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這時間對他來說不可謂不長,要厭倦一個人、一種東西對他而
言是易如反掌、要持續擁有同樣的東西而不厭倦,除了名利他不認為
還有其它例外。
迪夫也不會是第一個例外。
如果這樣,他為何容許他接近自己,甚至強迫他成為他的?
思緒至此,李斯僵住,托腮的手,大拇指抵在下唇,一連串的舉動是
無意識的,他本身並沒有發現。
迪夫見狀,心知肚明地起身離開,退到剛才的位置、站在一個部屬該
站的位置。
迪夫任苦澀在心裏蔓延,獨自品嚐這滋味——李斯沒注意到吧,每當
他懊惱煩躁的時候都會有這個動作出現。在李斯身邊總共五年,很多
連李斯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動作的意義,他都一清二楚。
因為瞭解,所以在他推開自己之前先離開,免得自己落入難堪的境地
。
李斯的藍眸慵懶緩慢地朝後瞟,「我沒允許你起來。」
「抱歉。」迪夫躬身致歉,低頭躲過李斯掃來的視線,讓自己的表情
得以安然隱藏。「此時並不宜——」他話未說完,人再度落入李斯懷
抱,這次是狼狽地趴在李斯大腿上。
「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做其它事。」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這是他帶人
的準則,黑帝斯的每個人都知道,更何況是他。
「我——」黑影罩下迪夫的視界,涼薄的剛強覆蓋他辯解的唇,他半
跪在地任李斯在他唇上肆虐。
吻愈來愈深,迪夫心裏的苦澀隨之愈濃愈沈,在胸口形成一股窒悶之
氣,卻無處歎息而出,一解苦悶。
他的苦悶來自于太明白李斯對他的舉動意味的僅只是專屬與佔有慾;
他的苦澀來自於明白自己之所以願意留在他身邊,因為他愛他——
愛,這個李斯最不屑的字眼卻是他最真實的感情,迪夫暗忖,同時也
依李斯的命令張手環抱他的頸背,啟唇任他加深這道吻。
他愛李斯,但李斯要的只是臣服,李斯不要他的愛,只要他的臣服和
忠誠。
李斯……不屑他的愛,只要他順從地當個他隨喚隨到的——迪夫頓住
,想不出他們兩個的關係要用什麼字眼表示貼切。
李斯和他關係在黑帝斯是秘密、除了他們兩個沒有任何人知道,所以
表面上他們只是主僕——他是忠心的僕人,李斯是冷漠的主子。
情人?他們不是。主僕?又似乎不像,畢竟沒有主僕會像他們一樣。
「不准想其它事。」感覺到被忽視,李斯抬頭眯眼,陽剛的臉貼近他
,輕易看出他的分神,這令他非常的不悅。
「對不起,佛藍多先生。」回神的迪夫揚笑道歉,主動回吻他,傾身
貼近主子,亦男亦女的臉孔多年後仍然是不變,白淨秀致得教人忍不
住讚歎。
這樣的表情莫名的就讓李斯緩了不悅,抱他跨坐在自己腿上,一同躺
進椅背。「你是我的,記得這點。」
「我知道。」迪夫順從的回應道。「我一直是您的。」直到哪天您大
方倦我決定丟棄為止——他將這句吞到心裏咀嚼,獨自品嚐箇中滋味
,酸澀有如青梅,揪痛他每一根神經。
但他不說,不願讓李斯知道他的心思,因為在好早好早以前他就知道
這個掌握自己命運的男人,是頭無視社會既定的正軌、也從不在意除
了自己本身以外的事物,更不關心對錯是非,只要想做的事都會去做
的野獸,就像不在乎他們同為男人仍然執意要他一樣。黑帝斯之主—
—是貫徹自私理念的男人,他不會去在意任何人的感受,就算今天這
個人是他迪夫也一樣。
說了,反而得到輕視,那是他最不想在李斯臉上看見的表情。
第五章
「仇愛!」在編織藉口從李斯身邊告退後,迪夫加快步伐試圖追上被
他鞭打得傷痕纍纍的仇愛。
因為拒絕聽李斯的命令再入靖城而遭鞭刑的仇愛雙手撐著牆壁,一步
步踉蹌走著,因為傷重,所以迪夫很快就追上她。
迪夫拉住她。「你必須上藥。」
仇愛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抽回被他握住的手、烏眸含恨地瞅視他。「別
忘了一鞭又一鞭打在我身上的人是誰!」
這句話像雷電般擊中迪夫,但是立刻回神抓住趁隙要離開的仇愛。
「放開我!」
仇愛的聲音虛弱得像隨時都會昏過去似的,這讓他更不能放開她。
「你必須擦藥。」迪夫堅持。「我知道你氣我恨我,但是現在不是你
鬧脾氣的時候,走。」
「不要!」仇愛壓低身子,用這股力量才能再抽回自己的手,她心知
肚明自己再也撐不了多久,現下她只想離開黑帝斯,離開拉斯維加斯
!
「仇愛!」迪夫氣極地暴吼她的名,又立刻壓抑住情緒,小心看四周
,回復平靜,傾身在她耳畔低語:「我很抱歉傷了你,但是你知道佛
藍多先生的個性;如果我不動手,由他親自動手你絕得更重,無論你
接不接受這個理由,我都要帶你去上藥。」
「我不要!」仇愛仍然拒絕,雖然心裏明白地說的是事實,但她的強
烈性情就是無法接受他前一秒鞭笞她、後一秒想給她糖吃的作法。「
讓我走!」
「除非你跟我去上藥。」
「我不——迪夫!」身體突然懸空,仇愛不得不攀住抱起她的迪夫。
「放我下來!」
「等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情之後,」迪夫連看都不看她,逕自朝黑帝斯
城的醫務室走去。
「你這樣做被李斯.佛藍多發現不會有好下場的。」她語帶恐嚇地警
告。
他現在的處境又好到哪里去?呵!直視前方的迪夫露出連仇愛都可輕
易看得出的苦澀笑容,淡語:「至少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憤恨到極點的仇愛哈哈大笑,牽動背上傷口劇痛,痛得她
岔了氣。「你……你跟在他身邊還有良心……哈哈……」
「要笑等傷好點再笑。」抱著她的雙手逐漸染上溫熱鮮血,第幾次了
?他為了順從命令被別人的血染紅自己的手?「你相信也好,不信也
罷,我很抱歉。」
「……他根本不是人!」想起李斯在觀場室對她說的話,仇愛收緊雙
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正掐在迪夫的脖子上。
而迪夫沒有掙扎,任她發泄,腳步也沒遲疑。
「跟在他身邊,你遲早有一天會連這點良心都消失。」
「這是宿命!」他不想這樣,卻離不開。
「從男人嘴裏聽到這兩個字倍覺刺耳。」仇愛泄恨似的話針針見血接
下來的話更是驚人。「他知道你愛他嗎?」
迪夫愣住,停下腳步,直視前方的臉低垂看她。
「我說對了。」仇愛咧開蒼白的唇直笑。「你們的關係果然不只是主
僕。」
「你想活命就別管。」迪夫警告道,再度邁開步伐。「我不想再殺人
。」
「跟在他身邊你注定要殺人,一個接一個。」她詛咒迪夫,完全不因
為他正將她往醫務室送而心存感激。「除非你死或離開他,否則你有
傷不盡的無辜,殺不盡的人。」
「你閉嘴。」
「戳中你的痛處?」仇愛揚手輕滑他臉頰。「你也知道痛了?」
迪夫無語,腳上地步伐加快更多。
再不快一點,他擔心在仇愛上藥減緩疼痛之前,他送她到醫務室的消
息傳到主人耳邊會釀成軒然大波。主人善於遷怒,他擔心的不是自身
安危,而是怕害到旁邊不相乾的人,那會讓他更良心不安。
即使就像仇愛說的,在主人身邊他遲早有一天良心會消失,但只要他
良心還在的一天,他會儘量養活危及旁人的可能。
※ ※ ※
然而神通廣大如李斯,就算迪夫已經刻意閃躲人來人往的迴廊,專走
無人的通道,這消息還是讓他知曉,並且在仇愛接受治療之前命人將
她像丟垃圾般丟出黑帝斯。
迪夫試圖阻止過,但派來的人一說出奉主人之命,他只能眼睜睜看著
仇愛被狼狽地丟出黑帝斯,完全無能為力。
更何況,接下來他得面對來自李斯的怒氣。
「你有什麼話說?」藍眸中冰冷的寒氣射向迪夫,凍得他忍不住往後
退步。李斯卻連動作也沒有,淡然看著他難得的怯怕。
「我沒有話說。」迪夫穩住身形,終於昂首看他,些微回復少年時的
頑強。
他該生氣的,李斯心想,但是熟悉的感覺淩駕勃發的怒氣,壓過理性
動怒的威嚴,讓他不怒反笑。
「佛藍多先生?」以為會被斥責,結果是聽到主人的笑聲,迪夫自己
都覺得莫名其妙。
「我以為你的良心已不復見,迪夫。」李斯隻手撐額,懶散的坐姿恍
如休憩中的獵豹,看似很舒服,可是因為沒有能看出他下一步的行動
,所以反倒給人一種因為不能確定而自然衍生的恐懼。
迪夫此刻的感覺就是如此,他不知道下一秒眼前的主人會如何對他,
是打是罵,他抓不得準。
李斯朝他伸出手,迪夫則配合地無言走向前,然後又是被強迫性的扯
入懷中。
李斯似乎有強迫別人依從他命令的習慣,總是不預告便拉他入懷吻他
。
「佛藍多先生?」
「我很好奇,四年來少說也有二十來人喪生你手上,區區一個仇愛有
什麼本事勾起你的良心?」李斯的一隻手壓上他平坦的胸口,呈爪狀
扣在他心窩處,藍眸由冰轉狠。「你不該有良心,那種東西早在四年
前殺死凱莉就不該有。」
「請您別再提起那件事好嗎?」迪夫難掩痛苦,伸手抓住箝制自己心
口的大掌。「我希望它從未發生過。」深深的後悔無法言喻,直到今
天,他仍然後悔不已。
「你後悔?」李斯的聲調從原先的平穩轉冷,陰狠的表情不再壓抑。
「我後悔。」迪夫首次在他面前表現出平時不會呈現的哀傷,他不知
道自己為什麼今天會這麼沈不住氣,也許——也許之前他親耳聽見李
斯對仇愛說的每一句話在他心裏都種下動搖的種子,動搖他決然隱藏
自己性情的堅持。
李斯一把推開他,冷眼看他跌坐在地。「如果後悔,當初就不該做。
」迪夫後悔救他!他竟然後悔為了救他去殺凱莉那個賤女人!
「我後悔,但是如果時間能回到當初,我還是會殺她。」
迪夫從地上緩緩爬起,低垂著頭起身。他……真的這麼毫不遲疑推開
他,像孩童推開討厭的東西一樣絕情?自己在他眼裏到底算什麼?悲
哀的情緒讓迪夫瞬間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而最後,他只有選擇將
情緒埋藏內心,不讓李斯看出分毫。
「我不希望您受傷或死亡。」
李斯的怒氣在聽完他的話後奇跡似的消失,揚起邪笑拉他蹲在自己身
前。
「你說謊的技巧愈來愈高明了,迪夫。」
「您不准我欺騙您,我沒有說謊。」被半強迫地抬高下顎,他迎視主
人垂下的帶笑藍眸,因自己不被信任而感到心酸。
李斯一句輕易出口的懷疑就如同核子武器,輕而易舉粉碎過去他為他
所做的一切,那些必須勉強自己壓下滿滿的悲傷哀痛才能做出的事的
懷疑中變得一點價值都沒有。
他泯滅自己的良知完成李斯交代的任務,他卻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
然,他本來就該順從他的命令,即使殺人放火,即使毀屍滅跡。
他的犧牲是應該的——多令人感到悲哀的結論。
「那麼——」李斯兩指扣住他下顎夾緊,語氣滿是在意,「仇愛對你
而言是特別的存在,所以你為她搬出該死的良心!」
「我——」迪夫到這時候才稍稍聽出李斯在意的重點,會嗎?李斯在
乎他對仇愛的態度?
「說!」
「她對您而言是特地為索靖準備的武器,如果她傷重不治,您的心血
將會白費,我只是避免這情況發生,並非對她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你抱她。」
李斯近似指控的語氣讓迪夫一頭霧水。「您在意嗎?」他壯起膽提出
反問。「您在意我碰其它人嗎?」
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李斯愣了一下,扣住迪夫下顎的手轉垂至他胸前
再度將他推開,讓他因此跌坐在地上。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李斯冷著聲音,不再看坐在地上一臉黯
然的迪夫,視線轉向底下人潮擁擠的賭場,恢復平日冷眼笑看賭客百
態的好心情。
這一切全是他害的!李斯將所有的錯往迪夫身上推。
「對不起,佛藍多先生。」迪夫和以往一樣,用一貫的語氣道歉。在
黑帝斯這個全然黑暗的世界待太久,他知道自己已經喪失過去坦率不
隱藏情緒的性子,聲音和表情一日比一日呆板,道歉已成公式,只是
為了讓主人開心。
「不准道歉!」李斯大拍座椅扶手一記,心情徹底大壞、轉身離開。
迪夫則維持坐在地上的姿勢,等到門開了又關的聲音響起,他才讓一
聲一聲乾澀的笑逸出,酸酸澀澀的品味李斯帶給他的一連串傷害。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他問自己為什麼不逃開,結果很迅速很悲哀
的找到了答案——因為他愛李斯。
所以,這樣如同煉火焚身般的痛苦他注定得自己承受,這樣煉火般的
獨戀只有他自己領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