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楚青笑笑,露出腮边那对好看的梨涡,“我也喜欢吃那鱼,还有山芋丸子,可是爹爹说,在外面吃饭不要只吃喜欢的,免得被人瞧出自己的口味,暗中做手脚。”
严清怡悚然心惊。
她是两世为人,可她在七八岁上绝对想不到要掩藏自己的喜好。
忠勇伯为何要教给云楚青这些?
会不会有人曾在云家的饮食上动过手脚?
严清怡心底不由闪过这种想法,很快地掩住,用适才给云楚汉夹菜的筷子帮云楚青夹了块桂鱼,仍是仔仔细细地剔掉了刺。
云楚青飞快地咽下去,朝严清怡弯了眉眼。
严清怡回之一笑,无意中发现隔壁另一桌始终有双阴鸷的眼睛盯着自己,她猛然回头,将视线的主人抓了个正着。
是彭蕴的姐姐彭莹。
严清怡冷硬地对视过去,彭莹移开了目光。
这对姐妹真是莫名其妙!
前世,她跟她们完全没有交集,这世也就是今天才刚刚认得。
往日无仇今日无怨,她怎么就成了这两人的眼中钉了?
严清怡压下心中纳罕,平静地吃完了饭。
下人们撤下杯筷碗碟,端了茶水点心并应时的瓜果来,有秋梨、葡萄,红枣、石榴,更难得还有碟去掉外面大厚皮的文旦。
严清怡只吃过一次文旦,是罗振业的一个门生从常德千里迢迢带到京都,孝敬给罗振业的。一家人都不知如何吃,还是罗雁回特地打听了食用方法。
文旦酸酸甜甜,可又略带苦味,既爽口又下火。
严清怡将云楚汉从外面叫进来,剥出两瓣文旦递给他,云楚汉果然爱吃,吃完了恭恭敬敬对严清怡行个礼,“多谢姐姐。”
小大人一般乖巧懂事。
不得不说,云家姐弟被教养得非常好,而且云楚汉这般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难得他没有玩伴还能不哭闹。
魏欣笑道:“你叫差辈了,你叫我是姑姑,我跟三娘是好友,也该叫她姑姑才对。”
云楚汉傻愣愣地瞧着魏欣,又回头看云楚青。
云楚青思量番,清脆地叫声,“严姑姑。”
倒把严清怡闹了个大红脸,忙道:“叫姐姐就行,这样显得我年纪轻。”笑一笑,问魏欣,“我倒不明白,你是怎么论出个姑姑来?”
魏欣解释道:“忠勇伯太夫人跟我娘是没出五服的表姐妹,我称呼忠勇伯应该是表哥,他俩叫我一声表姑没错的。”
反正京都里的勋贵都是亲连着亲,一根藤上能牵出好几只瓜来,严清怡见怪不怪,也没多打听。
略坐片刻,大家便起身往正房院去寻各自娘亲。
大姨母见到严清怡果然问起裙子的事儿,严清怡将适才的那套说辞说了遍,大姨母嗔一句,“真不省心,”却再无别话。
待宾客尽都离开,钱氏打发春桃去萃英院将斗篷取了来,呈给魏夫人看。
魏夫人扫一眼,重重地叹口气,“不用打听,指定是那位爷的。外头早把周医正请来了,你说那位爷的身子,连秋风都受不住,怎么就敢往水里跳?要是惹起旧病根来,咱家这祸事就闯大了。”
“这也没法子的事儿,谁能想到呢?”钱氏脸色晦涩不明,片刻迟疑着问:“父亲知道这事不,说没说什么?”
魏夫人无奈地说:“他那脑子跟榆木疙瘩似的,天天就惦记着那几棵番薯,旁得什么都顾不上。早知道就在外院也建个暖房,随他怎么折腾……眼下只能求那位爷平安无事,别出大碍。”
皇城从北面的玄武门进去,经过东长房一路往东,有处贞顺门,进去是片幽静的松柏林,穿过石子甬路,可见一座卷棚歇山式顶,黄琉璃瓦青砖边的七间殿宇。廊下挂着烫金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和安轩。
此时,罗雁回便跪在和安轩门口的青石板地上,虽是跪着,腰杆挺得却直,头也高高地昂着,丝毫不见愧疚之意。
进得屋内,是三间宽阔的厅堂,东墙开着门,门上挂了石青色棉布门帘,掀帘进去,见靠南窗盘着面大炕,炕上摆着炕柜炕桌等物,靠北墙则摆放着五斗柜。西墙紧挨着炕边架着博古架,绕过去便是内室。
黑檀木雕着万字不断头纹路的架子床上,七爷斜靠在墨绿色大迎枕上,手里捧一只青瓷碗,小口小口地喝药,许是喝得急,呛了下,引起一连串的咳嗽。
旁边站着的内侍忙接过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又动作麻利地铺开一张帕子接在七爷唇前。
咳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
内侍拢起帕子塞进怀里,重新端起药碗,皱了眉,“这药许是凉了,奴婢再让人重新煎来。”
“不用了,屋里暖和,凉不了。”七爷接过碗,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内侍另外展开一张帕子,七爷抓过去擦擦嘴,“去问问罗雁回可悔过了?若是知错就进来回话,若是觉得没错,仍在外头跪着。”
内侍踌躇会儿,应声“是”,轻巧无声地走至次间,掏出怀里帕子展开,复合上,攥在掌心。
出得殿外,问罗雁回,“七爷问你可知错?”
罗雁回梗着脖子,“我不知错在哪儿?”
内侍叹一声,将手中帕子展给他看。干净雪白的帕子上,斑斑点点暗红的血渍,令人触目惊心。
内侍小声求肯,“爷就服个软吧,七爷这身子……连续咳这几气,回回带血丝,再经不得气,也经不得怒。”
罗雁回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揉揉酸麻的膝盖,大步走进内室,“扑通”又跪在地上,“七爷,我知错了,可不知道错在哪儿?”
七爷垂眸,不搭理他。
罗雁回恨恨道:“要不是那小娘们提起济南府,我还差点忘了。去年她害我闹了一路肚子,丢足了人。今儿还拿我娘和三妹威胁我,我最恨别人欺负我娘,这次算是给她个教训,再让她招惹我。”
去年罗雁回买了杏子后,就张罗着请七爷吃。
七爷已看穿严清怡的小心思,说他被个小姑娘捉弄了,杏子看着没有熟透,不会特别甜。罗雁回咬了一个,果然不如先前甜,但碍于面子又不肯承认。
七爷解释说,小丫头先给你倒了茶,茶水苦涩,再吃什么都能感觉甜。
罗雁回灌了一肚子凉茶,把竹篮里的杏子一并吃了。刚出济南府就开始闹肚子,他骑着马,跑不了半个时辰就慌慌张张地寻地方大解。那天来来回回不知泻了多少次,把随行的內侍和护卫笑得肚子疼。
更要命的是,再刚硬的汉子也经不住这般腹泻,到最后他两腿发软,连马都上不去。只好在德州请了郎中看,又歇过两天才重新上路。
从济南府到京都,这一路没少让护卫们笑话。
罗雁回跟着七爷,何曾这般狼狈过,所以恨严清怡恨得牙根疼。
有阵子,他还想回济南府把严清怡揪出来好生揍一顿,怎奈七爷不让他离京,只好先把这口气忍了。
在魏家花房里,他听严清怡提到卖杏子,立刻把去年那桩糗事想起来了。
他扒开黄瓜枝蔓将严清怡的模样瞧了个真切。
经过一年,严清怡长开了许多,且换过女装,比往前颇有些不同,但眉眼轮廓还在。
罗雁回端详片刻就认出她来,又见她裙子,想起早晨在大门口还被她教训了一番。
新仇加上旧恨,罗雁回终于没忍住,趁着她们在湖边洗手,跑过去推了一把。
听罗雁回提到往事,七爷缓缓抬头,“你自己没脑子,被个小丫头算计,又怨得了谁?一篓杏子不值钱,扔了便是,可你死要面子,非不承认自己着了那小丫头的道儿,死撑着吃了十几只,这能怪得了谁?”
这一长串话说出来,嗓子眼儿又痒痒,七爷掏帕子掩唇咳了会儿,续道:“今儿的事,完全是你没道理。若是平常倒罢了,今天淮海侯府上宴客,你把马车停在胡同口,来往客人都不得进来,让谁评评都是你的错。”
罗雁回梗着脖子犟道:“好,我认栽,这两回都是我错,是我倒霉,那我也得让她倒霉一次。就许她算计我,不许我报复她?我没打算把她怎么着,只是略施惩戒,那湖浅得很,早年间小厮进去清淤,根本没不到头顶,再说我马上就会去喊人来捞她。我吃了苦头丢了人,也得让她吃个苦头丢次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