朕搅了?”
桓澈垂首只道父皇多虑。
贞元帝一笑:“多虑与否,你最是清楚。今次叫你来,是要问你一桩事。”
贞元帝忽掷出一份奏疏:“你自己看看,作何解释。”
桓澈抬手接过,翻开览毕,倏地屈身行大礼:“父皇,想是下头人查证不实,亦或奸宄意图构陷,父皇明察。”
那是一份厂卫联名书就的奏疏,上面详尽罗列了厂卫查到的关于太子遇刺前后的一应蛛丝马迹,而这些,全都指向他。
刺伤太子的手里剑是倭国的东西,这本身听来便能与倭国使团扯上干系。而他父皇已经藉由沈家那件事知晓,他跟宗承有私交,那么拿到间者的特有暗器似乎更为容易。
“父皇,恕儿子直言,这件事原就漏洞百出。若真是儿子欲对兄长不利,为何不用立等致死的毒药,如此岂不更干脆?一击不成,往后成事更难。何况,”桓澈微微抬头,“若真是儿子所为,一定做得比这干净,厂卫根本抓不到把柄。”
贞元帝大笑:“你还真敢说!”
“儿子心中坦荡,自然敢说。”
“你可知朕为何将这封奏疏留中不发?”
桓澈道:“儿子不知。”
“你若不知,便不会如眼下这般镇定。人有时过于敏慧,也不招待见。无论何事,望一眼便知,没个意思。”
贞元帝步至幺子面前,低头看他:“朕再问你,你可知你兄长遇刺那日,朕将宗承宣来,与他说的甚?”
桓澈敛眸:“儿子愚见,父皇应是与宗承说,倘尽力施救,便不将他牵连入此事中。而宗承起先不救,怕也是等着父皇这句话。”
“没了?”
“没了。”
少焉,贞元帝叹息:“这些年来,你们这些兄弟在暗地里做的事,朕心中都有数。你是最令朕放心的,却也是最令朕蹀躞不下的。”
幼秀于长,固非好事。
贞元帝忽道:“你这阵子都忙着让朕给你讨媳妇,心中不静,功课约莫落下了,不如朕让你静静心。”
上元当晚,桓澈未至,顾云容也没放在心上,皇帝趁着佳节,办个家宴诗会之类,他是脱不开身的,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
但他翌日依旧未来。
顾云容开始诧异。
直到正月十八这日,她听顾同甫说,桓澈被皇帝禁足王府,众皆揣测与头先太子遇刺之事有关。
顾云容觉得这简直荒谬。她不用想也知道桓澈不会做出这等事,皇帝心里应当比她更清楚才是。
诧异归诧异,即便如此,顾云容也并不担忧,桓澈若连这等境况都处置不了,那便不是他了。
然而又过了五六日,事情仍无转机。顾云容心中打鼓,莫非皇帝当真偏听偏信?
桓澈之事未了,顾同甫这边又摊上一桩官司。
户部年末汇总各衙署上年开销与来年预算时,太常寺的账没理清,但因中间正旦休假,这事便暂且按下了。如今例假过去,此事便重新提上议程。但上下一合计,太常寺账目的差错竟是算到了顾同甫头上。
太常寺卿面上虽为顾同甫说话,但言内言外皆暗指顾同甫初来乍到,又倚仗圣恩,做事不走心,还在衙门里摆爵爷的架子。
头先那群等着抓顾同甫错处的科道言官,藉此纷纷上奏参劾。
顾同甫此前多在衙署里做书办,倒也对官场中道道有所了解,只帝京官场与地方官场又有不同,顾家也无过硬奥援,一时倒焦头烂额。
徐氏不懂什么官场朝政,但她见顾同甫愁得食难进寝难安,也知麻烦,杨氏来时,言语间便提起了此事。
杨氏道:“我听景哥儿说,他这两年间积存了些师长昆弟的人脉,或能帮衬一把。”
徐氏大喜过望,恰谢景随后来寻顾嘉彦,徐氏便委婉提及此事,谢景爽恺应下。
谢景向徐氏问安罢,转去找顾嘉彦。
两人研穷举业半日,谢景猝问:“我上回与表兄所言之事,表兄思虑得如何了?”
顾嘉彦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谢景说的是上回在漱玉馆内说的那番话。
“若为小妹计,自是另嫁最好,但这并非易事。我与父亲议过了,觉着顺其自然最好。”
谢景沉容:“这关乎表妹的终身,怎可轻率?不瞒表兄说,当年与表妹退亲之事,家父家母也已心生悔意,如今正可再叙秦晋之好。”
顾嘉彦见他再度提起此事,攒眉少刻,将话头岔了过去。
纵然开罪谢景,他也不能接下这个话茬。他小妹跟谢景已是不可能结亲。
谢景见状,倒也未再多言,随着顾嘉彦将话绕了过去。
顾云容又等了几日,顾同甫与桓澈的事均未见转机,倒是冯皇后办了春日宴,传了几位世家夫人小姐入宫说话儿。
内中多乃与冯皇后沾亲带故的女眷,本应与顾云容不搭边,然而顾家这边却也收到了传召。
顾云容总觉近来诸事似乎太巧了些,但一时又无法串缀起来。
但不论如何,冯皇后传召,终归辞却不了,到了正日子,她拾掇一回,与徐氏一道入了宫。
第四十六章
国朝立国逾二百年,典章习尚均已成熟,且自成一格。
譬如正月贺年互赠百事大吉盒,上元后食时令珍味,不止各色蒸饼乳饼奶皮素蔬荤腥,还有各地土产,如塞外之黄鼠、半翅、鹖鸡,江南之蛋柑、凤尾橘、漳州橘,西山之苹果、软子石榴,另有冰下活虾之类鲜味,不胜枚举。
顾云容在缃色扣绣湖绸的锦垫上坐下后,看眼前肴馔之间竟还摆着江南的乌笋和糟笋,又有鲥鱼牡蛎年糕汤,心下喟叹。
旁的且不论,单那鲥鱼,在京师就是个金贵的吃食。鲥鱼产于东南,北方是没有的,帝京这边的鲜鲥鱼全是打从东南江海里捕上来后,用冰湃了,不分昼夜,水陆互转运将来的。如今春暖未至,道上冰雪仍存,鲜鲥鱼更是价高。
顾家近来事多手紧,也就交着除夕正旦那几日,让厨房做了几尾鲥鱼待客并自家尝鲜,她没能吃够。
冯皇后虽则不受皇帝待见,但皇后之尊,吃穿用度上是半分未短,冯皇后又惯爱摆排场讲尊卑,起居穿戴从来都是顶顶精细的,膳食亦然。
顾云容曾见识过这个前世的嫡婆婆一日之内换了七八套衣裳头面,缂丝的、缉绣的、洒绣的、织金的,宝石的、玉石的、金银的、海珠的,一应俱全。
顾云容觉得,六尚库房之中,光是存放冯皇后衣饰的库容,怕是比她的院子还大。
冯皇后见众人落座,挥手示意近旁恭候多时的尚仪局司乐女官并几位掌乐、女史开始鼓乐。
国朝宫中,有后妃用膳时宫人吹奏细乐之制。女官将诗经篇章被诸管弦,斥去一应俗乐,于宴饮之时演奏,上位者认为其于阔德宫仪多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