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很想请这少年喝一杯酒。
驾车的是个虬髯大汉, 叫做铁传甲,这一行三人进入保定城之后, 李寻欢却难得有些踯躅不安,只道:“不如先找家酒馆喝酒吧。”
铁传甲的脸上便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来,阿飞跳下马车,摸了一下鼓鼓的钱袋子,说道:“我请你喝酒。”
他的钱袋子是之前在客栈里的时候, 有个人请他来杀自己,说能杀掉的话,就给他五十两银子,阿飞一贯是没有钱在身上的,被李寻欢请了一顿酒之后却很想弄些钱来,也请李寻欢喝一顿,于是出手杀掉那个人,拿走了五十两银子,买了许多酒放在马车上,还剩了些钱。
李寻欢便再度露出了那个很温柔很清澈的笑容,找了家小酒馆喝酒。
同在保定城,那边酒馆论知己,这边龙啸云在镖局里来回转圈子,他又急,又慌,还有一点恼羞成怒:李寻欢既然走了,又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他好不容易捂热了诗音的心,上个月进了三次房间!李寻欢为什么不死在关外呢?
既醉也在,她一贯是坐在镖局主座上的,龙啸云在她不在的时候坐主座,她在的时候就坐在下首侧位上,他的那些兄弟起初有过微词,后来发现大哥实在是个很孝顺的人,于是也就没有话说了。
既醉裹着兔毛的斗篷,只露出一张玉人般的小脸来,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个漂亮至极的小女娃肯定能够长成一位绝代佳人,不过如今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叫做林仙儿,是藏剑山庄少庄主游龙生的救下的寻死孤女,谁也不知道两年前这位林仙儿姑娘在龙啸云的车队边上碰过瓷,只是龙啸云心狠嘴毒,喝骂着让她离远一点死。
龙啸云也不知道那个碰瓷姑娘就是如今的天下第一美人,他觉得既然有这样的名头,应该美得让人一见难忘,就像他的夫人,他私心里其实觉得林诗音才是第一美人,但他不会往外说,无价珍宝都是私藏品,把名头往外打的,多半是要卖出去的。
既醉晃着两条腿在那儿吃点心,见龙啸云那个慌张样子,安慰道:“爹你镇定点,你表现得热情点,就当待客了嘛,咱们都搬出来了,你让他回李园去住,住得又远,最多逢年过节来往几下子,怕什么。”
龙啸云诺诺地道:“可是你娘那里……”
说白了,他还是不够自信,哪怕有了自己的事情做,买了自己的宅子住,他在李寻欢面前,也还是那个一无所有占了他全部身家的软饭大哥,他对林诗音总是有一种怀抱珍宝的不确定感,而对李寻欢,他有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态。
既醉想了想,说道:“那你先回去,等他找到这里,我和他谈谈,然后你再赶过来。”
龙啸云觉得这样实在有些怂,可他一时是真的很难去面对李寻欢,他还没矛盾完,就听来汇报的镖局弟子急匆匆地道:“李探花进了城之后,找了家酒馆喝酒!”
龙啸云和既醉面面相觑,既醉果断道:“你待在这里,我先去看看他。”
龙啸云慌张地叫道:“云云!”
既醉已经从主座上跳了下来,对那镖局弟子道:“在哪,带我过去。”
李寻欢是真的不挑地方,小小的一个酒馆,门口还堆着些残羹冷炙,有野狗在争食,既醉捂住鼻子,对随从道:“去把李叔叔叫出来,我要和他说话。”
随从连忙进去了,没一会儿又出来了,一脸无奈地道:“大小姐,李探花说他要喝酒,天王老子来了都请不动他。”
既醉瞪大了眼睛,她跺了跺脚,一狠心冲进了酒馆里,里头酒气冲天,有个角落位置上坐着一行三个人,既醉一眼就看到了李寻欢,他一边咳嗽,一边在喝酒。
李寻欢实在是个仪容出色的人物,都是喝酒的,唯独他显得不同,虽然有几分年纪了,只看那双眼睛就还像个年轻人的样子,他显然喝得有些醉了,也没听明白什么云龙镖局和他有多少关系,打发走了人,再饮了两口,就见一个白玉娃娃冲到了面前,小脸上五官极美,此时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却只让人觉得可爱。
一边坐着的阿飞也觉得可爱,他极少接触这些毛茸茸的可爱小东西,手不自觉碾了碾,盯着白玉娃娃几乎埋在兔毛斗篷里的小脸看。
李寻欢笑了起来,他的笑是真诚的,清澈毫无杂质的,却比真正的年轻人多了一些历经风霜的沉淀,他笑着说道:“你是哪来的小淑女?酒馆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既醉气得去踩他的脚,却没踩到,李寻欢虽然有几分醉,以他的身手,却还不是既醉能踩得着的。
既醉更生气了,她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忽然有一只少年的手伸过来,捏了捏她的脸颊。
阿飞两根手指头停在半空,又不舍地碾了碾,见既醉怒气冲冲朝他看来,难得有一点心虚,诺诺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漂亮得像白玉雕成的小娃娃,脸却像是羽绒那样轻软温热,阿飞看着她脸上那一抹红痕,心里更加愧疚了,他已经很轻轻地想要捏一下,却还是留了印子,是他的手太粗糙。
李寻欢看了阿飞一眼,索性从位置上下来,弯着腰尽量平视既醉,轻声说道:“好了,小姑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既醉在镖局的时候,很喜欢站在椅子上看人,她长个子往往要在十一二岁之后,所以现在看起来就很小的一只,被李寻欢这样平视地看着,能看到对方清澈如泉的双眼,她也就不那么气了,半抬着头,故作天真地道:“你就是李叔叔吗?我爹叫龙啸云,他经常提起你,总在想你过得好不好。”
这是真的,龙啸云有时候半夜里从床上惊醒,都要给李寻欢默默送一份祝福,希望他死在关外别回来了。
李寻欢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看着眼前的白玉娃娃,愣住了,往日的回忆再一次袭上心头,他就如被人用重锤砸了一记,脸色都苍白起来,他的嘴唇颤了两下,既醉盯着他,莫名觉得这个唇很诱人,颤起来更诱人,能尝尝就好了。
李寻欢不知道小小一只的既醉在想什么东西,他看着既醉,想起的是诗音的脸,大哥的脸,这小娃娃和他们长得实在……嗯,一点都不像。
泛上心头的愁绪和忧伤忽然顿了顿,李寻欢仔仔细细地看着既醉的脸,没能找到半点相似之处。
说实话,龙啸云卖相不差,他剑眉星目,仪表堂堂,青年时擅使一柄银枪,李寻欢与仇敌恶战,最后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重伤无力,龙啸云靠着一张高手大侠的脸镇住了对方,然后使出了稀烂的枪法将李寻欢的恶敌挑杀。
林诗音是个大美人,她的美是温婉清丽的,是如丁香花一般的幽香美人,而既醉,就算还没长开,也能从那精致无暇的容貌里看出日后的倾城绝色,这种美是霸道的,她的眉纤长而有锋,眼灵动而有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娇气矜贵,像一朵含苞的牡丹,一点没有继承到父母的长相。
李寻欢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一定把你照顾得很好。”
既醉哼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又笑着说道:“我爹我娘可恩爱了,我爹每次从外面回来,娘都会亲手给他做一桌子菜。”
李寻欢默然,他想起自己每次以前回到李园,诗音也会为他备下饭菜,他们围炉烤火,他说着江湖上的事,诗音说起话本诗文,他那时虽然失了亲人,却没有十分难过,只觉得诗音就是他的家。
既醉说了一大通话,说得口干了,阿飞拿了干净的杯子,给她倒了点酒满上,递给她。
既醉正渴着,顺手接过来,咕嘟灌了一大口,立刻一股酒气上头,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杯子,又看了看阿飞,气得跳起来就要去锤他,给小孩子倒酒!这是什么品种的狗!
阿飞不敢回手,刚才轻捏一下就在小姑娘脸上留了红痕,他要是制住她,一个不小心失手,岂不是要打碎她几块骨头,只能抱着头任由她打,被打了几拳,又怕她手疼,只能尽量躲避。
李寻欢从回忆中被拉扯醒来,见到那漂亮的小雪团子暴怒地追着阿飞在酒馆里到处跑,忽然长出一口气。
往事不可追。
第82章 飞刀问情(3)
李园仍旧是熟悉的李园。
李寻欢同样很怕看到那对对联,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对他来说不是荣耀,是血淋淋的惨烈过往。
他在这座李园披麻戴孝送走了父亲,送走了大哥, 两个棺椁一前一后离开李园, 送进祖坟,他和这人世间的联系只剩下了诗音, 于是他一年有大半年在外头,每次回来都是一场煎熬, 那样的日子,好在有诗音陪伴。
可如今……李寻欢浑浑噩噩地想着, 手里多了一个温暖的小东西, 却是既醉见他走得慢, 伸手过来拉住他的手, 把他带着往前走, 嘴里还道:“娘待在李园的时候总是哭, 搬出来就高兴多了,李叔叔给的东西都是我娘在打理, 是很累的!李叔叔如果回来不走的话,这座园子和家当还是还给李叔叔比较好。”
嗯,虽然云龙镖局也是靠着李寻欢的家财才能做起来的,但本金不是还回去了嘛, 既醉一点都不心虚,她很喜欢李园的,可这真不能住,她爹因为这个落下了心病, 她娘待在里头天天哭,所以再好的园子也还是还了吧。
李寻欢没有说话,这座李园对他来说不是万贯家财,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家,诗音从小失亲,和他一起在李园里长大,这世道本就对女子有太多苛责,他又怎么忍心把她嫁出去,让她一个弱女子去面对李园之外的风刀霜剑?
可诗音还是搬出去了,她比他记忆里的要坚强得多,又或者是大哥,是他为诗音撑起了一片天?
既醉拉着李寻欢的手往里面走,被一个小孩子牵着走是非常别扭的姿势,何况李寻欢个子比既醉高得多,又要倾斜着身子,又要控制着步伐,但李寻欢还是没有挣开这只温暖的小手,他已经冰寒太久。
又走了一段路,那里有一座冷香小筑,是李寻欢以前的居所,既醉直接把他拉了进去,冷香小筑里的花草如今是枯冷着的,有个走廊和小院,还有亭子,远远的就见龙啸云站在亭子里,身侧是一身淡粉衣裙的林诗音。
既醉笑着说道:“围炉烤火,接风洗尘,李叔叔,你看我爹娘都在等你了。”
李寻欢停下步子,分别十年,诗音也见了年纪,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了,她脸颊红润,眉眼温柔,很像他记忆里的娘亲,大哥蓄了胡须,却更见英雄气概,看着诗音的眼神仍旧醉得痴迷,爱得深切。
他驻足看了半晌,看到大哥略微不安地向他望了一眼,诗音犹豫着看向他,忽然笑开了,大笑着抱起既醉,跑向亭子,大声地道:“大哥,诗音!”
既醉很嫌弃李寻欢身上的酒气,正推着他的胸膛想让他把自己放下,忽然耳朵又被震了一下,气得直锤李寻欢的胸口。
林诗音想过无数次和李寻欢的重逢,她是哭着去骂他狠心,还是冷冷地看着他,又或者视而不见,不再理会他?可真正相见,半晌也只是道:“怎么就瘦了这么多啊。”
龙啸云也没想到李寻欢当年那么惊艳的一个人,如今却是一副病弱模样,可他仍旧有那一身叫人嫉妒的风姿,像一朵风雪里的寒梅,俊美得百折不挠,还抱着他如珠如宝的小祖宗,和诗音站在一处的样子像极了一家三口,让他实在很想抄起锅子给他当头来一下子。
火锅咕嘟嘟地冒泡,李寻欢放下既醉,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还是化为一声长叹。
林诗音给既醉理了理散乱的衣裳,她刻意和龙啸云坐得很近,拉着既醉又挡住了自己的另一侧,离李寻欢稍有些远,龙啸云倒是拥抱了李寻欢许久,才红着眼圈道:“寻欢,你离开的日子,大哥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啊!”
李寻欢也红着眼,“大哥……”
龙啸云又握紧了李寻欢的手,颤抖着道:“这次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吧,多住些日子,多住些日子!”
李寻欢含泪点点头,又道:“我听闻这些日子梅花盗横行江湖,等事情解决完,就住下不走了。”
龙啸云“欣喜”得差点嘎过去。
既醉坐着,在火锅里下了一片兔肉,拨了拨,这会儿还不是晚饭时间,备的东西也不多,只是三个大人应该是没心思吃东西的,她捧着一边脸,一边看她爹演戏,一边吃火锅。
龙啸云的戏实在很好,他本就是靠脸皮起家的人,只要脸皮够厚,明天想杀了你,今天还是可以坐在一起论兄弟。
李寻欢嘛,既醉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让她想起还是做狐狸的时候,千辛万苦追一只雪兔到了山顶,见到那茫茫大雪山上的一汪清潭,她对潭水照影,照见一身狼狈。
既醉吃着兔肉片,不过她倒是不讨厌李寻欢这个人。
三人说着话,不免又提及了近来令各家人心惶惶的梅花盗,林诗音不大喜欢江湖事,却也听闻过梅花盗的名声,只听得眉头蹙起。
既醉也听了一耳朵,据说是三十年前早就销声匿迹的梅花盗重出江湖,此人专门挑选有美貌女儿的人家犯案,劫财劫色还要杀人,重出江湖不到三个月,竟已接连犯下七八十起大案,连华山派掌门的爱女都受了糟蹋。