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说过这话。
前年的除夕,他们三人坐在炕上一同守岁,云楚汉熬不住困,先自睡下了。云楚青也已经有了困意,却强撑着不睡,摇着他的胳膊让他抱。
女儿已经七岁,该懂得男女之别了,云度温言拒绝了,“你要是困,也先去睡,等交子时的时候,我喊你起来放鞭炮。”
云楚青却不依不饶,非赖着坐到他怀里,头贴在他胸前,软软糯糯地问:“爹爹,你以后会不会娶后娘?”
他实话实说,“我打算替你娘守孝三年,等满了孝期再娶。”
云楚青原本高兴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却没反对,只是仰了头,可怜兮兮地说:“爹爹娶后娘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先看一眼,我说行,爹爹再娶。”
她神情样貌像足了赵氏,眼眸里盈盈滚着泪水。
面对这个险些失去的女儿,他怎可能说不,所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好!”
云楚青立刻又欢喜起来,搂着他连连道:“爹爹真好,爹爹最好了。”
云度在应允云楚青的时候,固然是出自真心,可他内心里却觉得云楚青还是个孩子,不过一时兴起问了这句话,没想到云楚青却是当了真。
既然她不喜欢彭莹,云度就托付给钱氏。
钱氏最擅长做媒,先后跟他提起过好几位性情温和品行端正的姑娘,云楚青一概否决了。
云度很是无奈,有次便问她:“元娘,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后娘?”
云楚青不答,却噘着嘴问:“爹爹能不能不娶?”
他沉吟片刻,抚着她的发辫道:“我以后要去边关,家里不能没有女人操持,再说你慢慢长大了,丧妇之女不好嫁,我也没办法张罗着给你说亲。”
云楚青低低开口:“我不想嫁,爹爹也不要娶好不好?我陪着爹爹一辈子,就只有我们两个。”
说话时,她幽幽怨怨地望着他,那目光绝非女儿看待父亲的眼神。
云度惊愕不已,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云楚青一反往日的温顺,而是仰着头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我喜欢爹爹,爹爹也喜欢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弟弟,也可以操持家务,为什么非要娶别的女人?爹爹说过宁愿把寿命折半换我一生平安喜乐,可我只跟爹爹在一起的时候才欢喜,爹爹为什么言而无信?”
“胡说八道!”云度气极,扬手便要掌掴下去。
云楚青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爹爹尽管打,最好一巴掌把我打死,就当我没有来过,也免得我在这世上孤苦而死。”
听到这话,云度又想起云楚青差点死去的那次,他抱着她坐了一夜,天亮时,发现她竟然睁开了眼,狂喜之中,他说:“元娘,只要你能平安地活着,爹爹什么都愿意,就是折去一半寿数也情愿。”
云度忍了几忍,巴掌终于没落下去,而是摔门离去。
第二天,云度再次去了淮海侯府,央及钱氏尽快帮他相看适龄的姑娘,这次条件又放宽了许多,不要求相貌也不要求家世,只要品行端正能管得起家就成……
第72章
钱氏了解云度人品, 也希望他能娶个靠得住的,将认识的人家里适龄姑娘扒拉来扒拉去, 挑出了张千妤和常兰。
至于严清怡却是云楚青做主往陆家下的帖子请来的。
白天那匆匆一瞥,云度没看清严清怡长相,只觉得她年岁尚小,并不太合意,可见云楚青终于肯抛开那些荒谬念头,不愿再激起她戾气, 遂温声道:“元娘,你仔细说来听听,那位严家姑娘是怎样合适?”
云楚青笑一笑,近前便要往云度腿上坐。
云度“腾”地站起身, 低喝:“你已经老大不小了, 行事要规矩些。”
“我再大也是爹爹的女儿,再者, 这又算哪门子不规矩?爹爹先前能抱我,现今为什么不能抱, 除非爹爹心里有鬼……爹爹, 我是你女儿, 你要是心里没鬼, 抱我一下又能怎样?”
“闭嘴!”云度止住她, 怒道:“亏你还天天读书, 读了些什么东西, 三纲五常都没放在眼里, 别把阿汉教坏了。等明年开春天儿暖和起来,让他住到外院,我给他请夫子开蒙。你也是,让夫子多教导你读读女四书。”
“随便,”云楚青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过爹爹尽可以放心,我绝不会教坏了弟弟。弟弟是你的儿子,他要承继家业,支应门户,我总会让他成器成材。爹爹愿意给我请夫子就请,反正我是不会学的,我也不打算嫁人,就留在家里陪爹爹。”说罢仰着头,挑衅般看着云度。
大有我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云度怒不可遏,高高扬起手,“啪”扇在云楚青脸颊上。
纵然他在落手时已经收了力道,可他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而云楚青又实在娇小,她白净的脸颊上立刻浮起了五个指印。
云楚青怔怔地盯着云度,唇紧紧咬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忍着不落下来。
那模样既倔强又楚楚动人。
楚楚动人是随了赵氏,而倔强的脾气却是像足了他,云度顿时心软,无声地叹口气,侧头道:“你等着,我让人端盆冷水来敷一敷。”
正转身要走,云楚青扑过来抓住他的手,“爹爹,别走,我不疼。”
云度既是心酸又是苦涩,冷声道:“既如此,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安歇。”
“我不走,除非爹爹抱我回去。” 云楚青仰头,沾染着湿意的眸子亮闪闪地凝在云度身上。
云度身形高大,足足比她高出小半个身子,因为常年习武的原因,他并不怕冷,即便在这深秋,身上也只一件半旧的烟灰色圆领袍。袍子略有些紧,将他强壮的胸肌和健硕的胳膊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
昏黄的烛光投射在他脸上,像是给他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薄纱后面是他深邃的眼眸和刚毅的唇角。
在她清醒过来的头一夜,就是这双胳膊紧紧地搂着她,温暖着她;就是这双刚毅的唇紧贴着她的脸庞,语无伦次地说:“元娘,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也就是这双深邃的眼眸满含着喜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看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尽管已经过去两年,可那双手的温暖与力度仍时时闪现在她脑海里,历久弥新。
她渴望着被拥抱,被温暖,因为,在遥不可知的另一个世界,她从未得到来自父亲的爱。
在那个世界里,她叫做小新。
似乎是刚满周岁,父亲就生病去世,五岁时母亲丢下她跟个外地男人跑了,留下她跟奶奶相依为命。
家里穷,奶奶脾气又不好,动辄就骂她傻货懒货,骂她母亲不要脸。
她邻居家的小姑娘叫丽娜。
丽娜的爸爸在县城工作,每周回家一次。周五傍晚,丽娜会在门口等着,他爸爸回来后会抱着她,亲热地亲她一口,叫她“小宝贝儿”;还会抻着丽娜的胳膊转圈,让丽娜裙子像喇叭花一样旋转;更会带来各样好吃的零食,好看的衣裳。
小新眼馋得不行,每每盯着人瞧得出神。
丽娜爸爸有时候会拍拍她的头,递给她一根棒棒糖。
棒棒糖很甜,云楚青舍不得咬,就含在嘴里慢慢地化,一直能化半个小时,有时候做梦也是甜的。
在梦里丽娜的爸爸变成了她的爸爸,亲热地抱着她亲她的脸,拉着她转圈儿,给她买好吃的零食。
只是梦总归是梦,天亮之后,丽娜爸爸仍是丽娜的爸爸,她仍旧没有爸爸。
小新在村子里读完了小学,而初中就要到镇上读。奶奶嫌她不能帮家里干活,在她读初二的时候,吵着让她退了学。
小新没打算留在村子里,跟着一帮小姐妹到省城打工。刚去的时候岁数小,一般地方不敢要,只能到私人厂子里干,累死累活干一天,能挣五十块钱,扣去房租也只够吃饭。
熬到十六岁,她辞了厂子的活儿,到饭店端盘子,然后又到超市收银。
等满了十八岁,她在家写字楼找了个前台接待的活儿。
她长得漂亮,说话也甜,公司里的小伙子都喜欢跟她闹着玩儿。可闹归闹,并没有人愿意为她付出金钱,甚至连衣裳都没有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